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架。
高大繁密的樹木遮天蔽日一般將鋪天蓋地的陽光擋了個結結實實。風過葉涌,偶有星星點點細碎的光突破重圍在陰涼潮溼的地面一晃而過,把地面上經久不見天日的毒蟲之流嚇得窸窸窣窣四散奔逃。
密林深處,光影無機質的劃過,隱約可見一個人從額頭到下頜的優美輪廓一閃而逝。
“咯吱。”
“咯吱。”
壘得厚厚一層的樹葉在他腳下發出最後的哀鳴就歸於沉寂,嚴鈞一路穿林而過,以他爲中心三尺之內毒蛇惡蟲紛紛退避,如見天敵一樣玩兒了命地低鳴潰散。原本在這裡居住了上百年的各類小原住蟲,退潮般瑟瑟發抖著給他請出一條通路——簡直就像一個行走的強力殺蟲劑。
他一路走過,最終停在一朵不起眼的小黃花旁,提了提褲子,蹲下來,端詳著它花瓣邊緣精緻的銀邊。末了他低低地笑了,在這晦暗寂靜的環境裡隱約可見他眉眼溫和,如一道洌洌清泉。
“嘶嘶嘶——”
嚴鈞伸向小黃花的手一頓,慢慢轉回身,正對上一條弓起身吐著信作攻擊狀的斑斕毒蛇。
“哎呦,”他一手託著下巴,饒有興味地和它對視,“你還挺愣,怎麼不跑?”
嚴鈞的聲音有種少年人未褪的清透乾淨,話裡又帶著成熟男人懶洋洋的調笑,這幸虧是條不通人性的雄蛇,這要是條雌蛇估計還沒察覺到危險就得被迷個暈頭轉向。
兩廂對視良久,就在他眨眨眼覺得腿都蹲麻了打算換個姿勢的時候,那條蛇縮了回去,彎彎扭扭地退回了旁邊的草叢,看那離去樣子頗有幾分低眉順眼的味道。
他如願以償地換了條腿蹲,把嬌嫩的小黃花連土帶根全部打包帶走。
東西到手,他心滿意足地拍拍手上的土,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幽深寂靜的密林,漸漸又有了活物的聲響,那些被迫驅離的昆蟲們發出心有餘悸的低鳴,如蒙大赦般回到了自己呆了數年的老家。
彷彿從來沒人打破這上百年的寂靜一般。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首都仁宣大廈,10樓,1號會議室。
初秋的陽光張牙舞爪地撲向巨大的玻璃窗,在不情不願地卸掉渾身夏日的溫度後,慢吞吞地灑進屋裡。
會議室裡靜得嚇人,在座的所有高管個個目不斜視地盯著自己桌上的文件,一點多餘的動作都不敢有,看那樣子生怕一個呼吸錯了節奏都能給自己添上點存在感。
兩排人中唯一一個還能在這種凝結的氣氛中生存得像個活物的,是個其貌不揚的年輕男人,看起來二十四五歲,白白淨淨得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他的手機屏幕一亮,上面無聲飄過一條短信,他瞟了一眼,立刻擡頭朝外看去,透過磨砂的玻璃門,隱隱約約看到會議室外面一個矮冬瓜似人影正不知疲憊地滾來滾去。
年輕男人收回目光,微微皺了下眉,耷拉著目光斟酌幾秒,就放下手裡的筆無聲無息地欠起身,對坐在主位的男人壓低聲音說:“老闆,張賢跑到會議室門口來了,用不用讓人請他下去?”
如果說他還算是個正常的活物,那主位的男人就是獨一份的活人了。
男人垂著眼盯著手裡的文件,目光專注而極具壓迫力,側臉看過去有種刀削斧鑿出來的深邃。聽到年輕男人的話,他連眼也沒擡一下,只不緊不慢地把文件的最後一頁看完,擡手“咣噹”一聲把它丟到桌面上,才從他那線條冷硬的薄脣裡冷淡地吐出兩個字,“不必。”
在座的所有人不由得後背一緊。
會議室裡人人自危,會議室外的矮冬瓜卻尚不知自己已經成了引爆炸彈的那根線。張賢邁著兩條茄子樣的短腿跟長了痔瘡似地坐不住,隔那麼三五分鐘就在他自己給自己畫得一畝三分地兒上了發條般地滿地亂轉。他一手侷促又神經質地時不時扯著被滿身肥肉擠得七扭八歪的高定西裝,一手哆哆嗦嗦捏著雪白雪白的手帕在他那張胖得出坑的臉上擦著一層又一層的小水窪。
室外的溫度不算低,可秋老虎的尾巴絕對囂張不到這冷氣開的非常足的室內來,按理來說就算矮冬瓜再怎麼膘肥體壯也不至於流這麼多汗,仔細瞅瞅他那眼珠亂轉直打冷顫的樣子——倒像是嚇得的。
就在他遛圈遛得自己腿肚子轉筋,旁邊盯著他的秘書小姐眼前發暈的時候,會議室的大門終於打開了。
張賢精神一振,下意識地要迎過去。只不過才邁開一步,他就面帶遲疑地站住了腳。
常年看人臉色積攢的本領,讓他一和這些平日裡眼高於頂的高管們打個照面,心裡就是咯噔一下——恐怕他來的不是時候。
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夾著尾巴從門裡出來,剛邁過門檻就如釋重負地長出了口氣,然後立馬就像後面有惡鬼在追一樣匆匆走了個乾淨。
他略一猶豫,還沒等他考慮出點有用的想法,會議室裡最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來了。
走在前面的那個男人穿著一身合體的鐵灰色西裝,五官冷峻眼神鋒銳,身材高大挺拔,步伐穩健,神色肅然,迎面走來更是威儀赫赫,氣勢逼人。
——只是看了一眼,那位等候多時的張先生就下意識地收了收略顯誇張的啤酒肚。
張賢涎著一張臉迎了上去,諂媚地笑著說:“陸總——”
高大的男人看也沒看他一眼,只邁開長腿步履不停地留下一個偉岸英挺的背影和一句,“請張總去我辦公室。”
張賢臉上那彷彿是畫上去的謙卑和討好一瞬間裂了一道縫。
那個在男人身後一點存在感都沒有的年輕人站在張先生三步開外,好像無知無覺地微微一笑,“張總,請吧。”
32樓,總裁辦公室。
“所以說,”男人揹著光坐在椅子上,讓他的神情都看不太清,“張總就因爲這種事就追到我的會議室去?”
張賢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恭維的話像不要錢一樣往外冒,“這點小事對於陸總來說當然不是——”
“不,”男人再一次打斷他,往後一靠修長的雙手交叉著搭到腿上,“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個商人,既然張總覺得自己有病,就去看醫生,不需要來找我。”
他話音一頓,“難道張總覺得是我害你?”
“不不不,”張賢一個激靈,趕緊誠惶誠恐地解釋,“我怎麼敢這麼想?只是這首都裡誰不知道,沒有您陸總解決不了的事……”
“那我也不會治病。”男人的最後一點耐心也宣佈告罄,“陳峰,送客。”
張賢看著衝自己走過來的陳峰當時就慌了,也顧不得其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陸總!我知道首都裡凡是跟醫藥沾邊的沒有您不認識不知道的!您就行行好!救救我吧!我給您當牛做馬乾什麼都行!”
“陳峰!”男人長眉一立,不怒自威,“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
被張賢嚇了一跳的陳峰立馬反應過來,趕緊半拖半拽硬是把按體型能把他裝裡的張賢給提溜起來了。
男人揹著光微微瞇眼地看著兩人滑稽的造型,聲音低沉冷硬,聽得張賢如墜冰窟,“張總,既然你對我那麼瞭解,那你應該知道在我辦公室裡撒野是什麼下場。”
連哭帶嚎呼天搶地的張賢立時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面紅耳赤卻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有多可怕,無論是他的手腕還是他的背景都不是他惹得起的。可正是這樣他纔要來試試,他還不想死!
他哆哆嗦嗦地張嘴,“陸總……”
陳峰作爲老闆手下最得力的助理當然不會讓老闆第三次點他名提醒他該怎麼做,見張賢還不死心,他趕緊出聲把張賢的話堵回去,“張總怕是真找錯人了,這個忙我們老闆的確幫不上。我倒是認識一位人民醫院的腦科專家,張總要是不嫌棄,我可以幫您介紹一下。”
張賢的臉色很難看,他有的是錢,國內國外什麼樣的醫生他沒看過,要是有用! 他用得著又是下跪又是討好地打著自己的臉,還得罪著這尊兇神嗎?他又看了一眼辦公桌後巋然不動的男人,明白自己恐怕是要無功而返,心中不免絕望,面上還要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真是,真是耽誤陸總時間了,我也是急糊塗了,陸總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我計較。”
男人從桌子上拿過一本文件,頭也不擡地淡淡說了句,“張總言重了,送客。”
張賢最後看了眼油鹽不進的男人,咬了咬牙,跟著陳峰出去了。他被陳峰送到樓下,勉強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說了句“陳特助不用送了”,這才如喪家之犬般垂著腦袋往停車場走。
他一路神色頹唐,直到坐上了車,才慢慢變的陰鬱起來。車玻璃上的反光貼膜彷彿給了他精神上的保護和底氣,他扭回頭怨毒地盯著仁宣恢宏大氣的寫字樓,在陰暗處格外明顯的黑眼圈和其下肥碩的眼袋襯著他發青的臉色令他看起來像個從地獄逃出來的活鬼。
張賢盯著32樓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聲,咬牙切齒地罵道:“媽的,仗勢欺人的小崽子,真他媽以爲自己是個人物了?什麼東西!”
他從口袋裡摸出電話,快速地翻出一個號碼撥了過去。那頭電話一接通,張賢的臉就跟按了開關一樣,立馬變成了那副低三下四的獻媚模樣,“您好,是杜先生嗎?”
……
另一邊,陳特助送走了張賢就回到了32樓的總裁辦公室。他敲門進去,非常有眼色地等著老闆簽好手頭的文件,纔出聲問:“老闆,張賢的事……”
陳特助沒有說完,男人就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了。他的態度無可無不可,就想在點評一件上不得檯面的廉價次品,“張賢不是什麼好東西,有人不想讓他好過也不足爲奇。”
陳特助立刻明白了——老闆的意思是,樂見其成,並不想管。
“我明白了。”他剛要轉身出去,就又被男人叫住了。
“張賢的死活我不關心,”他盯著張賢剛剛呆過的地方,眼神深邃而犀利,就好像能透過一切表象看到最深處隱藏的秘密一樣,“你去查,我要知道兩件事。”
“第一,讓張賢得了這種怪病的始作俑者。”
“第二,是誰讓張賢來找我的。”
……
兩天後,湖北西部邊陲,神農架林區。
這裡是中國唯一以“林區”命名的縣,是自然保護區,也更是旅遊勝地。正值金秋,來這裡旅遊的人仍有不少,街上時不時就能看到揹著大旅行包來去匆匆的遊客。
嚴鈞也是揹包客裡的一員,不過他來神農架的目的可不是旅遊。
他左手漫不經心地轉著剛摘下的帽子,右手握著手機等它開機。
囂張不減的秋日陽光在整條街上肆意侵略,唯獨一落到他腦袋上,就好像溫柔了許多。之前悶在帽子裡被汗水打溼的黑髮服服帖帖地貼在他瓷白的皮膚上,黑愈黑,白愈白,更襯他眉眼溫和秀麗,脣瓣暗紅誘人。
能在這種炎熱的天氣裡看到這樣一個讓人眼前一亮的美人,來往行人無不要放慢腳步,多欣賞幾眼。
嚴鈞無知無覺地站在路邊,垂著眼等著開機的光亮過去。手機界面剛恢復,一瞬間蜂擁進來的短信通知推送就險些把他的手機卡成死機。他點開短信,手指飛快地在裡面挑挑撿撿一些重要的回覆過去,再把一些垃圾短信看也不看直接刪掉,然後把目光放到了最後一條短信上。
杜修:接私活嗎?
嚴鈞:“……”
他的手指無語一樣在回覆框的上方停了良久,最終妥協般地回了一句:什麼私活?
“嚴博士!”
嚴鈞把手機鎖屏,擡頭看到一個高高壯壯和他同樣打扮的年輕人朝他跑過來,“去宜昌車子已經到了,我們可以出發去機場了。”
嚴鈞微微仰頭朝他笑了笑,一雙大眼睛裡盛滿了細碎柔和的笑意,在陽光下光華璀璨,讓人一見就心生搖曳,“走吧。”
年輕人沒出息地紅了下臉,和嚴鈞並排走的同時,神遊天外地想——真不愧是研究所三百死宅技術帝暗搓搓評選出來的第一美人啊……
兩人上了車,車上的人見嚴鈞上來紛紛打招呼,“嚴博士來啦。”
嚴鈞毫不吝嗇地一一回以微笑,“來了。”
他把身上的包摘下來放到一旁,拿出手機,正好看到一條新短信進來。
杜修:你短信回的可真是時候,我剛要把他給打發了。
嚴鈞:我之前在外面,你先說什麼私活。
這次那頭的短信回的很慢,五分鐘後才發過來。內容很長,全是這個人的資料,嚴鈞很有耐心的全看完了,然後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
杜修:我找人給他看了下,好像是被人下了降頭。
嚴鈞的眉頭挑的更高了,手指飛快地回了一條——
你可真是有奶就是娘啊。
杜修:客氣,我要錢他要命,各取所需。
嚴鈞往後靠了靠,神色有些憊懶,連打字的速度都慢了下來,一看就是興致不高。
嚴鈞:管不了,我跟降頭不是一個流派的。
杜修:我從東南亞請人給他看,沒用。人家說了,這手法太古老了,他們早就更新換代不用了。
嚴鈞:……
嚴鈞好笑地搖了搖頭,倒是被挑起了點興趣。他用手機輕輕磕了磕下巴,想了一會,露出一個咕嘟咕嘟直冒壞水的笑容。
嚴鈞:行,等我明天回首都看看吧。有什麼別的要求嗎?
沒一會兒,回覆就到了。
杜修:沒有,隨便你,給他留條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