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天元，

桓天元，

醒來了，

桓天元，

快醒來。

桓天元睜開了眼。

一臉迷茫得看著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軍帳裡，身邊是一個個赤腳大漢，濃郁奔放的雄性荷爾蒙的氣息直衝人鼻腔，分外上頭。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到哪裡去……

上來就是終極三問，桓天元直接自己給自己整懵逼了。

“咚咚咚”

“擊鼓了擊鼓了！”

“出兵了出兵了！”

還不及細(xì)想，隨著帳外軍鼓大作，兵卒一個個從鋪牀上彈起來，急火火得披甲著裝。桓天元也莫名被裹挾其中，穿上甲冑，提起摟在枕邊那把折斷的步槊，背上弓弩，跟著人羣衝出帳篷列陣。

擡頭望去，周圍都是百尺高的城牆，前後的鐵門閉得死死的，分明是一座無路可逃的甕城。

震州藩衛(wèi)的魚鱗甲哐哐撞在一起，成片的銀鱗翻涌著，反射著日光，好像波光粼粼的水面。

“列陣！列陣！”

“組隊！組隊！”

“出兵！出兵！”

“嘩嘩譁”

猶如浪花拍打在沙礁上，成百上千的鐵鱗精兵列陣，好像銀色的河流，開閘泄洪，匯聚奔涌，從北城撲向戰(zhàn)場。

“呼——！”

千斤之重的北門隘口一開，刀鋒似的寒風(fēng)呼嘯而入，一瞬間就在魚鱗鐵胄上凝了一層霜。

軍帳裡雖然臭烘烘的，但幾十條熾熱的大漢縮在一起至少暖和，此時北風(fēng)撲面，桓天元才被徹骨的寒流喚回神來，也不由打了個哆嗦，卻也無路可退，被裹挾在大軍中出陣。

“怎麼這麼冷啊，這就入冬了？”

“是呵是呵，今冬就是特別冷?！?

“郢州有這麼冷來著?！?

“是呵是呵，特別冷。”

騎著高頭大馬的校尉和軍侯們聊著天氣，把手揣在棉衣裡，縮在隊列的末尾，遙望著震州軍四人一排，排成行軍隊列，如綿延的長蛇，沿著馳道北上，準(zhǔn)備翻越丘陵，去河灘列陣，攔截過河的叛軍。

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城牆，看著緩緩展開的平原，桓天元忽然生出一股強(qiáng)烈的既視感，然後隨之而來的，是徹骨的寒意和不安。

不對

不對

有哪裡不對勁！

爲(wèi)什麼還在用行軍隊列！

四個人哪裡擋的住突騎！

“軍侯！該列陣了！列陣！列陣！列陣！”

顧不得軍法威懾，更大的危機(jī)感涌上心頭，逼著桓天元大吼出聲。

他本來就嗓門大，中氣足，這一聲吼，簡直驚天動地，直從平原上傳盪開去，以至於周圍被寒氣凍得呆若木雞的士兵軍卒們，都不由回過神來，有的人茫然回頭望來，有的竟下意識就展開列陣了。

“你，你在嚷嚷什麼，不得大聲喧譁！”

那軍侯一時也沒回過神來，首先反應(yīng)來的竟是上位者的本能，一見這些下賤的軍奴敢對自己大呼小叫，害的在校尉面前丟臉，自然不論是非對錯，竟直接策馬衝來，揮鞭衝上來打。

周圍的士兵見軍馬衝來，唯恐被撞飛了蹋著了，忙不迭四散避走，只有桓天元不動如山，立如鐵塔，雙目如電，盯得那軍馬側(cè)身一臂。而砸來的鐵鞭就被他一手抄來，扯得軍侯險些墜下馬來。

桓天元看也不看他，只盯著校尉道，

“此地平原！無處遮掩！請列陣拒馬！謹(jǐn)防北虜突襲！”

然而校尉也不答應(yīng)，也不怒斥，只是張著嘴，眺向遠(yuǎn)方。

桓天元猛然扭頭看去，只見遠(yuǎn)方的丘陵上，不知何時竟出現(xiàn)了一名騎士。

高頭大馬，人馬具裝，成排成迭的葉子甲，好像重迭的鐵山，甲片下是厚重的毛氈，白色的羊毛已浸潤成紅褐色，馬鞍上並排駕著一對羽翼似的彎刀，手中是稠木桿的長槊。

這是燕雲(yún)鐵騎的裝扮。

但已經(jīng)沒有什麼燕雲(yún)鐵騎了。

還是太晚了。

第二騎，第三騎，只眨眼之間，數(shù)以百計的鐵騎就翻越了丘陵，無聲無息望著平原上綿延的步兵，好像天上的鷹，看著翻著肚皮的魚。

“列陣——?。?！”

桓天元嘶聲怒吼。

“哐哐哐”

在桓天元的呼喝下，魚鱗翻涌起來，反射著日光，兵卒們麻木得跑動起來。

“列陣！列陣??！”

曲軍侯們?nèi)鐗舫跣?，策馬馳騁，慌忙得大聲疾呼，驅(qū)使步兵把縱隊列成單薄的線列。

然而根本沒等半數(shù)人完成組隊，天空便傳來一聲鷹唳，接著是哨箭連響。

然後地動山搖，山丘上紅褐色的鐵浪，如同崩涌的山洪般傾瀉下來。

先是百騎小跑，隨後千騎奔馳，最後縱馬狂突。

短短三個呼吸間，槍線就已經(jīng)突過百步。

然後一陣箭雨射來，前列呼喝的幾個軍侯立刻被灌成刺蝟。

一根長箭更是直釘穿校尉頭盔，虧得這傢伙有一堆法寶替死，才保住一命。

於是校尉披頭散髮，掉轉(zhuǎn)馬頭，奪命狂奔。

既然如此，軍侯們也接二連三，棄軍而走。

兵卒們也像如掘堤山崩，丟盔卸甲而逃。

還沒接敵，陣線就自己崩了，崩得像四處漏風(fēng)的漁網(wǎng)。

於是電光火石之間，鋼鳴鐵擊聲中，狂風(fēng)飆馳，刃鋒鋪面，鐵騎就鑿穿了震軍單薄的陣線。把人體貫在馬槊尖，把人頭割在彎刀上，把血肉踐踏在鐵蹄下。

而桓天元站了起來，

雖然第一時間，就被箭矢貫喉，給亂箭射成刺蝟，渾身鮮血淋漓，但他還是站了起來。

猶如崩流中的頑石，逆著浪潮的礁巖。

嘶聲怒吼，像老虎一樣咆哮著突躍猛擊，一擊鑿穿一名鐵騎的層層護(hù)甲，把人打下馬來，砸穿釘死在斷槊下。

而第二騎已突馳而來，掄刀砍向他的頭顱。

桓天元伸手去接，卻發(fā)現(xiàn)斷臂像折斷的樹杈一樣掛在肩上，早已經(jīng)被騎槍擊斷了。

於是他的頭就被一刀砍了下來。

蠢材。

桓天元睜開眼。

一個鵝蛋臉老太監(jiān)站在面前，衝他怒目相視。

桓天元呆呆得看著面前的老太監(jiān)，又低下頭，看著自己攥在雙手的擊龍槍。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到哪裡去……

“蠢材！真以爲(wèi)自己算什麼東西！屠了一條野龍就以爲(wèi)多了不得了！”

老太監(jiān)衝他怒吼，吐沫星子狂噴，

“翁主對你青眼有加！特給你一個翻身的機(jī)會，居然不知道珍惜！

這麼想死！那就死在鄴都吧！”

翁主……鄴都……

等等，難道是那個時候……

“桓兄弟，你在踟躕什麼呢?！?

桓天元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那老太監(jiān)消失了，只剩一名中年士人，一身戎裝，立在城門口望著自己。

“沮都尉……我是不是選錯了？”

沮都尉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不過避禍求生本就是人之常情，如今賊虜作亂，朝廷遷移，又何況百姓。

你想去三垣，就自己去吧，不用爲(wèi)了什麼屠龍的虛名在此廝殺，白白浪費一身本事?！?

桓天元看著他。

“都尉爲(wèi)何不走?！?

沮都尉笑笑，

“我族人世居河北，叔父，母親，兄弟，幼子尚在，世世代代，篳路藍(lán)縷，艱苦開闢的基業(yè)，豈可棄之而走。

何況救亂誅暴，謂之義兵，恃衆(zhòng)憑強(qiáng)，謂之驕兵。兵義無敵，驕者先滅。艮州雖鄙，依然有帶甲百萬，鄴都雖困，亦有谷支十年。

只要我等士族戮力同心，萬衆(zhòng)一志，匡扶社稷，區(qū)區(qū)石蛟兇徒驕兵，又能奈我何。只等挫敵之銳氣，困敵於城下，天兵到時，裡應(yīng)外合，賊自破也?！?

桓天元哀傷得看著他，望著口鼻中溢出的血跡

“可是滿朝諸公都是蠅蠅茍且之輩，不願聽您的規(guī)勸，不肯用您的計策，只想投敵從賊，保住自己的家產(chǎn)，那該怎麼辦呢?！?

沮都尉嘆氣，然後慨然笑道，

“那只有盡人事，聽天命，有死無生，唯盡忠而已了?！?

“咚咚咚!”

沮都尉拍拍桓天元的肩膀，

“擊鼓了，出戰(zhàn)吧。”

“咚咚咚!”

於是桓天元睜開了眼，攥著步槊站了起來，追隨成百上千的鐵鱗精兵出陣。

纔出的甕城北門，還沒行過數(shù)裡，那羣校尉和曲軍侯又談天說地，晃晃悠悠從身邊踱過來。

桓天元立刻出列，朗聲道，

“艮州桓天元拜見校尉！”

他聲音洪亮，人高馬大，儀表堂堂，立刻引起衆(zhòng)人注意。

那校尉也是顯得無聊，聽到桓天元自報姓名，立刻眼神一亮，稍有了點興趣，擺擺手，阻住揮鞭準(zhǔn)備上來打人的軍侯，

“原來你就是艮州屠龍的桓天元？我聽過你的名字，居然也在我軍中麼?！?

桓天元朗聲道，

“校尉，我與北虜連番廝殺！深知兇徒的厲害！

賊軍臨陣突馳，矢不過三發(fā)就衝到面前，絕來不及佈陣！

請列方陣拒之，藏弩兵於陣內(nèi)，護(hù)諸位軍侯於陣中！

徐徐緩近，臨陣齊發(fā)，賊必破亦！”

桓天元其實就是嗓門大，也沒說什麼特別離經(jīng)叛道的話。

這些震州的士兵全身披甲，上回更是衝到百步纔跟著上官潰退，其實也是精銳，自然都訓(xùn)練過方陣隊形的，而那些曲軍侯也都是一臉，我道你要說些什麼，我上我也行的不屑表請。

只不過有些人還真不知道軍隊可以這麼用罷了。

但那校尉畢竟是受了將令出來打仗的，雖然不願，也不能這麼扭頭逃回去，一聽說還可以讓大家圍起來，保護(hù)好自己，立刻打開了思路。

“好好好，立刻就按他說的辦！”

既然校尉發(fā)話了，軍侯立刻執(zhí)行，把數(shù)千人分別列成百人方陣，以盾戟兵護(hù)住四周，弩兵在中，列成如同一排鐵塊，整齊劃一，密不透風(fēng)的山陣。

於是等陣布好，騎兵就出翻過丘陵，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了。

來吧。

桓天元舉起大盾，攥緊了手中的斷槍，死死盯著山丘上的騎士。

來吧，戰(zhàn)。

然後那騎士舉起彎弓，仰天一箭。

“唳——唳——！”

接連的鷹嘯聲中，鳴箭連發(fā)，隨後大地振動起來，滾滾煙塵如沙暴一般，從丘陵後呼嘯而起。

不對勁，怎麼回事，提前開始衝鋒了？

於是當(dāng)?shù)谝慌T兵衝過山丘，桓天元沸騰的熱血瞬間就涼了。

是彍騎。

校尉軍侯們面色發(fā)白了，這時想溜，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人羣團(tuán)團(tuán)圍住，居然出不去了……

“穩(wěn)??！突到三十步再發(fā)！突到三十步再發(fā)！”

桓天元扭頭怒吼。

然而這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中，漫長的兵線上，能聽到他嘶吼的也，只有身邊的一陣罷了。

於是彍騎長驅(qū)突馳而來，馬蹄聲如鼓點般整齊劃一，撲面而來的風(fēng)沙晃的人睜不開眼。

嗖嗖嗖，勁矢射來，彍騎的百騎長已經(jīng)開始長弓遠(yuǎn)射，把山陣中的伍長什長紛紛狙殺。

於是震軍的士卒被挑逗得把持不住，紛紛槍弩勁發(fā)，隔著上百步就把弩箭亂射出去，也不知道到底能造成多少的殺傷。

而騙出了一波箭，彍騎突面而來，一直衝到三十步之遙纔開始齊射。成排的重箭好似標(biāo)槍一般投擲而來，成排成串得把人釘死。若敵不潰退就車輪似再反覆衝馳。

彍騎的戰(zhàn)術(shù)也不用多說，專門用來打獵殺陰山以北厚皮的獸羣，燕山以南重甲的藩兵。

說白了也就戍守九邊的艮國精兵，勉強(qiáng)能扛住彍騎幾波十幾波的反覆連衝，震軍哪有這樣的精銳，大部分連第一陣箭雨的殺傷都抵擋不住，成排成片的戰(zhàn)損後即刻潰敗，被踏陷陣，踩成血泥。

也就桓天元這邊，稍微抵擋了一下，因爲(wèi)他嗓門聲夠大，連帶周圍三四個方陣也跟著按住弩機(jī)，直到三十步才萬弩齊發(fā)，果然殺傷甚重，一時阻斷了彍騎第一陣的衝鋒。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

彍騎每一陣的衝鋒都是連突三陣的，隨後兩波箭雨依舊是劈頭蓋臉打來，直接把桓天元連人帶甲打穿了倆個窟窿，血口噴血直流。

而周圍的方陣崩潰也直接帶崩全線，彍騎車輪般環(huán)繞射箭，左右開弓，連珠箭雨四面八方亂射，很快將堅守的方陣淹沒。

於是很快的，等第二波突襲迎面踏來，立在屍山血海之中的，依然只剩下被串成個刺蝟的桓天元一人罷了。

彍騎旗官，飛馬馳來，一槍捅來，像扎個糖葫蘆一樣把他挑起來。

桓天元也拼盡最後一口氣，反手一擊，把手中的斷槍，扎進(jìn)敵酋的面門。

蠢材

桓天元睜開眼。

只見一羊頭，狼蹄，圓頂，身有五彩，高一丈二尺的瑞獸，俯瞰腳下的人，

“蠢材！這可是翁主口諭，特囑我來接你！這樣的機(jī)會，不會有第三次了！”

桓天元看著它，又看看身上的傷口，默然道，

“你走吧，告訴她，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有些事，一定要有人去做?！?

“哼，不識擡舉！你以爲(wèi)自己算什麼東西！那就死在這裡吧！”

瑞獸一昂頭，踩著慶雲(yún)飛空。

“我還以爲(wèi)艮麟是來助我等共襄義舉，挽救蒼生的，原來，它只是來救你一個人的。”

桓天元看看面前面容醜苦的中年文士，倍感慚愧，

“平原守，我……”

平原守?fù)u頭苦笑道，

“桓家子，你走吧?！?

“平原守……”

平原守?fù)u搖頭，

“桓兄弟，聽我說。

北兵兇猛，王師尚且敗績，我這裡倉促集結(jié)的義軍，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只能憑著一腔熱血，牽制一時，不能再多了。

但我看你受天命所鍾，福緣深厚，或有機(jī)會殺出重圍，將來還有你的大業(yè)要做，不該白白折在這裡。

還請你即刻過河，把我的信和這些軍情地圖，送給北軍中郎將，請他抓住戰(zhàn)機(jī)，立刻過河，襲取鄴都。

切忌勿貪兵好戰(zhàn)，只要趕在叛軍回師之前，奪回鄴都，則可盡斷其糧草輜重，盤活全局。

如此叛軍走投無路，進(jìn)退失據(jù)，補(bǔ)給斷絕，四面大軍圍剿，可不戰(zhàn)自亂，屆時只要區(qū)區(qū)一個縣令，一柄快劍，就足以剷除了石蛟此獠。

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如果錯過了這一次，以後恐怕再也沒有力挽狂瀾的機(jī)會了。”

桓天元咬著牙，

“好，平原守，您放心，我一定把信帶到。絕不讓諸位義士，白白犧牲！”

平原守點頭微笑，聽著帳外遙遙傳來的鼓聲，拍拍他的肩膀，

“出陣吧。”

於是桓天元點點頭，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