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厄運叫倒黴,一羣人的厄運叫災難,災難降臨到閩地平和縣東北角客家人村落的那天,六爪女,還有她唯一的童年夥伴紅點在外面整整瘋了一天。
幾天來,他們沒有在一起玩過,紅點爸媽不知道犯了什麼毛病,把紅點關(guān)在家裡不準出來。六爪女幾次去找紅點,都被紅點的爸媽給冷了出來,一直到昨天晚飯的時間,紅點才被放出來。紅點一從家裡出來,就跑來找六爪女,兩人約好今天一起出來玩。這天,他們玩得格外瘋。一大早他們倆就跑到河邊摸泥鰍,中午時分紅點餓了,要回家吃飯,六爪女擔心他一旦回家,下午他媽再也不許他出來,就使出了逼迫加誘惑的兩手功夫,領(lǐng)著紅點鑽進了啞哥搭在柚園邊上的窩棚。
啞哥是個聾啞孩子,給土樓裡的賴家豪紳務(wù)養(yǎng)柚園,長年累月獨居在柚園旁邊的窩棚裡。六爪女他們倆趁啞哥到園子裡整枝的時候,偷吃了啞哥的紅米飯和南瓜湯,還偷喝了啞哥葫蘆裡的糯米酒。糯米酒後勁大,兩個人從啞哥的窩棚裡跑出來,又到坡下的稻田裡找田雞,酒勁兒上來就躺在稻田裡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坐到了西山肩上。紅點要回家,六爪女卻還要去採柚花,她知道這個時候啞哥要在窩棚裡燒晚飯,柚園沒人看管。
早起的下弦月掛在藏藍色的天邊,柚樹的葉片就像漫山遍野的黑絨,一蓬蓬的柚花恍若黑絨布上綴滿的星星。柚花的香味清幽淡雅,月光下的柚花更飄散著清風明月一樣的醉人馨香。六爪女在柚林裡徜徉,擡著腦袋踅摸從哪棵樹下手。
“六爪,你好了沒有?”紅點在柚林外邊放風,急著回家,不停地催促六爪女。紅點圖省事,表達親暱的時候就叫六爪女“六爪”。
六爪女並沒有六個爪子,她的左手小指旁邊長了一根枝指,閩地人“指”、“爪”不分,大家都叫她六爪女。六爪女的枝指跟一般的枝指不同,一般的枝指不能用,僅僅有個帶指甲的凸起、分叉而已。六爪女的枝指卻和其他五根手指一樣靈活、有力,她和別人發(fā)生衝突打鬥起來,在人家臉上撓出的抓痕,都是六道。
六爪女四肢掛在柚樹上,伸出腦袋湊近樹枝嗅著,她要選一叢最香的柚花采摘下來插到自己房間的花瓶裡。她想,這一蓬蓬星星點點的淡黃色柚花,如果開放在屋子裡,即使晚上一個人躺在黑濛濛的土屋中也像是能夠看到天上的繁星。還有這濃郁清甜的芳香,嗅著柚花的味道睡覺,夢肯定都是香的。
“昭女,好了沒有?快點兒!”紅點在樹下面催促。紅點對六爪女的稱呼有嚴格的下意識界限,隨意率性的時候就叫六爪女“六爪”,表示鄭重其事的時候就叫六爪女“昭女”。紅點是六爪女的鄰家男孩,眉毛心長了一顆紅痣,有人說這顆痣主貴,紅點今後必定福大、命大、造化大。也有人說這個痣主兇,紅點命運坎坷,很難善終。不管這顆紅痣主貴還是主兇,對於六爪女來說,這顆痣就是他的特徵。六爪女善於用人的特徵來給人命名,她根據(jù)紅點的那顆紅痣,就管他叫紅點。
六爪女帶著紅點跑到啞哥看管的柚林裡採柚花,既是爲了讓他把風,防備啞哥突然回來,也是爲了壯膽。天黑,總是會讓六爪女心裡不踏實。六爪女有點貪心,滿樹的柚子花每一叢她都想摘回家,每一叢又都有些叫人難以滿意的瑕疵。她要挑選一蓬完美無瑕、剛剛綻放的嫩花。她的兩腳勾在樹杈上,兩隻手就像翻飛的粉蝶,十一根手指就像貪婪的雀鳥喙啄食般靈巧,在一叢叢、一蓬蓬的花枝中間採摘著。雖然在夜裡,她仍然能從採摘下來的花枝上擇除敗蕊,留下新蕾。
“昭女,你再不下來我走了。”紅點發(fā)出了最後通牒。
昭女是六爪女的名字,六爪女姓劉,加上姓氏,她的大名就叫劉昭女。人們管她叫六爪女,既是著眼於她的六指,也是對她名字發(fā)音的模擬。土樓裡的賴老爺經(jīng)常拿六爪女的名字打哈哈:“哈哈,你這個衰佬,生了一個六爪狼女還害怕別人不知道嗎?叫個啥劉昭女!衰佬,你給我說說劉昭女是個啥東西?”賴老爺對住在土樓外的農(nóng)戶說話,一般都稱呼爲“衰佬”,“衰佬”屬於貶義、蔑稱,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倒黴鬼。
每當賴老爺拿六爪女的名字戲謔六爪女她爹的時候,六爪女她爹就呵呵地憨笑:“沒有啦,這是塾堂裡的先生給取的。”
六爪女進塾堂的時候,先生正在搖頭晃腦、眼淚汪汪地看《昭君出塞》的戲本,六爪女她爹請先生給六爪女配一個正式的名字,先生便隨口把王昭君的昭送給了六爪女。每當賴老爺拿六爪女的名字調(diào)侃、戲謔六爪女她爹的時候,她爹都要陪著笑臉作一番解釋,儘管賴老爺經(jīng)常罵他“衰佬”,但六爪女她爹不敢惹土樓裡的賴老爺,因爲,賴老爺是土樓裡的大當家,六爪女她爹非常想搬進土樓裡住,搬進土樓裡住,就不用再怕匪患、兵禍了。在那個年代,這兩樣東西是老百姓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土樓屬於賴家,能夠住進土樓的,如果不姓賴,就肯定是賴家的長工、佃戶和用人。像六爪女父親這樣的自耕農(nóng),既不是長工也不是佃戶,又不姓賴,沒有資格住進土樓,只能住在距土樓一里之外的村落裡。土樓是一座大土圍子,外面有三四丈高的圍牆,圍牆的四角還有碉樓,大門則是用厚實的硬雜木包裹上鐵皮製成的,石條門楣上還篆刻著“賴家樓”三個大字。
“你再等一會兒能咋樣?要走你就走,從今以後不理你這個喂狼吃的紅點。”六爪女的嘴裡叼著一株柚花,說話有些含混,可是仍然嚇住了紅點。紅點站在樹下沒敢動彈,這讓六爪女暗暗得意,她知道,紅點很怕她不再搭理他,因爲除了六爪女以外,再沒人願意跟他玩。因爲他眉心有那顆紅痣,大人們都怕沾了他的晦氣,所以不讓孩子們跟他玩。儘管也有人說那顆紅痣是貴人痣,可是更多人寧可相信那是一顆災星痣。同樣,除了紅點,其他孩子也不願意跟六爪女玩耍,原因就是她的左手有六根手指。土樓內(nèi)外的大人、孩子中間,口口相傳六爪女是狼女轉(zhuǎn)世,轉(zhuǎn)世的時候跑得太快,手還沒有完全轉(zhuǎn)成人手就投胎了,所以她的那一根枝指是狼爪。
遠處坡下賴家土樓上的四盞燈籠就像昏花的老眼,一眨一眨地茫然四望,昏黃燈影外的世界就像染了墨汁一樣黑。黑暗中,不知誰家的狗吠了起來,隨即有人呵斥:“衰佬,叫啥呢?”
“昭女呦,你死到哪裡去了?吃飯啦……”遠處,從土樓外面黑黢黢的土屋羣落處,傳來了六爪女她媽的叫聲。聲音在夜空裡、在田野間、在山坡上飄蕩,傳到六爪女的耳中已經(jīng)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柔絲。
六爪女站在樹杈上,樹杈長在山上,居高臨下地望去,坡下面的賴家土樓黑黢黢得活像一頭巨獸。她的家就在土樓西面坡下面那一片黑黢黢的、低矮的土屋羣落裡。土屋羣落中星星點點的、暗淡的燈光透過夜幕投射到六爪女的眸中。天黑了,是該回家了,這個時候再不回家,肯定是要挨一頓罵的。
“差不多了,走吧。”六爪女從樹上蹦下來,紅點連忙攙她,她一把撥拉開了紅點:“幹啥?”
紅點羞了手,也臊了臉,有些氣惱,不搭理六爪女,扭身朝柚林外面鑽。那一年,六爪女十四歲,紅點十六歲,六爪女雖然比紅點小兩歲,但女孩子成熟早,已經(jīng)有了不與異性肌膚相接的青澀自覺。
剛剛鑽出柚林,紅點就忘了自己剛剛受到傷害的自尊,驚愕地喊了起來:“昭女,快看,著火了。”
六爪女也已經(jīng)鑽出了柚林,放眼看去,她驚呆了,方纔還黑黝黝的坡下,突然之間燃遍了火光,隨即傳來了哭號聲和慘叫聲。六爪女的第一反應(yīng)和紅點一致:失火了。本能驅(qū)使她瘋了一樣地朝山下跑去,紅點雖然是男孩,卻沒有她腿快,在後面嚷嚷:“等我一下……”
六爪女哪裡還顧得上等他,摸黑朝山下瘋跑,一路上磕磕絆絆,幾次險些摔倒,多虧她在山野瘋慣了,腿腳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崎嶇不平的山道,蹦跳之間,能夠很快找到平衡。六爪女就像掠過山坡的風,一路朝山下她家居住的村落奔去。
村子的景象頓時令六爪女呆若木雞。一票黑衣人舉著火把,手持刀槍,在村裡亂闖、亂打、亂殺,還放火燒屋。逃出村子的村民們擁擠在土樓牆下,哭叫著讓土樓開門把他們放進去,躲避土寇的追殺搶掠。土樓就像死了一般無人應(yīng)答,角樓上的燈光無精打采地照射著樓牆下慌亂不堪的人們,厚實的大門就如板著的面孔一樣冷酷無情。
六爪女和紅點在初始的驚恐過去之後,在腦子裡閃現(xiàn)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找到自己的父母。紅點朝村裡走,六爪女一把將他拽住:“你幹嗎?找死去?你爹媽要是活著,肯定在土樓那邊,要是在村裡就不會活著。”
村裡火光沖天,不管是茅屋還是瓦房,都沉沒在大火裡,六爪女據(jù)此判斷,他們的父母如果還活著,肯定會跟著村裡人跑到土樓那邊,如果留在村裡,這陣兒肯定死了,如果沒死,他們的父母也不會留在村裡等死。這是她腦子裡瞬間掠過的邏輯思路,她沒有給紅點說全,說全了太麻煩。好在紅點也不需要她講太多的道理,兩個人便繞過村子朝土樓跑。
村裡大約有五六十號人擁擠在土樓下,哭爹喊娘,哀告苦求。混亂中,六爪女聽到了她媽的叫聲,那是她聽慣了的聲音,雖然哭聲、喊聲、火聲、風聲如濤如雷,她媽呼喊她的聲音細若遊絲、飄飄蕩蕩、斷斷續(xù)續(xù),六爪女仍然能聽得清清楚楚。這個聲音每天不知道要喊她多少遍:喊她起牀,喊她吃飯,喊她回家,喊她睡覺,喊她不要跟別人打架,喊她幫著攔豬、圈鴨、幹家務(wù)……
她拽著紅點朝她媽聲音發(fā)出來的方向跑過去,從黑暗處過來,到了土樓下面,有土樓上的燈光照亮,六爪女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媽。她媽披頭散髮,衣衫凌亂,看到六爪女瘋了一樣把她抓過去緊緊摟在懷裡,六爪女被摟得差點兒窒息。
“我爹呢?”六爪女掙脫她媽的懷抱問。
她媽沒有回答,再次把六爪女抓到懷裡,似乎稍微鬆手六爪女就會變成空氣。
“我爹呢?我媽呢?”紅點搖晃著六爪女她媽的膀子追問。
“不知道啊!你就跟著我,等事過了再找吧。”六爪女的媽把紅點也攬在了懷裡,她也知道,村裡的孩子們,只有紅點是六爪女的玩伴兒。這時候,黑衣人們舉著火把涌出村落,朝土樓這邊吶喊著追了過來。村民面朝土樓紛紛跪下,哭號著、訴說著,哀求土樓接納他們。六爪女她媽也拽著六爪女和紅點跪了下來,就如向神明祈禱一樣苦苦哀求著。然而,土樓就像一塊冷酷的寒冰,默默地,卻又執(zhí)拗地拒絕著腳下這些把生存的唯一希望寄託給它的可憐生靈們。
“黑煞神來了……”村民裡不知道誰驚呼起來,村民立刻像遭到餓狼攻擊的羔羊,哭叫著扶老攜幼地四散奔逃。被擠在土樓牆下的人們瘋了一樣拼命扒著土樓的牆壁,擠撞著土樓的大門,把生的希望寄託在這無望的掙扎上。
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無論是四散奔逃的人們,還是把最後一絲希望寄託在土樓上的人們,都被死神的羽翼籠罩進了無盡的黑暗之中。黑煞神帶領(lǐng)的山賊們就像蕭殺的秋風掃清落葉一樣吹落了村民們的頭顱,就像狂暴的洪水一樣吞噬了村民們的生命。槍聲並不多,匪幫捨不得使用子彈,砍刀和長矛在人們的身上亂戳亂砍,極度的驚慌和恐懼令人們失魂落魄地束手待斃。黑煞神的山賊毫不留情,砍瓜切菜一樣剝奪著他們面前的一切生命。六爪女嚇呆了,從她媽攬著她和紅點的胳膊縫隙處,她看到一個頭上滿臉毛、圓瞪著兩個瘋牛一樣血紅眼珠的黑衣大漢。那人朝她媽媽高高舉起了砍刀,隨著一聲沉悶卻又刺耳的聲響,辣、鹹腥腥的血瓢潑大雨般地濺落到她的頭上、臉上,她媽媽的身軀坍塌下來,就像一座大山般沉重,六爪女被她媽媽沉重的身軀壓到了底下。她連驚帶嚇,口鼻被媽媽的身體擠壓住,無法呼吸,很快就昏了過去。
黑煞神的主要目標並不是六爪女他們的村莊,村莊裡住的大都是自耕農(nóng),油水不大,對他們來說,殺戮搶掠土樓外面的村莊,不過是順手牽羊的一點小偏財,弄點糧食、衣物、零錢而已,他的真正目標是賴家樓。
賴家樓深溝高壘,即使沒有強兵把守,要想攻破也要耗費一番力氣,黑煞神肆意殺戮村民就是爲了製造恐怖氣氛,上百個村民的生命不過是他瓦解土樓裡賴家豪紳抵抗意志的手段而已。如果賴家豪紳打開土樓大門接納村裡的難民,他緊緊跟隨在村民身後的部下就可以輕鬆襲進土樓,不但可以大撈一把,甚至還能把這座土樓變成自己的地盤。
然而,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如意算盤很難打成。土樓裡的人並不慈悲,任由他在樓牆下瘋狂殺戮,任由村民苦苦哀求,一概置之不理。他只好試著強攻,可惜,土樓城牆堅固,要想依靠他們手裡的幾桿土槍土炮攻下這座土樓,簡直是癡心妄想。他派手下搭了梯子朝上面攀爬,這個時候土樓裡纔有了反應(yīng),一陣陣亂石砸下來,一鍋鍋開水兜頭澆了下來,他的手下雖然沒有被砸死、燙死的,卻也傷痕累累、狼狽不堪。賴家土樓上百年的經(jīng)營,對付土匪侵擾早就已經(jīng)駕輕就熟了。
幾次強攻無果,反而傷損了十幾個部下,眼看著天快亮了,官兵或民勇很可能過來增援,到那個時候,腹背受敵,全身而退都可能成爲妄想,這是黑煞神最爲擔心的事情。黑煞神喝令部下向土樓放了兩排槍,然後扔下滿地的屍首,罵罵咧咧地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