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上旬,深圳的天氣已是暑氣蒸騰,三點左右的太陽正毒,像無數把飛舞的小刀,青白的天,青白的水泥地,到處都是白花花的一片,順著陽光一路望過去,一座座白色的,半半截截紅色的樓房,在眼前都是金碧輝煌,再多望幾眼,它們都會耀眼在動盪的世界裡,無限制地膨脹灼目,使人頭暈目眩;在這樣日頭的籠罩下,馬萍微皺著眉瞇起圓圓的大眼睛,許是在家幹多了農活的原由,二十歲的她看起來比較成熟,圓圓的臉紅樸樸、汗瀅瀅的,一條洗得泛白的牛仔褲配一件紅色的短袖衫顯得不倫不類,長長的馬尾松在後背很有節奏地擺動著,有些髮梢黏在後腦勺上,圓圓的屁股一扭扭地左右搖擺,渾身上下的整體感給人稍胖的直覺,五官肢體胳膊都有點珠圓玉潤類似,這令巡邏隊員小武在後面看得心花怒放,他長了一尖瘦削黝黃的臉,眼睛不大不小,眼梢微微地下吊,個頭不高,身板單薄,年齡二十五歲上下,外型上跟普通的南方人沒有什麼兩樣。
“慢慢騰騰,你給我向那後面的屋子走快點!”小武猛地推搡著馬萍一把,手感不錯,他又不懷好意地上前捏了一下馬萍酥軟的胳膊,馬萍的臉刷一下子更紅了,她大輻度地一甩肩膀,狠狠地瞪了小武一眼,零亂的步子有些踉蹌;迎面的派出所辦公大樓是新蓋的,它坐落在四方圍牆的正中,一頂碩大的公安標誌帽鑲嵌在辦公大樓的頂部正中,門對著的圍牆外是一條寬闊的黃江至公明大道,四樓的頂上還有工人們在蓋頂上花園,不時有人擡著移植的花花草草穿過院子走進樓梯;馬萍走過辦公大樓後,被推進了圍牆側邊的一排鐵皮房子裡,這幾間高高的鐵皮屋子裡關了十幾個人,男男女女年齡大小不同,每個人一踏進鐵皮屋子,能感覺倒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像進了蒸籠裡一樣。
鐵門在馬萍身後“咣噹”一聲關上,一把大鎖很快地扣住寬厚的門框,但鏤空的鐵門裡,三十多雙疲憊、驚恐、茫然的眼睛帶著不同的希冀從裡面向外張望著,他們的目光正對著派出所大門口,門口路過的每一個人,都讓屋子裡關著的十來雙眼光中“騰”地閃爍起一股火苗,可是,每一次燃起的火苗又隨著路人背影的消失而熄滅。
“你是哪裡的?”見馬萍站穩,一個長相小巧秀氣、皮膚白晰的女孩子自我介始道:“我是安徽省的,叫劉小秀。”
“哦,我們是老鄉呀,我也是安微的,叫徐……”馬萍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叫馬萍,你喊我萍姐就行了。”馬萍一聽說裡面有個老鄉,就有些同命相憐的感嘆,甚至想起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詩來。
“不,我喊你阿萍姐,這裡的本地人前面都帶個阿字。”小秀很認真的表情,她身上的白底紅花連衣裙雖然很廉價,但款式卻很時尚,大大的領口,無袖,盈盈可握的***上,恰當好處地繫了個紅***節,肩上挎了個劣質的紅色小皮包。大大的眼波不時在每個人的臉上流轉,如一汪碧藍的深潭,是那般純潔而又透明,白晰的小臉讓人一眼看出只有十**歲的樣子,一句話,正是青春逼人的年齡。
馬萍又把目光移向靠牆站的另外幾個男男女女,問道:“你們是哪裡的?”
“我是湖北的,叫李忠厚。”站在門邊牆根的李忠厚見馬萍目光看向自己,便把伸長的脖子和視線從門外收了回來,他是個圓臉偏胖的中青年男子,大約1.69左右的個頭,小小如黃豆般的眼睛,黑淨淨如夜空的星星,一個似成龍般有肉的大鼻子突兀在臉上,曬得紅黑的臉,微微地一笑,白生生的牙露了出來,嘴脣稍脣。
“我四川的……”
“我是湖南的……”
“我是浙江的……”
十幾人都陸陸繼續地用不同的普通話語調報出自己所屬的省份,接下來就是一陣沉默,也有人發出輕微地嘆氣聲,還有人在揮動手趕著幾隻可惡的蒼蠅,“叭叭”的聲音在肢體上此起彼落,很有節奏的音感。
一陣風從頂空的圍牆外邊掠進來,屋子裡充滿著一股尿騷和臭氣。
“你來多久了?在哪裡抓來的?”馬萍把臉又面向小秀,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我早上從福田坐車纔到樓村來的,誰知一下車就問我要暫住證……哎,倒黴,等我哪一天出去了,我找人把抓我的狗腿子揍他媽的一頓得了。”小秀嘻嘻哈哈地笑著:“阿萍姐,派出所的人給你親屬通知沒有?”
“剛纔進來時,在前面值班室記下了我堂姐的傳呼,我估計下午能放我出去……我前天才下的火車,剛在樓下百貨店買東西就把我抓住了,辦暫住證也沒有這麼快呀!”馬萍說:“都說東南西北風發財到廣東,依我看,倒黴在廣東還差不多,一來就被抓,得好幾百才能出去呢!”
“是的,要交600元呢,300元罰款,300元辦證……如果親屬一天不來,這派出所一天還要收30元住宿飯錢呢!”李忠厚附和道,或許是天氣太熱的原因,加上他年輕力壯身體偏胖,儘管圍牆挨著屋頂有三面通風,但他腦門上的汗還是密密地溢出,一顆顆晶瑩剔透粘在皮膚上,如透明珍珠的模樣。
“你怎麼進來的?”馬萍問著他,李忠厚的樣子很富泰,留著平頭,給人很憨厚的直覺,他的個頭雖然不是很高,但主觀上的第一印象他是個相當老實可靠之人。
李忠厚大清早在工業區宿舍樓下跟小販買早餐時,讓巡邏隊的發現了,巡邏隊向他走來時,他心虛撒腿就跑,不敢直接跑向舅舅所住的建築工地跑,他知道,要是抓住了他,他就會連累了舅舅。
他拼命地向工業區後面的一片山林跑去,還沒有來得及跑到他晚上睡覺的墳地邊,就讓幾個巡邏隊的和一羣從山裡看風景出來的本地人前後夾攻圍住了。在臉上捱了兩巴掌屁股上捱了幾腳後,他被扭送到派出所裡關了起來,中午派出所的人只分給他一碗稀飯,他這會兒肚子正餓得咕嚕亂叫。
“我往後山的墳地跑,派出所的人抓住了我,我還沒有找到廠,不過,我舅舅會找我的,他在建築隊上班。”李忠厚喉嚨裡“吭”了一聲,很靦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頭,臉色漲紅。
“等我們浙江那裡開發了,我纔不到廣東來,沒勁,太沒有人情味,我上巡邏車慢一點,背上就捱了兩皮鞭。”浙江小夥子沮喪地說:“其實我還正在五金廠門口排隊待聘呢,幾個派出所的人讓我們拿暫住證,我跑得慢一點就被抓住了。”
“你以爲他們都是正兒八經派出所的人呀?只不過是本地的狗腿子,原來這裡比我們內地還窮,國家扶持廣東,現在搞開發,他們就賣田賣地分紅髮財了,對我們這些外地人都兇的不得了,這些鳥人。”有人氣憤地罵。
“哎,我這個老頭子,都55歲了,拾個破爛撿個拉缺罐也要辦暫住證,說晚兩天等手上錢夠了再辦也不成,昨天就把我抓來了,我女兒在斜對面塑料花廠上班,她天天加班到十一點,一個月還領不到400元的工資,我抓來時她還不知道,估計她會來這兒找我的……”四川老人說著,佝僂的背像似揹負了一座生活的大山,一口的普通話裡不時地夾雜著四川話方言,不過,好歹大家都能聽明白。
“他媽的,我就是不明白,爲什麼我們都是中國人,在中國的國土上幹活,還辦什麼破暫住證呢?”有個年輕的男人罵到,順便踢了兩下牆根,他咳嗽了兩聲,就“叭”的一口啖吐在腳下,擡起腳用鞋子來回在地上搓了幾下,地面上又新增了一塊斑駁的污漬。
正當大家都在斷斷續續地講著南下的艱辛時,派出所門口走進來的一個男人讓屋子裡關著的人都興奮起來,因爲陽光太刺眼,加上隔了一個院子,大家都看不清是誰,他戴了頂草帽,灰塵撲撲,身上斑斑駁駁的泥巴和白灰,一看就是搞建築工人。
“不知誰的親戚來了?在跟門崗說話呢……有人該出去了,你們看,那人向這邊來了。”
那人越走越近,隔著鐵門,李忠厚發現是舅舅,他興奮地把手伸出門外,大喊起來:“舅舅,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劉喜一聽外甥在喊,三步兩步跑了過來,30多歲的漢子,眼裡閃著淚花,他的嘴脣無聲地抖動幾下,這才從喉嚨裡發出聲音:“小忠,我到後面的空廠房沒有找到你,又到你晚睡覺的墳地找過也沒有人,估計被抓了,就趕緊借錢過來了,幾個老鄉東湊西拼地弄了600元錢,我馬上去二樓辦公室交錢,咱出去呀,你等著我,我剛看見新搬來的五金廠在招男女工人,我把你的身份證也帶過來了……”
“好,你快去交錢,舅,我馬上出去進廠。”
劉喜一轉身急忙離開。
“你出去後,晚上幫我到對面插花廠找下我女兒好不好?叫陳柳,告訴她我在這裡。”四川陳老頭請求道。
“好”劉忠然點點頭,他又把目光看著其他的十幾個人:“你們有誰親戚不知你們在這裡的?我幫你們在工業區裡代信。”他在髒兮兮地褲子口袋裡摸出一隻圓珠筆:“你們有紙嗎?我都記下來。”
一個人摸出個煙盒紙遞了過來,李忠厚在上面記下陳柳的名字和地址。
“我表兄在工業區最後一排的傢俱場,他沒有電話,我抓來時他不知,我是湖南的,他大名叫萬來,小名叫狗蛋……”湖南的小夥話音末落,就引起大家的一陣笑聲。
大家正在笑的時候,眼尖的小秀看見一個穿著白色廠服的女人走進派出所的大門:“有個女的進來了,你們看看是誰的親戚?”
“哦,是我堂姐呢!電子廠的廠服是白色的,我可以出去了。”馬萍很開心,但轉眼一想要還600多元的債務,她的心頭有種沉甸甸地感覺。
馬萍的家裡實在太窮了,父親早些年因病去逝,今年母親犯下的尿毒癥把家裡並不多的積蓄全都花當了,不僅欠了一屁股的債,而且還三天兩頭換血化療什麼的,繼續讓債臺高築。結了婚的哥哥又好賭,他常常也是拆東牆補西牆地過日子,對於母親他撒手不問不聞,出嫁的姐姐更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想到了家想到了母親,馬萍把心揪成一團,有股冰冷徹骨的寒氣在身上亂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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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厚出了派出所後,就和劉喜分開,他頂著太陽滿頭大汗地跑了工業區的幾個地方,按照那幾個“獄友”給的地址一一送信過去,一個不拉地辦好這一切後,他才向五金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