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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入宮請安

這一日是國朝永泰六年十月十九,北京的十月下旬,已是極冷了。

這本是林秀蓮成婚的第二日,她跪在安禧宮外也有一個時辰了,裡頭那位太妃娘娘,亦即她的婆母,卻還沒有召見她的意思。早起原沒吃什麼,身上的衣冠又重,冷風(fēng)如刀,更是寒透重衣。林秀蓮跪著,瑟瑟發(fā)抖,腦中又暈乎乎的,已有些搖搖欲墜了。

林秀蓮是寅時二刻起來梳洗穿戴的,先去了太皇太后的永壽宮。太皇太后上了歲數(shù)的人,這個時辰原是不見人的,卻特意起了個大早專門等著她去。聽見她到了,趕緊喚進去,先摟著心肝寶貝的親熱一番,又抱著哭了一場,才坐下受了她的大禮。又叮囑了她一堆的話,賞下幾副頭面首飾,幾匹上用綢緞,才放她出去。

太皇太后是林秀蓮的姑祖母,如今她嫁給晉王續(xù)絃,也是這位姑祖母做的大媒。只是林秀蓮自幼就隨父在東南總督任上,打出生就在杭州,這還是第一次見這位姑祖母。

出了永壽宮,就去了太后的長樂宮,她嫁給晉王之前,關(guān)於宮中的人事兒,也是做過功課的。知道當(dāng)年先帝在世時,寵幸太妃,太妃生性又驕縱,故而與太后不和。後來大概又有皇子們爭儲的原因,更是鬧的水火不容。林秀蓮來的路上就想,只怕會在太后這兒碰壁,不承想,太后倒是沒有難爲(wèi)她,只打發(fā)人出來說‘以後在宮裡,見面的日子多著呢,這些日子身上不爽快,就先不見了,以後再見吧’,倒是也賞了兩副頭面。林秀蓮跪在長樂宮門口,朝上磕了頭,全了禮。

從長樂宮出來,去往安禧宮,林秀蓮心裡頭原本是鬆快起來了的,想著自家的婆母,必然不會爲(wèi)難自己,卻不承想,是自家婆母給她碰了個大釘子。

其實宮裡邊還有兩位身份尊貴的娘娘,一位是坤寧宮的皇后,因爲(wèi)即將臨盆,故而是不見客的。還有一位是住在儲秀宮的武貴妃,亦是當(dāng)今太后的親侄女,因爲(wèi)新近流產(chǎn)了,也不見客。倒是免了林秀蓮好些麻煩。

身邊跪著的宮人螢螢忍不住抱怨道:“這樣冷的天,不願意見,就讓人回去也好啊,這樣一直跪著,都一個時辰了,說是念經(jīng),有什麼經(jīng)要念這樣久的,八成是還未起牀吧。”

林秀蓮低聲呵斥她道:“你心裡明白就好了,何苦說出來,讓人聽去了,又是是非。”她的聲音清甜,語調(diào)又是婉轉(zhuǎn)柔和的,所以縱使生氣,也不見嚴厲。

螢螢正要再說什麼,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掩住不說了。

來人叫張進,是太妃宮裡的主事兒公公。

這位張公公滿臉堆笑,殷勤的說道:“教王妃久候了,請隨奴婢進去吧,太妃等著呢。”

林秀蓮應(yīng)了一聲,一旁螢螢先爬起來,攙扶著她站了起來,林秀蓮?fù)蝗徽酒饋恚挥X得頭暈眼花,定了定神,才隨著那位張公公跨進了安禧宮的大門。

安禧宮廣植松柏,院中一片蒼翠,幾間恢弘的大殿及偏殿皆隱在那直入雲(yún)霄的松樹後頭。

太妃盤膝坐在大殿正中的羅漢牀上,半闔著雙目,頭上未戴冠子,只用黑紗網(wǎng)巾罩住髮髻,上身穿一件墨綠纏枝連紋豎領(lǐng)對襟襖,下面是一條玄色刻金線膝襴馬面裙。

林秀蓮進了殿,就先在當(dāng)中那個蒲團上跪了下去,行叩拜大禮,“兒婦叩請母妃萬福金安。”

太妃這才微微擡起眼皮子,卻不看她,冷聲發(fā)問道:“聽說姐兒昨晚發(fā)熱了?”

林秀蓮心想太妃消息倒靈通,此一問,必然是要把詳情相告的,想了想,就回道:“是,已請了醫(yī)婆瞧過了,說是有些積食,又著了涼,故而發(fā)熱,不過醫(yī)婆說不礙事兒。開了幾副湯藥,只是要先餓兩頓,以後飲食也需清淡纔好。”

太妃登時皺起眉頭,冷聲呵斥道:“醫(yī)婆能有什麼用,這麼大點的孩子,就給開湯藥,如何喂得下去?楊鐸太也謹慎了些。”轉(zhuǎn)過臉去望向一旁侍立的女官,“阿元,找人去永壽宮,請?zhí)侍蟮能仓迹瑐鱾€太醫(yī)去西苑一趟,再給大姐兒好生瞧瞧。”

林秀蓮見太妃驟然發(fā)火,嚇了一跳,連答話也忘了。

那個阿元倒不見慌亂,含笑應(yīng)下了。

太妃臉色便有些不好了,極其不耐煩的向林秀蓮又問道:“楊鐸怎麼不跟你一起來?”

楊鐸就是晉王了,林秀蓮卻是從成婚至此,還未見過他的一片衣角。昨晚本來已入了洞房,她端坐房中,聽著喜婆們向他賀喜,又請他挑蓋頭,聽著腳步聲是越來越近了,她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忽然來了一個太監(jiān),尖聲尖氣的,回說大姐兒發(fā)熱了,哭鬧的厲害,請王爺過去瞧瞧。楊鐸一言不發(fā),當(dāng)即就離開了。把林秀蓮晾在了那裡。也不知道過了有多久,終不見晉王過來,林秀蓮的乳母秦氏就著人去打聽,府裡的管事兒太監(jiān)張茂林親自走來,說是正要來回王妃一聲,大姐兒如今已喝了湯藥睡下了,王爺也迴文杏堂去了,請王妃早些安歇吧。林秀蓮鬆了口氣,卻沒來由覺得心裡空的慌,繼而又酸澀起來。轉(zhuǎn)念卻又想,如此也好,免得彼此尷尬。如今能躲一日是一日吧。

此時太妃問起了晉王,原本成婚第二日來宮中請安,是要晉王與她一起的,只是一早皇上就派人把晉王喚去了承德殿。林秀蓮心想太妃既然連大姐兒發(fā)熱都知道,晉王被皇上傳喚這樣的大事如何會不知,心裡雖然疑惑,口上卻少不得又答道:“皇上一早兒就傳喚王爺去了承德殿,故而不能與兒婦一同前來給母妃請安。”

太妃皺著眉略點了下頭。

一個小宮人捧著一個鬥彩蓋碗進了大殿,太妃身邊侍立的那位女官阿元吩咐完了一個內(nèi)官去往永壽宮,就迎了過去,自小宮人手中接過來,端過去,見太妃又半闔了雙目,就在太妃耳邊輕輕喚了一句,“娘娘。”

太妃睜開眼,撂下手裡那串珠子,女官阿元忙把蓋碗遞上,太妃接了,揭開抿了一口,就放在了一旁的小楠木炕桌子上。目光轉(zhuǎn)向林秀蓮,“擡起頭來讓我瞧瞧。”

林秀蓮依言擡起頭,口中應(yīng)了個‘是’。她從進殿來一直微微低著頭,這時纔敢大略看一眼上面坐著的太妃。她早聽聞太妃四十出頭,這一見,覺得她似乎只有三十歲,膚色白皙,眉目嬌媚,果然如傳聞中所言,容色極盛。當(dāng)年先帝專寵於她,也不奇怪了。

太妃打量著林秀蓮,若有所思的問道:“林道賢是你伯父吧?”

有點明知故問了吧?林秀蓮覺得太妃這一問奇怪之極,只得應(yīng)了個“是”

太妃輕嘆了一聲,漫聲道:“既然是叔伯姊妹,你爲(wèi)何與錦雲(yún)生的一點都不相像呢?”

林錦雲(yún)是伯父的女兒,自己的姐姐,更是晉王的原配妻子,四年前難產(chǎn)去了,如今留有一個女孩兒,也是晉王唯一的骨肉,已四歲了,就是方纔太妃問起的大姐兒。伯父林道賢乃當(dāng)今的內(nèi)閣首輔,這些年一直舉家在京中,所以林秀雲(yún)並沒有見過那位姐姐,連伯父,也是這一次進京完婚,才匆匆一面,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沒什麼印象了。

爲(wèi)姐夫續(xù)絃,林秀蓮在議婚之初就極牴觸,無奈外有太皇太后的懿旨,內(nèi)又有母親的苦苦哀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秀蓮不得不從。

故太妃這一問,林秀蓮又覺尷尬,又難回答,一時支吾著,答不上來。

太妃見她這樣,自家倒輕笑起來,“看來不光長相各異,連性子也不同,錦雲(yún)伶俐機變,你卻是個木訥的,其實笨一些也好,這宮裡頭,聰明的人已經(jīng)太多了。”

林秀蓮跪了這樣久,戰(zhàn)戰(zhàn)兢兢,手心裡都生出許多冷汗了,才終於聽見了個好,勉強舒了口氣。太妃原有些自說自話,林秀蓮不好回答,可是先前司儀局的女官們教導(dǎo)過她,在宮裡,主子們問話,必須要回答。只得艱澀的道了個“是”

不知從哪裡跑來了一隻黑貓,皮毛綢緞般有光澤,一看就知養(yǎng)得極好。那隻貓也不畏人,大搖大擺的走到上頭的羅漢牀前,太妃撂下手裡的蓋碗,彎腰抱起了那隻貓,摟在懷裡,反覆揉搓著。那隻貓也乖巧,用那粉紅的鼻子輕輕蹭著太妃摟著他的那隻手,不時喵嗚幾聲。

大殿裡一時變得極靜,太妃半闔著雙目,只管揉著那隻貓,林秀蓮跪在那裡,心中又忐忑起來,打量著殿中的陳設(shè),那些字畫,案幾,花瓶,香爐,甚至腳下的地毯。尋思著不知道又要跪多久。

太妃忽然又睜開眼,鬆開手裡的黑貓,那貓一溜煙跳了下去,幾個縱躍,就躲在那扇屏風(fēng)後頭了。她站起身來,一旁的阿元忙伸手來扶,太妃走了兩步,望向兀自跪著的林秀蓮,不耐煩的衝她擺擺手,一改方纔的慵懶,語速極快的說道:“你回去吧,我也沒有別的話,只囑咐你一句,就是大姐兒。楊鐸如今也只這一點骨血,你既然來了,就多看顧她一些。我原是要接她到宮裡來的,楊鐸不肯,左右是他的孩子,也只得由著他。你原是她姨母,現(xiàn)在又做了她繼母,姨娘姨娘,這既是姨又是孃的,自然比別人更加親熱一些。”

林秀蓮忙叩首答應(yīng)道:“兒婦謹遵母妃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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