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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鍛遣散了婢女,獨(dú)自走出了公主府,像往常一樣,她打算在林間散步。就在她走近這片環(huán)繞在公主府四周的白樺林時,她忽然聽見了一陣沉重的樹木垮塌折斷的聲響,緊接著,又是一陣巨大的呼吸聲。
深深的白樺林裡浸著夕陽無法觸及的黑暗,幽深、陰暗,沒有盡頭。黑暗裡,呼吸聲綿長而規(guī)律。白鍛見過北域進(jìn)貢的巨型獅子、大象,那些兩人高籠子裡的龐然大物也不曾有這樣巨大的呼吸聲。
白鍛慢慢走近樹林,她聽見了,黑暗裡的喘息越來越大,好奇心驅(qū)使她踏入樹林。就在離她幾丈之遠(yuǎn)的樹林中,一團(tuán)黑影蜷伏其中。她舉高了手裡的油燈,又向前幾步——這纔看清了樹林間盤著一條體積龐大、鱗片密密麻麻的東西。
這是條巨蛇!
白鍛又驚又懼,幾乎跌坐在地上。這巨蛇的身體足有二十丈高,長滿黑灰、堅(jiān)硬的鱗片,長度無法估計(jì)。樹與樹之間的空隙被它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不少白樺樹被壓倒了。她按住自己胡亂跳動的心,小心翼翼地貓下腰,繼續(xù)挪近了幾步。
真的是蛇嗎?她又不確定了。大陸上的蛇在冬天冬眠不出,怎麼會跑出來呢。
果然,白鍛仔細(xì)一瞧,當(dāng)下斷定這不是一條蛇——它巨大、彎曲環(huán)繞著白樺樹的軀體上,還長著幾隻尖利的爪子。蛇怎麼會有爪子!忽然間,她想起了什麼,喃喃道:“頭似駝,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項(xiàng)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
這是一條巨龍呀。白鍛驟然劫後餘生地鬆了口氣。
白鍛不害怕龍,因爲(wèi)龍是白家的保護(hù)神。白鍛的父親昔年起兵清君側(cè)時,紫禁城上空狂風(fēng)暴雨,巨龍一躍而出。第二天,前朝皇帝不戰(zhàn)而降。民間因此傳說白文正纔是真龍?zhí)熳印?
巨龍的身體伴著呼吸聲起起伏伏,她小心翼翼地分辨著,發(fā)現(xiàn)這是一段龍尾巴。
龍的頭趴在哪兒呢?她想著,放輕了腳步,繼續(xù)向樹林深處走去。她非要見這傳說中的龍不可。
父親、母親、哥哥和那年的將士們都見過龍,而她因避戰(zhàn)亂住在江西山莊無緣得見。
她走了很久很久,繞過無數(shù)倒塌白樺樹,終於看見了趴伏在地上的龍頭。龍頭足有一個小山丘那般龐大,額頭的尖角彎曲高聳;嘴巴像牛,緊緊閉著;鼻孔黑漆漆地呼出來強(qiáng)勁的帶血腥氣的風(fēng),將它身周的樹枝、鬣毛鬍鬚吹得陣陣搖晃;它凸起的眼睛也閉著,微微顫抖轉(zhuǎn)動著——它在做夢,龍也像人一般做夢,白鍛驚奇地想。她照顧過小堂弟,他睡著做夢時眼珠子就是這般微微亂動的。
正如白鍛所見,龍是睡著了,睡在在公主府的白樺林裡。白鍛深感奇妙與幸運(yùn),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龍。這時,樹林外隱隱約約傳來了幾聲幾不可聞的呼喊聲,原是公主府上的婢女們正在尋她。白鍛心驚,不願婢女們吵醒沉睡的龍,連忙著急地往外走。
龍還是睡著,巨大的呼吸聲綿長幽遠(yuǎn),像山谷裡的風(fēng)聲。
白鍛回了頭,悄悄地對著龍的腦袋說:“晚安。”她不知道如何稱呼巨龍纔好。
從林裡走出來,婢女們告之她,皇后駕臨了公主府。白鍛急忙換鞋換衣服,收拾齊整了纔去見她母親。她走得飛快,齊腰的黑髮愉悅地飛揚(yáng)鼓起,像背後長出了輕盈的黑色羽翼。皇后嫋娜地端坐在她房間裡,聲音低而柔:“你穿得也太少了。”
她仔細(xì)地將女兒身上披掛的細(xì)絨金絲厚大髦?jǐn)n嚴(yán)實(shí)了。大陸的冬天已經(jīng)到來,雖說這會兒剛剛?cè)攵_叺哪蠂鄱歼€未接受南下寒風(fēng)的侵襲,並不那麼冷,但公主生性畏寒,臥室暖爐早已添上炭火日夜不休了。
白鍛遣去侍女,年輕、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了幾分血色,她興奮地湊到母親耳邊,低聲道:“娘,我見到龍了。”
“呀,今兒是有聽下人們說,城東雲(yún)裡有一條黑龍。”皇后笑著,“你放風(fēng)箏時也見著啦?”
“不是的,”白鍛說著,淡眉憂愁地皺了起來,“龍睡著了,它睡在樹林裡。”
皇后將信將疑,白鍛拉著母親的手小跑到了樹林裡。奇怪的是,那巨大的呼吸聲消失了。樹林裡只剩下垮塌一片的白樺樹,黑暗吞噬了所有東西。
皇后道:“你這孩子,十六歲了,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哄我。”
白鍛失魂落魄,“龍走了,我還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我真的見到龍了。”
皇后見女兒難得這般孩童作態(tài),好笑道:“好好好,你真的見到龍了。”
皇后回了皇宮,立刻將這件趣事告訴了皇帝。皇帝眉頭一皺,篤定女兒必定真是見到了龍:“阿鍛小時候就心心念念著龍。只是如今真龍現(xiàn)世,可是預(yù)示了什麼?”要知道上一次真龍現(xiàn)世,王朝可是傾覆了。因此夫妻二人又要叫女兒回宮一敘。
白鍛哪裡理會她父親的詔令,她自皇后離去之後便叫人守住了白樺林,有任何異動就通知她。自個呢則也搬到了離白樺林最近的院子裡,窗戶全開著,免得錯過了龍的蹤跡。皇帝聽太監(jiān)稟報了公主的近況,心有不悅,“她越來越不聽話。”
皇后勸他:“她本就是個倔強(qiáng)的姑娘,你從前不還誇過她有主見嗎?”
皇帝仍舊惱火,竟拂袖離去。
侍女稟報陛下又去了寵妃趙氏宮中。皇后臉色灰敗,怒道:“這老不死的。”
白鍛並不知曉母親的煩惱。她偶遇了白樺林真龍,正爲(wèi)此魂?duì)繅衾@,然而之後數(shù)日她卻再也不聞沉重的呼吸聲了。每一個夜晚,她披星戴月地走進(jìn)白樺林,在那片白樺林被壓倒的地方,她一遍遍地小聲問:“龍,你去哪兒了?”
回答她的是無邊無際的寂寞風(fēng)聲。什麼也沒有。
夜色寒冷,冬風(fēng)刺骨。白鍛很快病了,她病倒的時候,真龍出世的消息也傳遍了宮廷。
她生病的第二天,大皇子白棋就到了公主府探望妹妹。白鍛勉強(qiáng)起身去見他,二人說了幾句體己話,很快話題就轉(zhuǎn)到了龍的身上。
“龍可有說什麼話?”白棋目光陰鬱,“上一次我見到它……你知道,南方改朝換代了。”
白棋太明目張膽了,她不悅地想。
皇帝的皇位得來不正,坐得也不穩(wěn)。他本是個閹人,世間從未有閹人做皇帝的先例,直到今日,地方上反對他的聲音依然此起彼伏。前朝時,宦官把持朝政,權(quán)宦娶妻納妾者不在其數(shù)。白文在娶了一妻四妾,膝下四子一女。當(dāng)然,這都不是他的孩子,兒子是養(yǎng)子,女兒是繼女。皇帝藉著真龍之威登上了皇位,十年過去,卻遲遲不立長子白棋爲(wèi)太子。這些兒子全不是他的親生子,本就不存在嫡長子一說——皇帝親口這樣說。白棋二十八歲,弟弟們?nèi)奸L大成人,他已經(jīng)著急了。
白鍛嘆息道:“沒有。它什麼也沒有說。”
“算我勸你,你是個有主意的姑娘。”白棋走前說,“父親要生氣了。”
白鍛的確從小就是個很有主意的姑娘,父母兄長的命令,她總是不全聽的。十五歲那年她厭倦了宮廷,自行離宮搬到了城東新建的公主府,與她一干兄弟姐妹與父母都分開了。至於宮廷裡的你爾我詐、奪嫡之爭,雖是離得遠(yuǎn)了,卻也時不時將她捲入漩渦之中。
白鍛身心俱疲,她喊來了侍女將她扶到木輪椅上。她身體虛弱,步行時間長了腿腳必定疼痛難忍,她大部分時間蜷縮在塌上。去年新來的太醫(yī)建議她每天堅(jiān)持散步,白鍛照做了,身體似乎好轉(zhuǎn)了一些。眼下她病了,頭昏眼花,散步是不成了。她只好用輪椅代替了步行。
她獨(dú)自推著輪椅進(jìn)了白樺林,侍女們停在了林外。
林裡的路泥濘不堪,白鍛推了一小段路就精疲力盡了。她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龍真的不來了。”
冬天的白樺樹葉已經(jīng)漸漸枯黃,地上一堆堆的枯枝爛葉,白鍛心裡煩悶,伸長了腳去踢散這些葉子堆。“還不來。”
不想一個男聲突然答:“我來了,可你正在會情郎。”
我哪裡來的情郎——
白鍛下意識地反駁,又反應(yīng)過來喝問道:“誰在說話?”
“我叫衛(wèi)桉。”
男聲又說。他的聲音微微顫動,餘音嫋嫋,彷彿正在水中說話,被波浪攪動了。
更令人驚奇的是,白鍛聽不出這個聲音究竟是從何處傳來的。
“你是誰?你在哪裡?”
白鍛有了上一次的經(jīng)驗(yàn),心裡已經(jīng)沒有多少恐懼了。她想,龍不見了,這次來的又是什麼珍稀怪獸呢。她四處張望,可到處都是樹林被風(fēng)吹過的嗚嗚聲,什麼也沒有。
“你的腳怎麼了?”衛(wèi)桉問。
“我腿腳不好。”白鍛攥緊了輪椅扶手,興奮之下額頭沁了一層薄汗,她帶著幾分倦意說道,“太醫(yī)有時候叫我多步行,有時候又讓我臥牀不動。時好時壞的一雙腳。”
“爲(wèi)什麼想再見我?”衛(wèi)桉輕輕笑了。
黑暗裡突然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白影——或者說人影。這個自稱衛(wèi)桉的男人身穿月牙白的長衫,腰上系戴烏犀角帶,銀色滾邊的衣角褲腳在風(fēng)中一動不動;他的眉毛濃而長,眉下雙眼有神而秀氣,鼻子嘴巴都只是普普通通。比起白鍛曾經(jīng)見過的無數(shù)鮫人男女絕美的容止,這個年輕人的長相只稱得上中規(guī)中矩,沒什麼令她驚豔的地方。
然而男人的長相其實(shí)並不是白鍛失望之處。白鍛本以爲(wèi)會見著一個形貌異狀的巨型怪獸,不想?yún)s是個人,而且,是個形容年輕,輪廓清秀的男人,他甚至不是個人身卻長著青面獠牙、四眼雙鼻的夜叉。
她心裡掠過短暫的悲傷,又立刻警惕了起來:“你是什麼人?這是公主府的白樺林,外人勿入!速速離去。”
“你這麼失望做什麼。”衛(wèi)桉說,“我就是那條黑龍。”
“我不信。”白鍛並不是沒有想到這種可能,但嘴上仍在嗆他,“黑龍有小丘那麼高大,不是你能比的。”
“我只是化成了人形。”
“那你再化成龍的形態(tài)吧。”白鍛圓潤的杏眼閃爍著期望的光,“如果你真的是龍的話。”
男人略微無奈地?fù)u頭,“你退遠(yuǎn)一點(diǎn)。”
白鍛照做了,將輪椅倒退了幾丈之遠(yuǎn)。她緊張地望著男人,目不轉(zhuǎn)睛,生怕錯過了龍現(xiàn)身的一瞬間。膝蓋上放著的油燈突然滅了,她無暇顧及,一片漆黑裡,白鍛不自禁的呼吸聲時輕時重。男人月白的身影突然膨脹起來,越來越高——像一個麪糰被拉扯著。他的脊背變彎,雙腿並上,逐漸變長,越來越長……
下一刻,一隻蜷縮著的黑龍趴伏在地上,將林間的空地?cái)D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男人不見蹤影。
黑龍的頭有一人高,白鍛坐著,剛好與他的眼睛對視。龍冒著沉重的鼻息,他金黃的雙眼是豎瞳,得有最大號的燈籠那樣大、那樣亮,又像一對金色的小湖泊;長長的灰黑鬚毛柔軟而乾淨(jìng),柔順地趴在龍的背脊上,在風(fēng)中輕輕晃動著;他的鱗片黑得像北方的馬爾河水,在月下閃爍著金屬的銳利光澤。
白鍛不禁說:“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生物。”
話音剛落,空氣中傳來了陣陣男人的顫抖的笑聲,又被風(fēng)吹散了。
她從小最愛這些龐然的動物,別的姑娘都愛小貓、小狗,她卻將老虎、大象,還有北方上供的獨(dú)角獸作玩伴,兄弟們笑她是獸女,長大了要做馴獸師的。大陸上的生物美則美矣,卻不如龍這樣的巨獸有令她悸動的體型和外表。
衛(wèi)桉似乎心情不錯,他盤在地上的尾巴輕輕地甩動著,掀起一陣一陣?yán)滹L(fēng)。
白鍛凍得瑟瑟發(fā)抖,手指攏在袖子裡搓動著。
她說:“你不是用口述的方式與我交流。”
“精神交流,很難解釋清楚。”衛(wèi)桉說。
“你比之前變小了很多。”白鍛又換了個問題。
“白樺林太小了,我最好變小一點(diǎn),否則會壓倒很多樹。”
白鍛正要再問什麼,突然林子外邊又傳來了侍女的呼喊聲。她臉色一變,著急道:
“你能變得更小一點(diǎn)嗎?比如,一條竹葉青蛇那樣大。”
“爲(wèi)什麼?”衛(wèi)桉懶洋洋地。
“我要養(yǎng)你。”白鍛認(rèn)真道,“養(yǎng)在公主府裡。我知道你又要走了,天知道下一次再見會是什麼時候。我總是生病,說不定活不了幾年,我唯一的願望是養(yǎng)一條龍。”
衛(wèi)桉眨了眨眼睛,他金色的眼眸溫潤如水。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說:“白天變成人形好嗎?我想到處走走,用龍的形態(tài)不方便。”
“你不希望別人知道你的存在?”白鍛瞭然,她滿口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你。”
衛(wèi)桉頷首,他不問她爲(wèi)什麼要養(yǎng)龍,就像白鍛不問他爲(wèi)何來到公主府。
龍又化作了人。
他身形頎長,走近她時渾身冒著冰冷的寒氣。她打了個顫,突然感到了一絲熟悉。
“你是北海龍。”白鍛喃喃道。
北海森寒之極,終年有不化的冰川,不休的雨雪,人類無法航行到北海之域,一是鮫人不歡迎人類,二是北海實(shí)在太冷了,他們無法存活。大陸的寒冬與它相比,不過是大巫見小巫。鮫人是不怕冷的,白鍛年幼時,常常與母親一齊在冰冷的海水中歌唱遊戲。只是當(dāng)鮫人上了岸,失去了魚尾,一切就都變了。鮫人在海里有多麼自由強(qiáng)悍,在岸上就有多麼脆弱。像一塊冰,在北海堅(jiān)固無比,在大陸只會漸漸融化。
“你很靈敏嘛,我從前的確住在北海。”
衛(wèi)桉拎起了她膝蓋上的油燈,剎那間油燈又亮了。燈光之下,他看見白鍛眼裡蒙著一層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