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桉話鋒一轉:“你把我當成寵物,別的人不這樣想。你又不是不知道院子裡的女孩兒們都在說些什麼。要我說,你一個未嫁的姑娘家,還是不要和我這樣親近比較好。”
白鍛愕然道:“你怎麼知道的?”
她自然曉得,公主府內漸漸有了流言蜚語,他們言辭曖昧,說公主養了一個清秀的男寵,同吃同住。這話目前還沒有傳到皇宮裡,已經被白鍛雷厲風行地壓住了。她不曾想,衛桉也知曉了這些難聽話。
“你不要放在心上。”她說,“她們嘴碎。”
“你已經不在乎名聲了?”
對於這些閒言碎語,衛桉是無所謂,但白鍛不一樣,她是人族的未婚姑娘,然而白鍛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了和衛桉一樣的態度來。
“方東恩是你什麼人?”衛桉突然問。
“你不知道?你連這些污言穢語都知道,卻不知道方東恩。”
“我聽說他是個美男子,僅此而已。”
“他是我的未婚夫。去年初,父皇爲我和他賜了婚,我們明年底就成親。”
“啊。”一股的煙從衛桉脣間冒出來,他雙眼有些呆滯:“是這樣,你居然訂婚了。怪不得你不在意名節,怪不得他突然送你鮫人。”
“你是說——”白鍛皺了眉。
“你以爲方東恩爲什麼要送給你鮫人?”衛桉一副瞭然的模樣,“他也聽說了,未婚妻和一個男寵廝混在一起。他不能發火,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討好你。你是公主嘛,換成別的人,他說不定已經大發雷霆地退婚了。”
白鍛漠然道:“他愛退不退。”
“你不和他解釋一下?不要和你未來的丈夫生了嫌疑。”衛桉笑著說。
“爲什麼要和他解釋?就算我真的——沒有什麼就算,我什麼也沒做過。再說了,他府上有好幾個妾呢。”白鍛仍然維持著剛剛的神情,在婚姻和未婚夫面前,她有種超乎年齡的冷淡。
“你的未婚夫沒那麼好,但你一點兒也不難過。”衛桉說。
“沒有期待就不會難過。”
衛桉沒有反駁她:“你說得很有道理。我聽說人族的訂婚十分謹慎,確定了就無法改變。你不打算逃婚嗎?託你的福,我在大陸待得挺高興的。如果你想逃婚,我會幫你的。”
“逃婚?我沒有想過。其實我嫁誰都差不多,正兒八經的世家子弟爲了前途,誰都不會娶公主。剩下的人都和方東恩長著一樣的富貴面孔。也許公主的婚姻也就這麼回事吧?”她分明似懂非懂,卻說得儼然是一位婚姻的大師,大概是她身邊那些嚴厲的教養嬤嬤灌輸給她的觀念。
衛桉啞然失笑。白鍛不過一個情竇未開的少女,滿門心思撲在野獸皮毛裡。她自己卻沒有注意到,衛桉正在引誘她離開,也正因如此,她不爲所動。
衛桉頗有興致地拍了拍她的頭,掌心下,白鍛的長髮柔軟而纖細。
據說鮫人的頭髮如同水一般順滑。在圍捕途中死去的鮫人的屍體常常被漁人留下來,鮫人長髮賣到做假髮髻的人手中,搖身一變成爲貴族婦人頭頂高聳的假髻;鮫人眼睛可以入藥,賣到藥店裡;鮫人肉肉質鮮美,賣到酒樓……
白鍛低著頭,露出一截雪白的後頸,像一隻柔軟待宰的羔羊。
鮫人啊,多麼脆弱的生物。衛桉感嘆著。
白鍛正陷入對於婚姻的思考,她姣美的臉上浮現了憂愁,身子疲憊地倒下去,躺在了被子上,脊背壓住了衛桉的腿。
他推她一把:“回去你牀上睡。”
白鍛的臥牀在東邊,衛桉睡在西邊的軟塌上。然而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曖昧,因爲在白鍛眼裡,他就是一頭令人神魂顛倒的龍,人形的他——也是一頭龍,和一隻貓、一隻老虎、一隻獨角獸沒有差別,頂多,他是一隻她最喜愛的寵物。此刻她歪倒在他身上,就像小時候她抱著老虎睡覺,她不覺得有何分別。
衛桉婉轉道:“我還是覺得,我們睡在一起不是很好。”
“沒有睡在一起。”白鍛說。
事實上,夜晚的時候衛桉會變成原身的小龍,泡在魚缸裡歇息,白天才搖身一變成爲人形。
“話是這麼說,但我白天午睡時還是睡在房間裡,我現在也在你房間裡躺著。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無恥。”他調皮地眨了眨眼。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睡你的吧!”
白鍛從軟塌上坐起來,自個兒睡到東邊的牀上去了。
晚飯過後,白鍛在院裡散了一會兒步。再回房間時,衛桉已經變回了一隻小龍了,與三條棗紅錦鯉一齊在白瓷魚缸裡搖曳。
龍的身體縮小得只有手臂粗細,遠遠看去好像一條泡在水中的黑蛇。未免嚇到侍女們,白鍛禁止她們在夜裡進入她的臥室,流言也是因此而來的,她們說,公主在臥室裡養了一個清秀青年,白天他在外邊抽菸看書,晚上,他和公主抵足而眠。白鍛還聽見侍女們取笑方侯世子方東恩無能,縱有第一美男子的皮囊也得不到公主的心,以至於她要找一個相貌無奇的男寵。
白鍛在臉盆裡洗了手,她準備睡覺了。
衛桉滅了燭燈,屋內陷入一片黑暗。
衛桉問她:“今天這樣早就睡覺了。有心事嗎?”
每個夜裡,他們常常在睡前談天說地,今天也不例外。
“我過陣子要去海邊了。自從去年北域變暖,大批鮫人從北海遷徙到南海,但是南邊的漁人比北方的多得多,鮫人們反而更容易被圍捕了,因此南國鮫人產量大大增加。從上個月開始,南邊沿海地區的漁人正式被南國捕鮫司收編了,他們每天日夜不休地捕捉鮫人。我的未婚夫將會帶著我去參觀捕鮫。”白鍛說著,語氣有些無可奈何。
衛桉一怔,旋即決定取笑她:“你確定要去看嗎?萬一你當場哭了出來,一顆顆的珍珠落在船板上——”
“等下,你怎麼知道我是鮫人的?”她大驚失色,幾乎跳了起來。
“我是龍啊。”他說,“我見過的鮫人比你見過的多得多。”
白鍛攥緊了被子,被人發覺秘密的滋味並不好受。
白鍛很小的時候她的母親就告訴她,千萬不能讓人發現她是個鮫人。她曾經見過父親白文正的部下如何活活打死一個鮫女的,當著所有孩子的面,那個鮫人被打成了肉泥。
當時除了白鍛,所有孩子都嚇哭了。她躲在父親背後又畏又怕,卻瞪大了眼睛不肯讓自己哭出來。她知道隱瞞身份的鮫人是不能落淚的,它們的眼淚會化成珍珠。
“我陪你一起去。”衛桉說,“你哭的時候,我幫你捂住眼睛,悄悄把珍珠收起來,絕不讓人發覺。怎麼樣?”
聽了這話,白鍛胸腔裡的悲慟與過往種種艱辛像泡沫一股股地冒到嗓子眼兒,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衛桉想,白鍛身上有種被愛、權勢與金錢堆砌起來的、令他噁心不已的病態純真。
“我真擔心你。”他溫柔地說著,聽著珍珠一顆一顆地滾落在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