這一輪歷時近一月的血腥清洗,九卿幾乎被一掃而空。
其下衙屬大小官吏被牽連者也是不計其數。
此時被姬胤隨手點中的新丞相,其人不過是廷尉下屬小官,甚至就連本身修爲也只有區區七境。
“陛下,我……哦不,臣……”
那昔日廷尉小官一臉失措,渾然沒有想到這天大的餡餅會掉到自己頭上。
只是他很快便反應過來,趕忙面露惶恐道。
“臣位卑而德薄,恐難當此重任啊!”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可見這人還算有自知之明,並沒有被這潑天的富貴權勢給衝昏頭腦。
只是他卻是忘了這世上還有句話叫做‘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而眼下的神都、此刻的金鑾大殿之上,姬胤就是這個‘天’!
“怎麼?你對朕的安排……有意見?”
目光陰鷙,有如惡龍居高俯瞰,直欲擇人而噬。
恐怖的帝威傾瀉而下,那廷尉小吏汗如雨下,渾身有如漿洗。
只堅持了片刻,便膝蓋一軟叩倒匍匐在地。
“臣……臣下叩謝陛下聖恩!”
其實按照大雍禮制,百官爲臣,就算面對天子人皇也是不用跪的。
而此刻的這位新丞相卻如宮中那些沒把柄的內侍閹人一般叩首匍匐。
如此奴顏婢膝,自然引得殿中一衆臣子心生鄙夷。
只是終究是沒人敢於表現出來。
高居帝座之上的姬胤見狀,眼中忍不住露出一抹滿意的笑意。
所謂服從性測試,就是用一件明顯不合理的舉動,去驗證、觀察受測者的反應。
當所有人都選擇了默認的時候,馴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所以說姬胤今日的舉動,倒是與前秦中車府令的‘指鹿爲馬’,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在欽點了丞相一職後,接下來的九卿之位姬胤卻沒有選擇繼續‘任性’。
而是將這些位置丟給了那些並沒有在此番神都浩劫中被波及的世族高門。
而這樣做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
一來可以避免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狗東西,在心懷不滿之下,暗地裡合謀給自己添堵。
這二來便是這些世族高門的實力其實同樣也不弱。
只是這朝堂之上從來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
過去上官鼎那幫人牢牢佔據高位,以致於他們空有實力,卻無法更進一步。
而如今面對姬胤拋出的橄欖枝,他們在驚訝意外之餘,自然也免不了對姬胤這個新君生出幾分感激與認同。
在此基礎之下,雙方之間不但矛盾立消,不再執著與君臣相鬥。
甚至還會自發地圍繞在姬胤這個新君身邊,從而形成一個新的利益羣體。
只不過在這過程中,姬胤還是給他們順手埋了顆雷。
那就是九卿之位終究只有九個。
如何決出這九卿之位的最終人選,姬胤卻是沒有去管,而是讓他們自己去爭、去鬥。
“哎,咱們這位新君……手段高明啊!”
能夠走上這金鑾大殿的,你可以說他們會因爲被利益矇蔽了雙眼,從而時常做出一些令常人看不懂的操作。
可真正的蠢人雖不至於一個也無,卻絕對是鳳毛麟角。
姬胤今日在大殿上的一通操作,他們當然也看懂了。
只是看懂歸看懂,面對這樣的陽謀,他們卻也只能選擇默認,甚至是甘之如飴。
畢竟擺在面前的富貴權勢是真的,這巨大的利益也是真的。
沒有人能閉著眼睛選擇無視,也沒有人甘心拒絕。
正如此刻的大殿之上,哪怕明知道眼下姬胤拋出來的這九卿之位內裡包藏禍心、暗謀算計,可那一雙雙彼此對視的眼神中,雖表面依舊一團和氣。
可內裡暗藏的針鋒相對,卻已經是越來越盛。
嗯,讓英雄去鬥英雄,讓好漢去鬥好漢。
這就是權術!
這一刻,一些尚存理智的朝臣忽然對那高懸於大殿之上至尊帝座以及那位新君,生出幾分難以言說的敬畏。
而這份敬畏是當年面對太康帝時,絕無僅有的。
“單論心術城府,此子遠甚姬太康!”
有幾朝老臣此時在私底下對姬胤定下了評語。
並且隨之得到了幾個相熟老臣的一致認可。
“看來……接下來的神都,又要亂上一陣子了……”
有老臣唏噓感慨著。
而另一老臣卻是忽然道。
“破而後立,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煌煌大雍,泱泱兩千餘載。
在自身利益得到保證,甚至更添一分的前提下,終歸有人對大雍是有感情的。
……
事實也正如這些老臣預料的一般。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那一陣腥風血雨剛剛暫歇的神都鎬京,圍繞著上官鼎一黨空缺的權位,再次爆發出一輪新的激烈爭鬥。
只是這一次的爭鬥,和以往南宮與北宮、君與臣的爭鬥不同。
而是發生在那些世族高門內部。
甚至一度波及到了這些世族高門真正根基的各地州郡。
不過好在這些世族高門無數年來的利益糾葛早已盤根錯節,彼此之間就算是爭鬥得再激烈也維持了一定的底線與默契。
所以在經過一番博弈與媾和後,最終還是完成了和解與最終的利益分配。
九卿人選已定。
就連其下衙署的大小官吏,也被其他實力稍弱的世族高門瓜分殆盡。
於是在八月末的這次大朝會之時,先前空了大半的廟堂大殿之上,再一次充實起來。
入目之下,穿著嶄新禽獸朝服的滿殿朱紫,眉宇間大多流露出加官進爵的喜意。
竟渾然看不出兩月前那場堪稱浩劫的恐怖與血腥。
也看不出這一月來,這些人私底下爲了爭位,差點打出狗腦子的猙獰嘴臉。
當然這也是表面所展現出來的和氣。
實際上,這場延綿月餘的爭鬥,終究是讓這些原本鐵板一塊的世族高門生出了難以彌合的裂痕。
“陛下臨朝,諸臣列迎!”
聽著這道尖利的提醒,滿殿朝臣順勢收回了落在彼此身上的視線,轉而望向那些不知何時出現大殿之上的內侍。
以他們的修爲自然能夠一眼看出這些內侍,表面看似人模人樣,實則內裡醜陋的‘尊容’。
甚至就連身上散發的濃郁海腥味也瞞不過他們的耳目口鼻。
只不過這又怎麼樣呢?
正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只要這些海族妖孽不作妖,鬧得太難看,至少在三大聖地沒有站出來之前,該裝糊塗便裝糊塗吧。
更何況說得遠一點,昔年古帝禹皇還堂而皇之立了塗山女爲後呢。
與之相比,似乎也算不得什麼了。
“恭迎陛下!”
大殿廣闊,兼之獨特的構造。
這一陣整齊呼喝震動蒼穹,頗有氣勢。
身形於帝座之上漸漸凝實的姬胤,目光掃過下方一衆朱紫,瞇著眼眸笑道。
“衆正盈朝,可喜可賀?!?
“看來朕中興大雍,指日可待?!睜懯椎男聲x丞相聞言,當即就是一陣阿諛之言奉上。
聽得在場朝臣雞皮疙瘩起了一地,卻沒人選擇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跳出來指責。
反倒是有人在看到此人一步登天后,似乎尋到某種青雲捷徑,竟腆著臉附和起來。
一時間,朝堂之上盡是這些人的吹捧之聲。
而作爲被這些人捧入雲端、甚至被冠以‘聖君’之名的姬胤,此時就這麼姿態隨意地支著腦袋斜倚在帝座之上,含笑看著他們,似乎很享受這一切。
這讓一些原本對姬胤這些時日的作爲,生出幾分希冀的老臣微微皺眉,眼含失望。
然而這時,姬胤的聲音卻是忽然傳來。
“都說完了?”
那些心存倖進之人被這麼一打斷,不禁齊齊住口一愣。
而這時,姬胤已經擺擺手道。
“行了,既然說完了,那就輪到朕來說了?!?
“朕觀你們個個口舌靈便,都是會討人歡心的?!?
“這樣吧——”
說著,姬胤一臉戲謔地看著他們。
“先皇梓宮不日將歸入陵寢,想必多有寂寞,朕身爲人子,每每思之,心有慼慼。”
“你們就替朕去先皇面前逗逗趣,也好替朕盡一盡孝心,如何?”
聽到姬胤這話,已經意識到不對的那些人瞬間臉色慘白。
然而還沒等他們開口求饒,姬胤已經順手封禁了他們的口舌,隨後擺手示意道。
“來人,帶他們去先皇靈前,然後……都砍了?!?
話音落下,一衆披甲禁軍內衛魚貫入殿,拖著他們便出了大殿。
親眼目睹這一幕的滿殿朝臣,面對姬胤的翻臉如翻書,無不目瞪口呆。
繼而在這天氣漸涼的八月秋日,通體生寒。
尤其是那些歷經幾朝的老臣,這一刻終於重新體會到曾經的某種久違感受。
那就是——伴君如伴虎!
“你們覺得朕這般處置,如何?”
聽聞姬胤輕笑出這話,在場朝臣心生悚然,然後趕忙抱拳作揖道。
“陛下賢孝!”
“賢孝?”
姬胤嘴裡重複下了這兩個字,眼神玩味。
最後忽然哈哈笑道。
“這話朕愛聽!”
父皇你看到了嗎?
他們在誇兒臣孝順呢!
沒人知道姬胤在笑什麼,就像沒有人知道如今包括太康帝梓宮在內的歷代大雍先帝陵寢,此時其實已經空了。
嗯,都被他姬胤‘吃’了。
……
等到姬胤笑罷,這場朝會間隔的小插曲也算是揭過了。
至於那幾個妄圖倖進的蠢貨,誰會在意?
不僅不會在意,此刻大殿之上的朝臣其實已經盤算著如何讓自己人填補這些剛剛多出來的缺位了。
畢竟自古以來,這天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想要拼盡一切擠進這廟堂大殿之上的有志之士!
而作爲始作俑者的姬胤,也懶得下面這些朝臣的利益算計。
順手打殺幾條無用之狗,不但心氣順了,心情愉悅了。
還能用他們的屍體血肉餵養狗羣,最後皆大歡喜。
何樂而不爲?
接下來,在所有人按捺住浮動的心思之後,姬胤終於與這滿殿朝臣正式商討起朝政。
這過程中儘管由於如今的九卿都是剛剛上位,許多事情並不熟悉,導致君臣對答間顯得有些磕磕絆絆,有時甚至還會發生一問三不知的尷尬場面。
可姬胤還是表現得極爲滿意。
畢竟真要說起來,今日這還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親政!
這剛剛進入的生澀與阻礙都是正常的,不是麼?
而眼看姬胤竟收起了這些時日的暴戾與癲狂,顯得如此溫和與寬仁,在場一衆心懷忐忑的朝臣心下安定的同時,對這位新君越發敬畏。
以致於在姬胤隨後問出那句,“公冶縉何在?”
竟沒人感覺到有什麼不對。
直到那道一身甲冑的身影,從大殿外大步而入,一衆朝臣纔有些意外地看著來人。
片刻之後,他們才反應過來。
這不是當年於濟水之畔一戰葬送十萬禁軍精銳的敗軍之將嗎?
事實上,在步入大殿的這一路來,面對那一雙雙充滿不屑與鄙夷的眼神,公冶縉也是如芒在背。
不管過程如何、成因爲何,當年的那一戰他終是敗了。
這十年來,他揹負著滔天恥辱與血仇身處天牢,無有一日,不心如刀絞。
無有一夜,不因爲那無邊屍骸、血流成河而午夜驚醒。
還有那些好不容易跟著他活著回到神都,最後卻揹負逃卒惡名,枉死玄武門的數百勁卒!
所以當某日姬胤突然出現在天牢中,問自己想不想復仇雪恥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便答應了。
至此,他也成了姬胤跟上官鼎翻臉之前,一直在暗中掌控禁軍的重要抓手!
“陛下,臣公冶縉在!”
聲音鏗鏘,有兵戈氣。
不得不說,歷經了十年前濟水慘敗。
這位昔日他人口中的儒將多了幾分肅殺與冰冷,以致於越發像個純粹的武人了。
這讓在場一衆朝臣下意識蹙了蹙眉,心生不喜。
而姬胤卻不管這些朝臣如何想,直接便道。
“如今黃天賊亂未止,朕欲再予你十萬禁軍虎狼,你可願爲朕討賊?”
此話一說,在場朝臣不少人頓時色變,當即也顧不得其它。
“陛下!不可!”
“此敗軍之將,焉能再用?”
開什麼玩笑!
當年這公冶縉就葬送了十萬禁軍,如今還要再給他十萬?
要是再敗,朝廷中樞威嚴盡喪不說,豈不成了天大的笑柄?
別忘了!
這大雍可不只是你姬胤的,也是咱們大家的!
只是面對這些朝臣的阻攔,姬胤卻是帝袍一揮,斷然道。
“朕意已決!何人再敢多言,阻朕大計,勿謂朕不講情面!”
帝威之下,滿殿爲之一靜。
而這時,姬胤目光轉向公冶縉,語氣卻是轉爲溫和。
“你且安心!”
“當初濟水之戰的前因後果,朕盡數悉知,罪不在你!”
“此戰,朕予你全權!”
說到這裡,姬胤目光陰冷入毒龍般地掃過滿殿諸臣,口中陰森道。
“再有暗中與亂賊勾連,壞我大雍基業者,卿可自行處置!”
“若是處置不來,可還報於朕!”
“朕必誅其滿門!”
此言說罷,只見公冶縉已經雙目赤紅,繼而淚如雨下,叩首匍匐。
“陛下聖恩!臣萬死,亦不能報之萬一!”
“陛下放心!此戰,臣若不能爲陛下討賊功成,請斬臣首!”
軍令狀立下,公冶縉砰砰頓首。
姬胤見狀,帝座之上的身形一虛,出現在公冶縉面前,親自將之攙扶起身。
又是一番溫言寬慰。
此情此景,讓一旁羣臣之中的那些老臣無不神色複雜。
“此子如此,莫不是真能……中興大雍?”
有老臣感慨道。
“若當真如此,當是天命眷顧大雍,再出一世聖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