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兩條腿打不太直,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沒人攙著就老會摔跤——這是曾經變成過青蛙的後遺癥,她足足花了半個月才能正常站立,由花了半個月才重新學會行走,想要完全恢復正常恐怕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復建。
聞雅熟練地扶穩了她,扭頭向著後方看去:
“會長,那我們先回去了。”
“別喊我會長。”
不遠處,青年懶洋洋躺在椅子上,頭也不擡,混不吝地翹著二郎腿,膝蓋在陽光下白地刺眼。
一本雜誌蓋在他的臉上,聲音從下方悶悶傳來。
“好公民公會已經解散了,沒有人是會長。”
聞雅睬都沒睬他,只是擡頭看向另外一邊,嚴厲道:“喂,你不要再縱容他了,他休息的也夠久了,再這樣下去,工作永遠也做不完的。”
說罷,她便轉過身,扶著一瘸一拐的莉莉絲向外走。
下一秒,溫簡言臉上蓋著的雜誌被掀開,他斜挑起眼,脣邊銜著一點散漫微笑,吊兒郎當地看著揭開自己臉上雜誌的人。
“怎麼了,真的要懲罰我的不作爲嗎?”
在陽光下,他抻開長手長腳,像是曬太陽太久的貓。
“來吧寶貝,我任你處置。”
巫燭的骨節分明的手扣著雜誌,他垂著眼,喉頭滾動了一下,像是被蠱惑般俯下身。
青年得逞般瞇起雙眼。
他仰起頭,含笑的嘴脣半開,舒舒服服地接納了這個吻。
正在這時,後方傳來一道隱忍的聲音:
“……你們是不是忘了這裡還有人?”
溫簡言一個激靈,下方本就只用兩條腿撐著地的椅子發出嘎吱一聲響,他的身體整個晃了晃,險些向著一側栽倒,幸虧巫燭眼疾手快穩住了他。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地乾笑一聲:
“你,你還沒走啊。”
高高堆滿文件的書桌後,陳默頂著一張陰雲密佈的臉坐在那裡,眼下的青黑和夢魘中比起來並無半點減輕:“……你說呢?”
溫簡言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抱歉啊,沒看到……”
“就算你看到了又能怎樣?”陳默冷笑一聲,“會幹活嗎?”
溫簡言心虛地將雜誌偷偷重新蓋回臉上,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
時間過得太快了。
雖然距離夢魘消失已經過去了三個月,但在他們的記憶之中,一切卻都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清晰——倘若閉上雙眼,似乎還能看到那一日的天空。
濃郁的、猶如鮮血一般粘稠的紅。
隨著最後一張油畫被摧毀,夢魘留在這個世界的錨點也被徹底破壞。
從上方垂墜下來的眼珠在一瞬間倏然瞪大,骨碌碌地快速滾動,看上去怪異而瘋狂,緊接著,一聲無法用人類語言形容的尖嘯刺入耳膜,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彎下腰,痛苦地捂住耳朵,但即便如此,都無法阻擋那聲音穿透耳膜,鑽入腦海。
緊隨其後的,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他們放下手,茫然地擡起頭。
上方,紅色一點點地從天際消退,一點澄澈湛藍的顏色從下方透了出來。
籠罩在這個世界上空不知多少年的夢魘,終於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但溫簡言沒想到的是,這一切對他來說不是結束,反而是新旅程——或者說新痛苦——的開始。
夢魘雖然被驅逐出了這個世界,但卻也給他們留下了一個爛攤子。
於是,世界各地的人們驚駭地發現,匿跡許久的建築物在一夜之間突然現世,裡面陰森恐怖,血跡斑斑,一些失蹤已久的人重新出現,不僅性格大變,且能力詭異,爲所欲爲。
一下子,無數陰謀論甚囂塵上,愈演愈烈,眼看就要失控。
所以,爲了接下來生活的安寧,他們這些夢魘倖存者不得不再次重操舊業,再次開始了收尾工作。
而溫簡言也是有苦說不出。
明明贏都已經贏了,爲什麼還要工作啊!
無論他多麼渴望休假,事情還是違揹他的意志順利地進展了下去——不過,對於溫簡言的消極怠工,他們依然抱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容忍態度,畢竟,無論如何,他都依然是促成這一切的最大功臣。
只不過,這種容忍顯然也快到極限了。
陳默仍然在翻舊賬:“你知道現在我們手頭同時處理著多少事情嗎?別說我了,就連雲碧藍那邊都已經連軸轉三天了——你前段時間說著去她那裡幫忙,實際上就是去避難,最後幫什麼了?幫到哪裡了?!”
“還有上個月,別以爲我不知道——”
溫簡言藉著雜誌的遮擋,向著巫燭偷偷使眼色。
巫燭心領神會,輕挑了下眉。
忽然,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陳默一怔,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世界又再一次變得明亮了起來。
——眼前的辦公室已經空無一人。
“………………”
陳默表情猙獰,用拳頭砸向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溫、簡、言!!!”
而此時此刻,罪魁禍首已經出現在了大樓之外。
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小孩,青年大笑著,歪七倒八地倚著他的犯罪夥伴,表情愉快而頑劣。
頭頂的陽光燦爛正好。
巫燭垂眼望著他,一邊任他作弄,一邊不由得也露出一絲笑意。
終於,溫簡言笑夠了。
“曖,算了,”他揩掉了眼角笑出的眼淚,似乎終於良心發現,懶洋洋地說道,“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們今天就去幫幫忙好了。”
“你想去哪兒?”巫燭問。
“唔……”溫簡言漫不經心地歪著頭,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擡起眼,“啊”了一聲,“我知道了!”
一處老舊的小區出現在兩人的面前。
明明處於鬧市區,但它的四周卻沒半個人影,頗有年代感的建築物佇立在陽光下,門口的牌子上,隱約可見“安泰”二字。
它作爲副本雖然難度不大,但作爲夢魘的殘餘,卻是所有副本里最難收拾的類型,因爲涉及的居民衆多,又位於鬧市街口,四周車來車往,人多眼雜。
難度高,自然也就需要最頂尖的人來處理。
雨果將煙從脣邊拿下,扭頭看了過來。
看到是溫簡言,他似乎有些意外:“……是你?”
“是啊,”溫簡言挑眉,“怎麼,不歡迎?”
“怎麼會。”雨果笑了下。
雖然他屬於在最終戰中受傷最嚴重的那幾個之一,不過,隨著夢魘消失,沒有什麼傷口是不能被治癒的——除了身體上的創口之外,還有更深層的、更內在的暗傷隱疤——那始終縈繞在他眉宇間的陰影消失不見,雖然看著和跟在夢魘中時沒什麼兩樣,但周身的氣場似乎隱隱有了明亮的趨勢。
“橘子糖呢?”溫簡言四處張望,“我記得她不是和你一起負責處理這邊的情況嗎?”
“理論上是這樣。”
雨果無奈道,“但你知道的,她向來不服人管束。”
離開了夢魘,橘子糖終於再一次開始長大了,她比起上個月又長高了三釐米,精力也隨著身高一起水漲船高,每次出門就像是瘋狗出籠,拉都拉不住,一眨眼就不見了。
“總之,小區北邊由她負責,不過,人具體在哪我就不清楚了。”
就在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時,一道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一層到八層的情況我已經差不多——”
溫簡言一怔,扭頭看去。
黑髮黑眼的預言家站在幾步之遙外,他看著溫簡言,似乎也沒意識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一時不由得也呆住了。
“……”溫簡言緩緩瞇起雙眼,“蘇成?”
“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昨天才帶著水果去醫院看過你,今天你就出院了?醫生真是妙手回春。”
他問一句,就往前走一步,往前走一步,蘇成就往後退一步。
沒錯,蘇成。
隨著夢魘從這個世界排斥出現,他也擺脫了遊輪的桎梏,不過哪怕這樣,他依然屬於所有傷者中最嚴重的那一批,觸目驚心的皮外傷都已經是其次了,最嚴重的莫過於遊輪同化的代價,從骨血到臟器都被陰氣入侵,幾乎已經算是半隻腳踏入了鬼門關,哪怕有巫燭幫忙,都依然需要極長的時間恢復。
也就是說,這個時間段,蘇成應該好好待在醫院裡纔對,而不是渾身上下裹著紗布,單手拄著柺杖站在這裡。
“還有,‘一層到八層’?這個進度,這個熟練程度,你在這裡幹了不止一天了啊。”
蘇成額頭冷汗直冒。
“說說,誰把你放出來的?”溫簡言笑瞇瞇地問。
“陳默?不,應該不是,他雖然急缺人手,但還不至於壓榨一個傷員。”見蘇成閉口不答,溫簡言也不介意,慢慢悠悠地繼續說道,“在醫院那邊的後期康復裡說的上話、有權力放人、還能沒腦子到隨隨便便放你出來到處轉悠的……”
蘇成額頭上的冷汗冒得更多了。
青年擡起眼,像是已經有了答案,忽地輕輕一笑,
“陳澄,對麼?”
眼看事情已經敗露,蘇成也只能長嘆一聲,一五一十的招供道:“抱歉,我只是一直躺在牀上太無聊了,就想看看能不能找點什麼事做——”
當然了,陳澄那傢伙也確實很好糊弄。
“放心,我沒用他做什麼危險的事。”
正在這時,後方傳來雨果的聲音。
“更何況,對於傷員來說,”他將煙夾在指間,神色未動,顯然早已習慣了這種殘酷的“康復”手段,“多運動運動說不定恢復的更好。”
蘇成立刻點頭:“沒錯。”
看著兩人一唱一和,溫簡言也只好無奈鬆口。
“好吧,反正我這次也是準備來幫忙的,今天就不喊醫院的人抓你回去了——但是下不爲例!”
蘇成很開心地笑了:“好。”
夢魘在蘇成身上留下的痕跡是巨大的。隨著一次次副本的深入,蘇成從身體到靈魂幾乎都已在黑暗中浸沒過了一遍,他一點一點逐漸變成了那個面容溫和,但卻行事冷酷,不擇手段的神諭塔羅師,但是,在溫簡言和以前那些共同進退的同伴面前,他卻依然還會偶爾展現出舊時的影子,似乎再一次變回了那個樂觀赤忱的小預言家。
“總之,接下來只要把剩下幾棟樓裡的痕跡殘餘清除掉就好了,對吧?”
溫簡言擡起頭,打量著面前陳舊的小區。
“對。”雨果說。
“放心,”溫簡言保證道,“一定完成任務。”
雨果:“我當然放心。”
“雖然你態度散漫、吊兒郎當、經常偷懶,”他的目光落在溫簡言身後的巫燭身上,意有所指,“但你很擅長把活推給別人。”
溫簡言:“……”
“東邊還有一個副本我在負責後續處理,”雨果低下頭,瞥了眼腕錶,“有什麼事情隨時聯繫。”
在簡單交代兩句過後,雨果便轉身離開了。
頭頂天空碧藍,明亮的陽光無差別地自上方灑下,居民樓陳舊的院牆被照成藹藹金色,離開了無光的永夜,不再是副本之後,這裡呈現出一種舒適放鬆的年代感。
走在陽光下,身上一片融融暖意。
溫簡言懶洋洋地四下環顧。
忽然,他的目光一頓。
“喂!”
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喚,那聲音像是一聲驚雷,猛地在他的耳邊炸響。
溫簡言一個激靈,如夢初醒,扭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拄著柺杖的蘇成站在不遠處,他衝溫簡言晃了晃手裡的表格,道:“別發呆了,我們該走了。”
“……”
溫簡言不由得再次扭頭,向著剛纔的方向看去。
陰影中,一片空空如也。
“在看什麼?”巫燭扭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沒什麼。”他頓了頓,回答。
接下來,溫簡言看起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陽光照不到樓道里,現在雖然是正午,但空氣依然有些冷,裸露在外的皮膚受到刺激,竄起一層小小的雞皮疙瘩——四周的一切看著和記憶中沒什麼差別,髒兮兮的走廊,鏽跡斑斑的鐵門……不過,隨著夢魘離去,它也變成了無害的空架子,不再具有任何的威懾力。
“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和陳默見面就是這個副本,”蘇成四下環視,似乎想到什麼,笑道,“你裝作是這裡的NPC,還做了個假道具,把他和他朋友都騙的團團轉。”
溫簡言擡起頭,看著四周熟悉的場景,眨了下眼。
“也還好,”他謙虛道,“一般般啦。”
蘇成:“我可沒有在誇你。”
“我記得,你當時看到我的時候表情簡直跟見鬼了一樣,”溫簡言回憶,“我當時還挺擔心來著,生怕陳默他們從你的表情裡看出來點什麼。”
“但他沒有。”蘇成搖搖頭,“他要是真看出來點什麼的話,之後也不會給你打工賣命,被壓榨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溫簡言:“……喂,說話不要這麼難聽,我們這明明叫志同道合,相見恨晚。”
蘇成:“你敢在他的面前把這句話重複一遍嗎?”
溫簡言乾笑一聲:“……那還是不必了。”
在閒聊了幾句之前的事之後,原本有些安靜的氣氛終於再一次變得輕鬆了起來,不管之前出現了什麼樣的插曲,此刻也已經不再重要了。
“說說看,你們的工作具體怎麼展開?”溫簡言問。
“你來的倒是很巧,我們這裡最複雜的部分已經結束了,”蘇成低頭翻開著手中的文件夾,“安泰小區的所有靈異事件都發生在十三樓,那邊由橘子糖全權負責,已經基本上手工了,我們現在做的只是一些後續收尾工作,簡單來說,就是挨家挨戶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還沒來得及處理掉的印記,然後在表格上打個鉤就行。”
雨果說的沒錯,他的確沒讓蘇成做些什麼太危險的事。
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無聊。
陽光從窗外灑落進來,走廊裡,無數亮金色的灰塵在空中無序地飛舞著,哪怕沒有夢魘,這裡也遠離事件中心,別說正兒八經的靈異痕跡了,就連一些糊弄人的假把式都不存在,和其他任何一間普通房間都沒有兩樣。
“咚!”忽然,其中一間房門中,傳來一聲重物墜地的響聲。
在另外一邊檢查的蘇成聽到了響動,不由扭頭:“怎麼了?”
溫簡言站在房間內,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看向地面。
黃銅像歪倒在地上,三張臉或喜或嗔。
……那是一尊菩薩像。
蘇成順著溫簡言注視的方向看去,很快便看到了地面上的菩薩像,先是一怔,然後便很快釋然了:
“啊,你也找到這個了啊。”
溫簡言扭頭看他,“也?”
“雖然這裡離兇殺案發生的十三層很遠,但畢竟都在同一個小區裡,所以,無論信還是半信半疑的,都會搞幾個神像放在家裡辟邪,現在整個小區裡都是這玩意兒,”蘇成舉起手,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好幾個密封袋,每一個袋子裡都裝著一個菩薩像,“喏,你看,這纔多久,我就已經收集了這麼多了。”
“不過,別擔心,它們不是真玩意兒,基本上也就只剩一個象徵作用了。”
說著,他將一個密封袋遞了過來:“裝進去,打上標籤,就結束了。”
溫簡言伸手從蘇成手中接過袋子:
“……等等,結束了?這麼快?”
“當然。”
蘇成瞥了眼像不遠處的巫燭,有些無奈地聳聳肩。
“在你慢慢悠悠閒逛的時候,和你在一起的這位已經用最快速度把剩下的內容全部處理結束了,”他向著後方指了指,“你去看,外面那些全都是這傢伙的‘戰利品’。”
此時此刻,溫簡言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
他向外走出幾步,然後向著蘇成身後看去。
走廊中不知何時已經堆滿神像,它們都被袋子密封起來,放進了特製的容器裡。
巫燭期待地看著他,像是等待著誇獎的大型犬。
“唉,”蘇成站在一旁,一臉不贊同地搖頭道,“你的懶惰就是這麼被慣出來的。”
無論完成工作的手段有多卑劣,但完成了就是完成了,於是所有人都可以提前下班。纔剛出小區,就撞上了橘子糖——她看到溫簡言,頓時雙眼一亮,一路狂奔前來,跳到溫簡言面前,用手比著自己的腦袋,大聲嚷嚷:“你快看,你快看!我這個月又長高了!足足三釐米!”
“等著吧,遲早會比你還高的!”她沾沾自喜道。
白雪:“慢,慢點……”
他追了幾步,愣是沒追上,只好彎下腰,扶著膝蓋喘氣,離開了夢魘,他的臉已經有了紅潤的血色,此刻因爲追橘子糖不上而顯得有些可憐巴巴的。
“你們接下來準備幹嘛?”橘子糖挑眉看他,“吃飯?”
說話間,她就已經自顧自地做好了決定。
“啊對了,那邊有個燒烤攤很好吃!走走走!”
她一邊拖著溫簡言的胳膊往前走,一邊扭頭看向白雪,以她固有的那種不容拒絕的語氣命令道:“喂!小白雪,給其他人打電話!”
白雪手忙腳亂摸出手機。
就這樣,明明是一頓再簡單不過的晚餐,但參加的人卻莫名其妙得越來越多。
雨果剛剛拿出煙盒,就被橘子糖奪下,橫眉立目地指著旁邊“禁止吸菸”的牌子,陳澄一臉吊兒郎當地支著椅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晃悠,聞雅坐在徐莉莉旁邊,兩人笑著聊天,雲碧藍偶爾插兩句嘴;黃毛坐在一旁埋頭猛吃,甚至沒什麼機會擡頭插嘴;吃到一半,在公會裡忙了一整天的陳默才匆匆趕到,在他身後,還跟著聽到風聲前來蹭吃蹭喝的祁潛和安辛……
不遠處,夕陽西下,大片大片的火燒雲點燃了天空,爲整個世界鍍上了一層安寧的金赤色。
溫簡言支著頭,雙眼微瞇,眼底因酒意蒙上了層水光,臉頰上透出了點燒紅的薰色,他嘴角噙著笑,望著衆人笑鬧。
今天他心情也意外的好,酒也多喝了點,很快便有些發暈了。
“我去洗把臉。”溫簡言晃了晃腦袋,站起身來。
下一秒,他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準備跟上自己的巫燭,無奈道:
“拜託,我就去個廁所而已,這你就沒必要跟著了吧。”
說著,他俯身過去,似乎因爲喝了酒的緣故,行動起來也不再拘束,反而有了種渾不在意的散漫,在衆人或揶揄或玩笑的視線中,他眼眸裡盈著閃亮的笑意,在巫燭的脣邊輕飄飄蓋了個殘餘著酒香的吻。
“乖,等我回來。”
*
“砰。”
車門的後座被打開,一個人挾著風坐了進來,語速飛快地報出一串地址。
出租車司機一怔,不由得擡眼向著後方看去。
“……”
後座上,青年擡起頭。
那張俊美的臉上還帶著幾分淺紅,可卻再看不到半點醉意,透過後視鏡,他定定了過來,眼底靜寂一片。
“師傅,麻煩快一點。”
他輕聲說,
“我趕時間。”
有些打滑的車輪在地面上發出尖利的摩擦聲,“吱”得一聲在建築物外停穩,溫簡言數出幾張鈔票,“不用找了。”
夕陽漸漸消散,只剩深藍色的天空,不遠處,零星幾家燈火已然亮起。
暮色落在他的臉上,只剩一片令人心悸的寒涼。
他邁開大步,向前推門走入。
“會長?”公會的成員驚訝地看了過來,似乎沒想到會在時間段看到他出沒,“您怎麼來了?”
“當然是幫你們副會長跑腿。”青年笑著聳聳肩,臉上帶著無奈的神情,“沒事,不用管我,你們自己忙去吧。”
說著,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將其他人輕而易舉地支開。
於是,一路暢通無阻。
房間裡的箱子從地面堆到了天花板,裡面裝著從各種各樣副本中收集而來的失效道具,今天下午從安泰小區中送來的數個大箱子正擺在最外側,裡面裝著數量龐大、數不勝數的黃銅菩薩像。
“砰!”箱子被推倒在地上,所有的東西都嘩啦啦傾泄一地。
很快,他瘋狂翻找的動作頓住了。
箱子底部,躺著一個看起來和並不起眼的封裝袋。
它看起來只有邊緣的標籤被微妙地貼歪了一點——那是今天下午,他親手做好的標誌。
“……”
溫簡言與動不動,緊盯著那個袋子,胸口不規律地起伏著,似乎陷入了某種掙扎。
終於,他閉了閉眼,緩緩伸出手。
袋子被他抓到了手裡。
幾乎在它落入掌心中的下一秒,身後傳來一道聲音:“你大晚上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們找了你好久。”
“……”
溫簡言站起身來,轉身向後看去。
“會長,”陳默皺眉看向他身後的一片狼藉,搖搖頭,“你平常不工作也就算了,怎麼這個時候還幫倒忙?”
“害,那怎麼了?”橘子糖打了個嗝,滿不在乎道,“不就是亂了點而已嘛!”
“……你喝酒了?”雨果盯著她看了幾秒,忽然道。
橘子糖:“我沒有,你血口噴人!”
陳澄在一旁幸災樂禍:“她在你們站起來的時候偷偷喝了,我看到了。”
蘇成扭頭看向溫簡言:“來,我們走吧,現在很晚了,如果真的要找什麼的話,等明天上班之後我們幫你找——”
“……”
溫簡言扭頭向他看去。
下一秒,像是信號接收不良好的電視,眼前的畫面似乎發生了一瞬間的扭曲。
男人臉色慘白,冰冷的血色霧氣從他的身上源源不斷彌散而起,右臂下方空空蕩蕩。
年輕人渾身浴血,喉嚨被切開,身上無一處完好的皮膚。
小女孩已退行至幼年模樣,眼眸空茫,只餘童稚。
預言家的手依然懸在空中,猙獰的花枝從他的皮膚中穿刺而出,喉嚨的大洞深處,有鮮血汩汩涌出。
一股錐心的刺痛從心底升起,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哽住,吞不下去,嘔不出來,鹹腥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像是無數把刀片在瘋狂轉動,哪怕血肉模糊也不停下。
溫簡言狠狠咬緊牙關,將所有可能發出的聲音咬回齒間,似乎要將自己的痛苦生生嚼碎了,嚥下肚裡去。
他的手指痙攣,死死攥緊了手中的袋子。
巫燭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來,鬆開手。”
袋子被一點點從指間扯出。
溫簡言喘息著,扭曲的畫面不知何時已經銷聲匿跡。
身邊的一切都再次迴歸正常,似乎剛纔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只是某種轉瞬即逝的幻象。
愛人,友人都陪在身邊。
無人哀嚎,無人殞亡。
看啊,噩夢已經消散,太陽照常升起,世界美妙而安詳。
“來吧,”恢復自由的雲碧藍向他招手,不再是青蛙的徐莉莉挽著她的胳膊,笑意盈盈,已經長高的橘子糖蹦蹦跳跳,“走吧,我們一起——”
“不。”
溫簡言閉了閉眼,聽到自己說。
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巫燭一怔,低下頭,看向那個剛剛從溫簡言手中奪來的袋子——原本放在裡面的菩薩像不知何時已經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無意義的破銅爛鐵。
不遠處,青年定定站著,眼神悲傷而堅定。
他的手在身側垂下。
掌心中,是本該放在袋子裡的菩薩像。
他搖搖頭,再一次開口,輕輕重複道:“……不。”
在他們來得及阻止之前,他猛地揚起手,以一種近乎決絕的力量,將手中的黃銅像狠狠砸下!!!
砰!!!
伴隨著一聲巨響,菩薩像在落地的一瞬間就碎成了齏粉。
下一秒,源源不斷的血霧從中瘋狂涌出,眨眼間就吞噬了一切——地面、牆壁、建築物、街道、天空……這個世界的一切存在都隨之消弭,無邊無際的黑暗取代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