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如期而至,天剛破曉,京城屋舍高樓鱗次櫛比,街邊店鋪也已盡然有序開始擺賣,仰頭看去,白光勢頭迅猛,正衝破黑暗,霸佔領地。
今日萬里無雲,是個晴朗的好日子。
張燈結綵的喬府門口,已經開始出現少量賓客,喬府今兒當真是要大操大辦,庭院已經擺滿了桌席,府中下人也忙的不可開交,但最忙的應該還是一早起牀就興奮至極,忙前忙後的韓玉燕吧。
早早就濃妝豔抹,盛裝打扮的韓玉燕,四處張望著府中事宜,有一點不滿意,就要下人將好不容易張貼系掛好的字幅綢緞,重新貼掛,妥妥一副當家主母的模樣。
領著貼身丫鬟到處巡視庭院園林,亭臺樓閣,水榭曲廊,那姿態是高視闊步,神色是眉飛色舞。
太陽初升,昨日京城還烏雲綿綿,陰冷寒涼,今日就已陽光明媚,溫暖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讓人忍不住想站在那裡,懶散的貪念著溫暖。
但是不行,此時笑容滿面、身襲青黛錦繡華服,耀眼奪目的喬淮良恭迎完前面的賓客,已然朝她和南寧王走來。
在皆來道賀的衆多賓客中,本來還晏晏言笑,有條不紊熱情招呼賓客的喬淮良透過人頭攢動的縫隙,倏地,瞥見了一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而她的身旁立著一位負手而立,儀態翩翩,清新俊逸的俊美男子。
他驟然失色,愣了半響,一旁來恭賀的賓客提醒纔回過神來,臉上的駭然瞬間消失全無,露出笑顏,恭敬的伸手:“請進,快請進。”
一轉身,上揚的嘴角卷的更深了,露出整齊但又不那麼潔白的牙齒,遠遠就將雙手供起,呈恭迎姿態:“微臣拜見南寧王,南寧王妃。”
正在出神,站在奢華的黑色馬車旁,伸出纖纖玉手享受陽光沐浴的洛兮,聞聲回頭,只見喬淮良笑臉相迎,對他們行空首禮,十分的安詳恭敬。
“有失遠迎,是老臣怠慢了,還請王爺王妃恕罪。”喬淮良起身,笑顏拱手道。
“岳父大人言重了,小婿可不敢,只是……”南寧王儀態端莊,緩緩掀起眼皮,見來人後,倏地露出淺笑,語氣柔和,忽然欲言又止,神色微變,片刻才道:“今兒是岳父大人壽辰,爲何不見請帖送到本王府上,莫不是岳父大人對小婿有何不滿?”
面帶笑意,語氣溫潤柔和,遠處的賓客見了,都要感嘆戶部尚書大人與他的女婿相處甚是融洽,氛圍和煦,但距南寧王一步之遠的喬大人卻震驚失色,身體微顫,明明是柔和話語,卻帶著幾分質問與威脅。
“啊南寧王……言重了,微臣哪敢對王爺有何不滿。”喬淮良霎時臉色慘白,笑意全無,剛起身的身子復又降下去,似乎比剛纔更低了,“只是慶祝生辰,請了幾位朝中好友把酒言歡,小宴而已,不敢貿然派人送請帖去南寧王府,若是打擾王爺清閒,倒是微臣的罪過了。”
“哦?”南寧王語氣依舊柔和似水,那一聲‘哦’,卻意味頗深,片刻又淺笑道:“原來如此,倒是本王錯怪岳父大人了。”
“不敢,舟車勞頓,還請王爺與王妃隨微臣進去,裡面早已備好薄酒小菜,王爺來的匆忙,也沒派人通報一聲,不知是否何意,還請王爺王妃多多擔待。”事已至此,喬淮良也只好將兩人恭敬迎進去。
洛兮瞧了一眼低頭恭迎的喬淮良後,移開目光,隨南寧王一同走進喬府。
一走進喬府,就見四處都掛滿了紅綢,房屋瓦舍的窗戶上都貼滿了壽字,庭院已賓客滿至,頓時一片紛亂嘈雜。
今日往來賓客衆多,將所有的賓客都恭迎完後,才遲遲開席。
“這也叫小宴?”南寧王瞧著佈置的精緻輝煌,錯落有致的庭院,朝洛兮微撇頭輕語,“那大宴豈不是比皇宮貴族還要奢靡揮霍,王妃,想不到你喬家這麼有錢啊?”
南寧王今日有些奇怪,剛見面就故意刁難喬淮良,不像他平日裡清閒,冷眼旁觀的秉性,不管他是看不慣喬淮良,還是好心替她出氣,洛兮心中都十分感激。
但這感激的話還沒說出口呢,耳邊就又傳來南寧王那天生就柔和悅耳的聲音。
王爺今日的話,有點多啊!
本以爲他今日就是莫名興奮,話多了些,誰知,他吐槽喬淮良言語與事實不搭也就算了,怎麼還對她調侃起來?
洛兮擡眸,瞪了身旁的南寧王一眼,就移開目光,獨自向前走去。
這裡雖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但她已不是喬家人,這裡也不在是她的家。
今日不同,若是平時洛兮定會衝著南寧王憤然喝斥。
宴席正式開始,南寧王趕緊跟上去,在洛兮身旁落座。端坐上方的喬大人,端起酒杯,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話,久久才道,讓我們共飲此杯,最後衆人一起飲下手中清酒。
今天來的賓客衆多,有很多其實都沒有請帖,科舉考試剛剛結束,有許多排名靠後,未得任何任命的青年才俊來此,就是想謀個好前途,特來向喬大人恭賀生辰,獻殷勤來的,初入仕途就已經開始阿諛奉承,趨炎附勢,當真與朝中某些大臣臭味相投,沆瀣一氣。
莫非這纔是今日喬淮良大肆舉辦生辰宴的目的,廣納賢才,爲己所用。
喬大人每說完一些“慷慨激昂”的話,就有一些青年男子站出來拍手喝彩,大聲道好。
喬淮良協同韓玉燕一起走過來向王爺敬酒,兩人臉上皆是一副燦爛至極的笑容,言語恭敬體面,挑不出一點點差錯,就像是岳父見相見恨晚的女婿一般,其樂融融,一時竟讓旁人羨煞不已。
他乃當朝戶部尚書,對一個閒散無權無勢的王爺,定然是無所忌憚的,但南寧王與喬洛兮突然來此,定不簡單,他不敢懈怠,只能恭敬相迎。但暗中早已派人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若他們想在喬府搞出什麼亂子,就算是親王,也一併拿下。
喬淮良與韓玉燕夫唱婦隨,恪守行禮,頷首離開南寧王那桌,去招呼其他賓客。他們離開後,洛兮也乘機離開了熱鬧非凡觥籌交錯的庭院。
“若發現異常立刻停止行動,萬不可衝動行事。”走時,南寧王還囑咐了一句,“本王會一直在這裡。”
“嗯”洛兮點點頭,轉身離開。
洛兮離開庭院快速通過廊蕪,一名僞裝成僕人的隱士迎面走來,在相遇的那一刻,將手中的紙條悄悄遞給她,然後與她相背而去,而後面跟蹤洛兮的兩人正好與隱士相撞,還不等那兩名跟蹤的僕人憤怒發作,隱士迅速擡手朝著脖頸處一邊一下,頓時兩人齊齊倒地。
解決掉尾巴,洛兮也放心前往紙條上的地點,喬府洛兮在熟悉不過了,她找到一條捷徑順利來到後院池塘。
還未走近涼亭,就見何鳳坐在鵝頸椅上,看著池塘裡歡快暢遊的魚兒發呆,半響,纔回過神來似的,抓起一旁盤中的魚料,撒進池塘裡。
“何夫人這是怎麼了?竟一個人在這賞魚。”洛兮襲一身紫色羅煙紗裙,風髻霧鬢斜插碧玉珠釵與金色步搖,儀態優雅,步履緩慢,步搖前後搖擺著,夷然自若走進涼亭。
身後跟著的涼兒則留在涼亭外把風。
何鳳聞聲回頭,眸色微凝,很是詫異,但片刻後又垂下眼眸,恢復成剛纔悠閒無趣的神情,轉眸看向池塘中正爭先恐後搶食的魚兒。
“你怎麼回來了?”
只聽何鳳漠然開口,語氣中聽不出一絲情緒。
何鳳對突然出現在喬府的洛兮很是詫異,畢竟當時喬淮良派僕人趕走她時,她親眼所見,有一個如此狠毒的父親,她以爲洛兮絕不會再回來,但她還是小瞧了洛兮。
今日洛兮突然出現,或許是發現了什麼,或者手裡已經掌握某些證據,就準備在今日當著所有賓客的面揭發他們。但這又跟她有什麼關係呢,何鳳以爲她爲孩子報了仇就會開心,就能釋懷了,但是她錯了,她的心早就已經隨死去的孩子而去,如今報了仇,更是一副軀殼。
“何夫人獨自坐在這裡,黯然神傷,可是在思念著誰?”洛兮走近何鳳,頭上的步搖,簌簌作響。
何鳳餵食的手停住了,半響才鬆開手,手中剩餘的魚料盡數散落,她收回手,依舊垂著眼眸,不去看她,“大小姐有話,不妨直說。”
“三年前,你的孩子意外滑胎……”
既然何鳳知道她來此是帶著目地的,洛兮也不再拐彎抹角,開始直言,但誰知“孩子”二字像是刺激到她,她驟然起身,衝著洛兮大聲怒喝:“不是意外,是你娘……是你娘蓄意謀害我的孩子,是你娘做的……這一切都是她做的。”
洛兮沒想到何鳳反應如此激動,她面紅耳赤,瞋目切齒,一步步向她逼近。
“事實真是如此嗎?”洛兮安撫好剛纔一時慌亂的心,擡眸毫不退卻的盯向她,語氣比冷靜的神色更加鎮定,“蓄意謀害你腹中孩子的仇人,真是我母親嗎?”
“……”何鳳憤怒的神色稍降,身子不自禁退了半步。
“你確定……你真的爲你的孩子報仇了嗎?”洛兮眼神緊盯著何鳳,語氣冰冷。
“你什麼意思?”何鳳神色浮現一絲詫異。
“當初在你房間盆栽葉子上撒下毒藥的,不是我母親,而是韓-玉-燕。”
“不可能,你胡說。”何鳳緊蹙眉頭,顯然不信。
“我胡說?”洛兮望著何鳳,突然冷笑一聲,走向她,眼底的鎮定,變成一股強烈的怒火,“當初韓玉燕並沒有實質的證據,那你爲何信了?”
“……”
“你不僅信了,還深信不疑,同韓玉燕一起下手……謀害她。”洛兮逼近何鳳,瞋目切齒,眼底的怒火驟然迸發,朝著何鳳震吼。
“你休要信口雌黃,就是凌鵲害了我的孩子。”面對這樣怒氣沖天的洛兮,何鳳有些駭然,身子不自禁後退,但口中依舊不依不饒。
“真是冥頑不靈,愚蠢至極。”事到如今,何鳳依舊固執己見,洛兮心中燃起的怒火更勝,再次向她逼近。
“沒有物證,但是有人證,那人證親眼看見……”
“你怎知那人證不是弄虛作假?不是受了韓玉燕的脅迫,收了她的銀兩,而故意構陷?”縱使來時已做好準備,但當謀害母親的兇手出現在眼前時,洛兮還是控制不住心底的怒火,朝何鳳一步步逼近,似乎下一刻就要衝上去親手替母親報仇。
何鳳怔在原地,原本篤定不疑的眼神產生異樣。
“你又有何證據,證明是她所爲?”
洛兮強壓制怒火,從衣袖中掏出一張紙條。
“這是韓玉燕託買藥那人的供詞,上面清清楚楚的記錄了買藥的整個過程,韓玉燕所說的話,買藥的時間,地點。”
何鳳一把抓過紙條打開來看,上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都展現在眼前,落尾處還蓋有手印,手印上赫然寫著一個名字,翠蘭。
翠蘭是韓玉燕的貼身丫鬟,韓玉燕暗中要辦的許多事都是交由翠蘭去做。
何鳳顫抖著手,眸子顫動,臉色驟變慘白。
所以……所以說,她真的報錯了仇,殺錯了人!
這一事實,瞬間擊垮了何鳳,她癱軟在地,聲音顫抖:“我……我真的殺錯了人!”
“是,你殺錯了人。”我俯身望著何鳳,髮指眥裂,“我母親這一生光明磊落,從未害過人,但卻……遭受如此狠毒的折磨,你良心何安啊?你死去的孩子若知道有你這樣一位孃親,何以瞑目啊?”
何鳳崩潰至極,留下絕望的淚水,“對不起……你殺了我吧,替你娘報仇。”
洛兮聞言,最後一根弦轟然斷裂,徹底失控,拔下頭上的珠釵,抓著她,將尖端抵在她的脖子上,聲音破碎:“我是應該殺了你……立刻,馬上就能殺了你。”
“小姐……萬萬不可啊!”涼兒聞聲回頭,竟見到這觸目驚心的一幕,頓時震驚失色,趕緊跑進涼亭,抓住洛兮的手,焦急祈求。
洛兮看著何鳳的臉,立馬就想殺了她,珠釵離她的脖子近在咫尺,只要她一用力,她就能爲母親報仇了,但是她不能。
“我不會殺你。”洛兮緊緊握著珠釵的手,突然鬆開了,珠釵從手中滑落下來,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洛兮紅著眼眶,裡面佈滿了紅血絲,“你就應該接受良心的譴責,這一輩子都在愧疚懺悔中度過。”
洛兮撿起珠釵拂袖而去,離開了涼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