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病危,汴京朝堂開始慌亂。
儘管所有人大多知道了結果,可當這一天來臨,朝臣們仍心情沉重,許多人自發來到延福宮外聚集,徘徊,哭泣。
趙煦這個皇帝,在大宋的歷代帝王裡,算是比較有爲的,他基本沒幹過昏聵糊塗的事。
在他在位期間,大宋悄然崛起,不僅打敗了西夏,打敗了遼國,扭轉了大宋積弱的百年頹勢,更重要的是,他收復了歷代帝王心心念唸的燕雲十六州。
這些功績沉甸甸的,無論面對哪一位帝王,也足以拿得出手了。
雖然功績大多是趙孝騫創下的,可趙煦是皇帝,他也是這些功績的擁有者。
如今趙煦病危,朝臣們紛紛唸叨著趙煦的生平,汴京聞者無不痛惜。
樞密院外,趙孝騫從宮門回來,剛纔他也去延福宮門外等了一陣。
趙煦仍在昏迷中,宮裡已加強了宮禁,不準任何人進出,朝臣亦不得入內。
趙孝騫茫然地在宮門外站了一會兒,心不在焉地與同僚們聊了幾句,才發現已經過了兩個多時辰。
於是趙孝騫只好往回走,快走到樞密院外時,趙孝騫腳步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往前走,直奔楚王府而去。
因爲趙煦昏迷的事,趙孝騫已經數日沒回家了,今日還得回去洗個澡,換身乾淨的官服。
時已快天黑,回到王府,趙孝騫發現裡面出奇的安靜。
後院沒有嬉鬧聲,沒有活爹與侍妾們荒淫無度的飲宴笙歌曼舞,偌大的院落安靜得像墳場。
趙孝騫輕手輕腳走到活爹的院子外,發現趙顥正獨自坐在院子裡發呆,他仰頭看著星空,眼中一片肅穆沉重。
“父王……”趙孝騫輕喚道。
趙顥回神,道:“回來了?官家他……”
趙孝騫搖搖頭:“還在昏迷中,大約……撐不了多久了。”
趙顥嘆了口氣,苦笑道:“也不知爲何,我趙氏皇族不得天佑,歷代帝王長壽者並不多,不過官家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就……”
“或許確實如民間傳說,我趙氏得國不正,搶了孤兒寡母的江山,故而世代當有此報。”
趙孝騫抿了抿脣,這話他實在無法反駁,因爲是事實。
趙顥看著寂靜的夜空,淡淡地道:“太醫說官家熬不過這個冬天,如今離除夕只有幾日,他終究沒熬過。”
趙孝騫突然道:“父王,當初神宗崩後,太皇太后是打算讓你即位的,結果朝臣反對,還是讓官家即位了,你不恨官家嗎?”
趙顥搖頭:“一個孩子,晚輩,我恨他作甚?世間萬物皆有禮法規矩,那些朝臣也沒錯,這些年我的不甘心,是想得到的沒得到,當年也不知存了什麼心思,就是想要把皇位搶回來。”
趙孝騫嘆了口氣,道:“父王想要得到的東西,現在可以動手了。不過,亂宮闈不可亂天下,孩兒不想因爲這件事而令百姓遭難。”
趙顥點頭:“那是自然,咱們做的事與百姓無關,針對的是朝堂,騫兒,將來你若即位,多爲百姓做點實事,新舊之爭已數十年了,必須結束了,再亂下去,會傷國本的,百姓的負擔也不輕。”
趙孝騫笑了:“父王就這麼肯定咱們能奪取皇位?說不定功虧一簣,咱父子不得不倉惶逃走呢。”
趙顥也笑了:“那也無妨,若是失敗,老夫此生便死心了,餘生跟著你混,你吃啥我吃啥,以咱們父子的能力,無論在哪裡都餓不死,……不出意外的話,你麾下的部將應該在日本幫你佔下一塊地盤了吧?”
“興許是吧,那是最後的退路,咱們若敗了,便逃去日本,然後招兵買馬,把整個日本佔了,當地青壯全殺光,再從商人手裡多買些漢人東渡,咱們也當個皇帝過過癮。”
趙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好重的殺氣,日本人得罪過你?”
趙孝騫眨眨眼:“在孩兒的夢裡得罪過我,他們殺了咱華夏幾千萬人,可謂是血海深仇。”
趙顥一怔,下意識搖頭:“東夷小國,番邦伏臣,怎麼可能敢犯我華夏,更不可能殺我幾千萬人,小混賬,幾千萬人是什麼概念,你懂嗎?你見過嗎?你這夢做得太假。”
趙孝騫苦笑:“太假嗎?孩兒倒覺得很真實……”
父子倆天南海北地聊著閒話,想到什麼說什麼。
不知不覺,夜已深,趙孝騫打了個呵欠,正要睡去。
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名丫鬟神色慌張站在院子外,稟道:“殿下,世子,宮裡來了人,說是官家醒了,召世子進宮覲見。”
趙孝騫一怔,飛快起身朝外走,一邊走一邊問:“官家何時醒的?他身體如何了?”
丫鬟小跑著跟在後面,搖頭不知。
出了王府前庭,府外有一名宦官等著,門外還停著一輛王府的馬車,陳守等禁軍站在馬車旁。
趙孝騫當即上了馬車,招呼宦官也上來,然後車伕一揮鞭,馬車飛快朝宮門駛去。
片刻後,馬車到了宮門外,空地上仍聚集著許多朝臣,興許是聽聞官家醒來的消息,朝臣們神色各異,有人高興,有人憂愁。
高興的自然不用說,憂愁的則是認爲官家這是迴光返照,非吉兆。
趙孝騫下了馬車,來不及與朝臣們招呼,宮門開了一條小縫,在朝臣們羨慕嫉妒的眼神裡,趙孝騫閃身飛快走進去。
剛進宮門,迎面便見到了鄭春和。
今晚的鄭春和一臉悲慼,臉上淚痕未乾,趙孝騫一愣之後,急忙上前問道:“鄭內侍,官家怎樣了?”
鄭春和哽咽搖頭,道:“殿下快去福寧殿吧,官家醒了,但……”
“但什麼?”
“太醫說,官家已是油盡燈枯,大限在即了。”鄭春和剋制不住地哭出聲來。
“官家自知大限在前,醒來後並未召見任何人,就連宰相章惇都沒見,反而第一個要見的人是你。”
趙孝騫愈發焦急,二話不說拔腿就朝福寧殿跑去,鄭春和踉蹌著身子跟在後面。
宮闈講究禮儀,平日這般拔腿狂奔,早被宮裡的班直拿下問罪了,可今晚特殊,鄭春和跟在後面不停示意巡弋的班直不準阻攔,趙孝騫就這樣一路跑到福寧殿外。
站在殿外喘息了一陣,見殿內太醫宮女宦官頻繁出入,人人神色悲慼。
趙孝騫邁步走進殿內,來到趙煦的牀榻前。
數日不見,趙煦瘦了許多,眼眶深陷,氣色慘白如紙,只有胸膛微微起伏。
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幾名太醫垂頭喪氣站在一旁,神情甚是頹敗。
走到趙煦的牀榻前,看著牀榻上虛弱的趙煦,趙孝騫禁不住一陣心酸,眼眶頓時紅了。
“官家,臣來了……”趙孝騫低聲喚道。
意識混沌的趙煦睜開眼,扭頭看去,見趙孝騫跪在他的牀榻前,趙煦努力擠出一絲微笑。
“子安來了……”趙煦聲音虛弱嘶啞。
“官家醒了,接下來好生養息,身子定能大好。”趙孝騫說著毫無意義的寬慰話。
趙煦自嘲似的一笑,道:“好不了了,都這般時候了,子安何必還騙朕……”
趙孝騫黯然一嘆,垂頭說不出話來。
趙煦擡眼,見殿內站著許多宮女太醫,於是揮手令所有人都退出殿外。
殿內只剩了君臣二人,趙煦這才嘆了口氣,道:“子安,扶朕坐起來,朕已沒力氣了。”
趙孝騫心中又是一酸,雙手環住趙煦的身子,將他抱扶起來,上身靠在牀榻邊。
僅僅只是坐起來這個小動作,卻彷彿耗盡了他的體力,背靠著牀榻喘息了半晌,趙煦苦笑道:“朕這輩子想做的事還有很多,可惜這身子實在是不爭氣。”
“朕坐享一生富貴,終究還是抱憾而終,子安啊,朕想做的事,就靠你了。”
趙孝騫垂頭道:“臣……會代官家完成夙願,如果有機會,如果能得朝廷信任,臣願領軍掃平北方,滅亡遼夏,爲大宋一統天下。”
趙煦闔眼沉默半晌,道:“當初的事,是朕辜負了你,可朕還是要說,若是時光重來,朕可能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子安,大宋自立國始,歷代帝王都對武將不放心,對兵權更是慎之又慎,太祖先帝本就是武將奪位,他深知武將有了兵權後,會滋長出多麼可怕的野心。”
“子安,你兵鋒最盛之時,麾下擁兵十萬,皆裝備最厲害的火器,說是大宋最精銳的一支軍隊也不過分,你是臣子,擁有如此可怕的力量,換了任何皇帝,都會感到害怕,子安,你能理解嗎?”
趙孝騫點頭,坦然道:“臣能理解,所以官家要臣回京,臣立馬就回京了。”
趙煦笑了:“其實回京後,你心裡也是不確定的,對嗎?你怕步狄青的後塵,所以回京之前便將家人妻妾送走,你還從燕雲抽調了部將張嶸等五千兵馬,護送你的家人妻妾去了日本。”
“官家都知道了?”
趙煦嗯了一聲,道:“朕自然是知道的,當時不過裝作不知而已,你能回來便是對朕最大的忠心,你能理解朕爲何猜忌你,朕自然也能理解你送走家人妻妾。”
“子安,朕一生做事,將心比心,不曾負過任何人,唯獨辜負了你,可朕不得不爲。”
“子安,還是要對你說聲抱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