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知多少
第一章 (一) 齊飛篇
一九三五年春,江城。
江口碼頭,從東城駛來的輪船才靠岸,碼頭上便頓時活泛嘈雜起來。
齊家少爺齊飛從東城返江城的客船上正擠了出來。他西裝革履,戴著鑲金邊眼鏡,繫著湛藍色的長條領帶,左手上戴了塊嶄新得發光的石英手錶,顯得紳氣十足。
齊飛的裝扮與周圍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人難免有些格格不入。
這些人主要都是東城而來的難民,他們渾身髒亂,眼神慌亂,久久徘徊在碼頭走著,卻又漫無目的。
東城淪陷,但凡只要手上有錢能夠買得起船票的人都在各處逃竄,爲了逃命的船票賣了身上的褲頭,也在所不惜,逮著機會求活路。
就算衣不蔽體也比呆著現在的東城強些,東城一帶日本侵略軍全面駐蹕,燒殺姦淫無惡不作,現在幾乎天天死很多人,整個東城只剩兵燹的殘跡。
江城暫時還算安全,難民們只得先逃至於此再作計劃,眼下只是走一步算一步。
齊飛搖了搖頭,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心內思量憂慮,疏忽了正在向他靠近的少年。
“先生,請買一朵草花吧,一分錢一枝,求求你買一枝吧:”一個瘦骨嶙峋渾身髒兮兮的少年身上插滿了用稻草編制的花朵,走到齊飛身邊,邊說著他左手邊伸過來半邊破碗,期盼的看著齊飛。
破碗裡頭一分錢也沒有,看來他今天生意不佳,大概沒有賣出去一朵草花。
他實在擔心齊飛人走掉,於是拉著齊飛的衣角眼神巴巴望著齊飛祈求到。
齊飛看了他一眼,忙從褲袋拿錢包,準備把錢包裡的銅板都給這個怪可憐見的少年。
他把手伸進右邊口袋,沒有掏到錢包,便又把手放進左邊口袋去探,還是沒有。
他微怔了一下,眉峰微鎖:“不會是被偷了吧?”
齊飛回想了一下剛剛好像有個男人故意在他身邊擠了一下,想到這裡他目光開始在人羣中找剛剛撞了自己一下的男人。
那男子戴著長長的鴨舌帽,穿著方格子的布衣,褲子的膝蓋上破了好些眼子。
人羣裡有一人將帽言壓得很低,這個男人由於是第一次偷東西,心裡非常發慌,腳步慌亂。
“就是他。”齊飛非常肯定正在跑的男人便是剛剛故意擠到自己身邊的男人,他受過組織嚴格的訓練,只要是經自己眼睛的人,就會過目不忘。
齊飛朝那男人逃跑方向追了過去。
賣草花的少年見狀便幫著齊飛一同去追,邊追邊大聲喊:“那個人是小偷,抓小偷啊。“又試圖喝止那偷錢包的男子:“不要跑......”
周邊人漠然圍觀,沒有人肯站出來幫忙抓人。
偷錢包的男人偏往堆積貨物的地方跑,齊飛很輕鬆越過障礙,眼看便追上了偷了錢包的男子。
那黝黑髮黃的男人實在跑不動了,柴火棍似的粗糙手掌不停的撫著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胸口,半蹲在那氣喘吁吁,嘴裡說不出話來,趁著這間隙目光不住的搜尋著逃脫的機會。
可那男人前面是一個死角,不得脫身,他思忖片刻,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住的求饒:“大爺別打我,別打我,求求您放過我吧,我家裡還有七十歲老母親要養了,我把錢包還給您。”說罷男人立刻將齊飛的錢包舉在頭頂雙手遞了過去。
齊飛原就沒想要打人,現逢亂世,大都良人爲了生存,淪落得只能偷雞摸狗。
齊飛雙手插著腰,大喘了幾口氣,然後才接過錢包,他道:“兄弟,現在仗打起來了老百姓都不好過,可是再怎麼樣偷東西也是不好的,不能丟了做人的良心。”
那男人略怔了怔,遂又哭著保證:“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大爺您高擡貴千萬別把我送巡捕房,我家裡還有七十歲老母親。”
“知道錯了就行,你走吧。”齊飛道。
男人磕頭如搗蒜:“謝謝大爺,謝謝大爺。”說罷爬起身來擡腿便準備跑。
“等一下。”齊飛又叫住了那男人。
男人又聽到叫自己的聲音,被嚇了一跳,身體明顯僵住了,只得緩緩地將半身轉了過來緊張的望著齊飛。
齊飛打開皮夾,從錢包裡拿出了五塊錢,遞給了那男子:“拿去給家裡買些吃的吧。”
男人驚呆了不敢相信,又跪地道:“謝謝大爺,謝謝大恩人......”說罷拿著錢一溜煙的去了。
這五塊錢是齊飛近乎一個月的工資。
這時,賣花的少年終於氣喘吁吁的追了過來。
齊飛有些驚喜,笑道:“小子,還不錯嘛,這麼快能追上我。”
見人誇自己,少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摸摸腦門笑道:“看來我現在是幫不上什麼忙了。”
齊飛將自己的皮夾子遞給少年:“這個給你。”
少年望著齊飛卻不肯要:“我不要,我娘說了不能白要人的東西。”少年眼神堅定,黑黑的臉上更顯得眼白特別清亮。
齊飛妥協:“算我買你的草花總行吧?”
見少年面露難色,齊飛問道:“怎麼?你不是賣草花的嗎?不賣給我?”
少年猶豫了片刻,嘆了口氣,只得搖搖頭,只將身上的一部分草花攢成一束遞給齊飛,他現在太需要錢了,雖然他知道齊飛根本要不了那麼多草花,擺明了是要幫自己,可是想著家裡重病的母親,他只得妥協。
齊飛接過少年手中的那一束花,付給了少年不到三毛錢。
少年從牆上撕了半截花紙將錢小心翼翼地包起來,放到了自己地胸口。
他大約很缺錢,所以如此珍視這筆錢,不過現在這個時世誰又不缺錢呢?
少年收好錢,又對齊飛道:“謝謝您的錢,若是您有需要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效力,就當是報答您的恩情,但是有兩件事我是不能幹的,一件是做壞事,另一件最爲要緊,不當漢奸。”
有氣節,有大義,齊飛簡直是太喜歡這個孩子了。
齊飛大笑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道:“我叫撈仔。”
一聽這個名字,齊飛更好奇了,便笑道:“你沒有大名嗎?”
少年看著齊飛,思忖少頃,又一字一句道:“我叫餘之爲。”
齊飛微笑頷首,又問道:“今年幾歲了?”
“十歲。”少年道。
齊飛看著少年,可能是由於這孩子長期營養不良,個頭顯得非常小,只有那穿在身上短了一截的破洞的粗布麻褲也能說明他曾經也長過個子,那分明是短了一大截。
“你上學了嗎?”齊飛又問道。
“只上了一年私塾,畢竟我還要賺錢。”撈仔道。
齊飛看向他,嘆了口氣,現在就連一個半大的孩子也要出來掙錢養家餬口,時世傷人。
“ 賺錢就能買飯吃,不會餓肚子,還能幫助餓肚子的人。”少年又說道。
這孩子還挺熱心。
“你想不想真正的幫助餓肚子的人,從根本上來幫助他們。”齊飛鄭重道,那眼神中閃動著熱切的期許。
少年聽不太懂齊飛的話,半響才道:“我願意。”他又喃喃道:“我爹就是活活餓死的,鬼子搶了我家......”說到這,少年眼中有淚,他倔強又憋了回去。
齊飛看在眼裡:“想不想替你爹報仇?”
“我早就想替我爹報仇了,我娘怕我死,不讓去。”撈仔道。
“喲,有志氣啊小子,不過你娘說得對,冒冒失失打鬼子可不行,那樣只會白白送命。”齊飛道。
少年點了點頭:“哥哥打鬼子嗎?”
齊飛滿意的看著面前的少年,沉默,微笑。
少年畢竟是小小年紀便遊走碼頭,靠叫賣討生活的人,時常在街頭捱打,捱罵,艱難的維持生計。撈仔本就機謹,很快便學會了察言觀色。他看出了齊飛目光中熱切,他不想放過一直尋求的機會,忙道:“我願意跟哥哥一起打鬼子,哥哥千萬不要嫌棄我,我什麼都會幹,求求哥哥。”
齊飛點了點頭,又笑道:“等哥哥能帶你打鬼子時再來找你好不好?你現在和你娘住在哪裡?”
“碼頭西路六裡夾巷。”
江城昌漢酒店313號房間, 齊飛和人約好在這碰頭。
他坐著黃包車來到酒店,往獨立電梯直接上到313房間門口,他矗立在房間門口又小心翼翼地環顧了四周片刻。
半響纔開門進去。
房間裡的人按計劃已經到了,聽見開門的聲音,急忙將所有窗簾都拉上,又拿出隨身攜帶的手槍,拉了膛,伏在門旁。
齊飛開門走了進來。
伏在一旁的大鈞用槍用力地貼緊了齊飛的後腦勺,齊飛身子一怔,便緩緩地將箱子放在地上,又舉起了雙手,就在這時,齊飛突然冷不防的一個轉身後踹,以雷電之速後踹腿踢中大鈞握著搶的腕關節處,槍“砰咚”一聲掉在地上。
威脅被踢掉了,齊飛轉過身來,一個擒拿手和大鈞的陀羅抓正交持著。
此刻,兩人都看清了對方的臉,一齊大笑。
剛剛拿槍的男人叫樑大鈞,是齊飛曾在江浦軍校的同窗,齊飛因被齊老爺送去了國外進修多年,最近纔回到江城,兩人今天算是久別重逢。
大鈞笑著將槍撿起來在腰上別好,倒茶。
“你小子就是這麼迎接我的啊?”齊飛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好小子,多少年沒見了?”大鈞感嘆道,將茶遞給齊飛。
兩人碰杯,以茶代酒慶賀兩兄弟今日重逢,兩人酒量其實都不差,只是組織有規定在有行動前不允許飲酒。
“好小子,齊老爺在家給你做親事,我原想借著喝喜酒能見見我的好兄弟,多少年沒見了?對了,我說你啊你,你怎麼就捨得丟下新娘子獨自給跑了?”大均笑道。
聽他如此一說,齊飛忙囑咐道:“對了,我回來的消息千萬給我瞞住了,我爹在信裡說了我要是回了江城來,就要打斷我的腿。”
因有求於大均,齊飛也顧不上要被他笑話。
“哈哈哈,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此辜負齊老爺的用心,難怪老爺子生氣。這宋家千金可是江城才貌雙全的好姑娘,怎麼就入不了你小子的法眼,還逃婚?人家姑娘家的臉面往哪擱,我看你怎麼收拾這局面。”大鈞一副看好戲的讒笑。
“你還說。”齊飛伸出拳頭擺出要揍大鈞架勢。
“不打算回去看看齊老爺嗎?”大鈞乖乖轉移話題,卻又故意馬上扯回來:“不過話又說回來,你不想成親因該和齊老爺好好溝通才是,丟下人家宋姑娘,在婚禮上出逃可不是大丈夫作爲。”
“那你說叫我怎麼辦?你以爲我沒想辦法?我爹一向固執,執意讓我娶宋姑娘,這都什麼年代了?還要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去娶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人做伴侶,簡直是愚昧。我後來只能給宋姑娘寫信求助,希望她們家能主動要求退婚,這樣豈不兩全其美?”說到這裡齊飛面露疑惑,又嘆了嘆氣。
大鈞見他語氣未盡,便問:“那後來呢?“
齊飛看了大鈞一眼,撇撇嘴一頭霧水道:“宋姑娘的回信就更奇怪了,說是一定要嫁給我。”
“好小子豔福不淺啊,肯定是人家姑娘看上你了。”大鈞忍不住的笑。
齊飛無奈之極:“你小子別胡說了,我若不在婚禮上逃跑,還能怎麼樣?”
大鈞只是笑。
又見齊飛將口袋中的稻草花插入桌上的瓶中,大均不解的問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哦,這花是我跟一個孩子買的。”齊飛道。
“你買這麼多花幹什麼?是要拿去和宋姑娘賠罪嗎?”大鈞激他。
“欸,你小子又來了,不過,那少年倒是個不錯的好苗子,聰明機靈,還能有如此難能可貴的民族心。”
“哦?這麼說倒是難得。”大鈞若有所思。
齊飛點了點頭,把皮箱擺在桌上,從皮箱的暗格中拿出一份此行去東城帶回來的文件,裡頭有這次計劃指示。
大鈞忙湊近,文件裡頭是一份名單,這次的名單事關重要,組織上爲避免行動中有誤傷,將真實身份在此文件中做出了明示。這一次的計劃行動是派遣齊飛,行動代號飛天蜈蚣、和代號騷狐貍的大鈞等人執行此次任務。
“飛天蜈蚣?”大鈞驚呼,原來多年從北城而來和自己通信的人是齊飛。
齊飛也詫異了:”騷狐貍是你?"
“你我倆老兄居然這些年一直都在聯繫。”兩人一陣驚歎。
最後兩人又拆開了火漆封口的文件行動目標的明確命令,就上級最高宣言指示於下星期前往江豐銀行與一位代號爲”野玫瑰“的國軍人員碰頭進行合作談判。
“野玫瑰”這人會是誰?齊飛喃喃道。
“江豐銀行?江豐銀行?”大鈞把這個名字唸了幾遍,好像能在這裡面找到答案似的。既然想不明白,大鈞也省了省力氣:“還是不想了,去了不就知道了。”
每一次計劃不到真正去執行的那一刻,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事先計劃的萬全應對之策,只是紙上談兵。計劃執行中的突發狀況總是更加難以控制和驚險萬分,只要稍不留神應對,就會成爲死神的俘虜。
齊飛和大鈞這次接到的任務似乎比起以前執行的任務容易很多,只不過是與人見面談判。
可是根據兩人的經驗,此次行動應該絕非計劃本身那麼簡單,二人再三告誡自己,萬不能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