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流民
看著在天際盤旋三圈,又緩緩落在自己身前,彷彿親暱示好一般,閃爍綻放著微光,低聲嗚嗚劍鳴的絕世寶劍。
皇甫義也一時出神,分明可以感受到自己與寶劍的相互牽引,好像眉心牽著一條看不見的細線,直鏈到劍鐔之上,就好像彼此認識一般。
就連內景炁海之中,剛纔還在如龍蛇般激鬥,在肺腑經脈中翻騰絞殺的兩股外來真炁,此時也竟似被寶劍威壓震懾了一般,立刻各自分開,似刺蝟般收縮成團,在肺腑,丹田兩地團鎖,分庭抗禮。隱隱竟有聯手之意,分明對牽動著眉心,在皇甫義的神庭之中隱隱劍嘯的神兵,展現出分明的戒意。
這就是,仙緣……
“真的是飛劍……”
任飛鸞也是託了皇甫義的福,第一次有緣親眼目睹這等利刃神兵,一時也是面露羨色。
畢竟仙家法寶誰不喜歡,更何況仙劍這樣專爲神仙鬥法打造的神兵。只可惜凡人的命數,就如風中殘燭,似剛纔那樣的妖風,只一刮就捲去熄滅了不知多少。過度接近這樣的明火,只會引火自焚罷了。
於是任飛鸞緩過神來,看了看死傷遍地的同伴,咬著嘴脣,指著西南方向。
“那妖道往那邊飛去了,你若真有本事,就斬了他的頭,拿回來祭奠死難的兄弟。”
“好。”
於是皇甫義也不二話,手持騰空寶劍,牽起一匹軍馬,縱馬衝出營地,直朝西南方向追去。
也不必多說,那裴玉函纔是裴家真正的掌上明珠,爲了替她爭個仙緣,他爹連一口飛劍都能捨得,她如果丟了死了,弄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裴家又怎麼可能放過他獨活?
何況那妖道驅使妖魔行兇傷人,殺生害命無數,也激起了皇甫義的怒氣。登時也不管不顧,就仗一口飛劍緊隨其後,探查著天際的黑風,殘存的妖氣,直追上去,生怕晚個一會兒,被那妖道走脫,再無此獠的蹤跡。
好在追蹤妖魔也是皇甫義練滿的技能了,而且修行中人的飛天之法,也確實是有痕跡的。
畢竟山人的遁術雖然極快太極遠,根本追不著,但遁術真傳本就少有人會,更是鬥法逃生的秘訣,鮮少有人拿來日常趕路。
尋常修行中人若無坐騎法寶駕馭,通常也都是踏雲御炁飛空,而又排除極少部分無色無聲的道炁,大部分修士飛天,都會留下五顏六色的煙雲霧靄,極易分辨。
於是皇甫義一路縱馬追隨,果然很快就捕捉到了對方的行蹤。
之前那妖道爲了隱藏修士身份,蒙面隱身,藏頭露尾的,用蝙蝠妖的妖風偷襲,現在得了手,先用妖風朝西南方向逃出十里,又悄咪咪換了一股黃煙,直往東南方向跑路,也算小心了。
只是大概妖道也沒想到,被他隨手打了個團滅的廢物中,居然還有人敢這麼快追上來找死,因此倒也並沒特意遁個地隱個身什麼的遮掩行蹤,硬是被皇甫義偷偷得跟上,一路尾隨在後,逐漸拉近距離。
這樣追得一晝夜,直追出森林,平原上遠遠可見人煙聚集之處,大約是有村寨鎮落一類的地方,那道黃煙才終於落下暫歇,大約飛得久了也是要喝一口水,喘一口氣的。
於是皇甫義也把劍用披風裹了,緊抱在懷裡,策馬直朝那人煙處去,遠遠得先繞了一圈看了看情況。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好傢伙,怎麼這麼多人。
翻過山丘眺目望去,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都是人。黑壓壓的,好像螞蟻一樣覆蓋在丘陵上,連地平線都蓋住了。
這是哪兒來的大軍?怎麼行軍紮營,連寨也不立,旗也不舉啊?
於是皇甫義又仔細一巡,好吧,不是正規軍,是流民軍。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亂軍山賊妖魔,沒點本事仗身,不找個三五十騎衛兵,找上幾百人車隊同行,單人獨騎無異於自尋死路。逃荒乞活的難民們自然也會自發抱團,拖家帶口的,跟著人潮難民一起走,哪裡人多去哪裡。
也不是說大家都是難民,人家就會拉你一把,但是隻要周圍人夠多,被亂兵賊寇妖魔追殺的時候,也就不用跑過馬腿妖風,只要跑過身邊的倒黴鬼就行了。就算妖魔再恐怖,一頓可以吃一百個,這裡成千上萬的人擺在這給它吃,它也不可能真傻嗶到吃到撐死不是。
於是這樣貧窮悽慘而又實用的生存策略下,流民便會越聚越多,越滾越大,甚至聚集數萬之衆,偶爾聚衆爲賊,攻打都道府縣,搶奪糧食軍餉,最後被各地藩鎮派兵剿滅,也是常有之事,皇甫家家傳兵法至少有一半是在剿這種流匪的,皇甫義自然再熟悉不過了。
什麼?爲何要從賊造反,不能進城打工嗎?開玩笑,你以爲現在是什麼城市化的年代嗎?
何況守城的番兵門衛也不是瞎子,真正的邪魔外道或許不敢識出來,但難道還看不出你是個沒本事的老實人麼?
這年頭,沒本事就活該被人殺,你敢隨便進城,人家也真的敢一刀砍了你的頭,充作賊首,屍身扔到護城河路邊溝裡喂狗。
能住在高牆大院裡的,不是兵,就是匪,那些有家業有親戚朋友投靠的,有本事有力氣有一點姿色的,哪兒會淪落到這種田地,早就被各方勢力虜掠瓜分了。
剩下這些老弱病殘,說白了都是些沒人要的垃圾,除了浪費糧食吃喝拉色,啥用場也派不上的窮鬼,根本沒資格進城入寨,甚至沒資格被山賊搶。就只能被各種邪魔外道殺戮驅逐吞噬著,無頭蒼蠅一般,在叢山峻嶺中流竄了。
此時這支流民軍就在林外駐紮,看起來正在開山伐木,打獵種地。由於人數太多,漫山遍野的,幾乎把附近好幾座山頭都採伐一空了。
沒辦法,人不吃飯就得死麼,如今正直仲夏初秋,氣候溫暖,山林裡草木豐盛,妖獸叢生,正是收集糧食的時候。否則等到天寒地凍,妖潮南下,亂軍廝殺的時候,沒點過冬的儲備豈不都得餓死。
皇甫義觀察了一會兒,想了想,翻身下馬,把馬鞍繮繩解了放馬離開,自己把披風上頗上灰土,也拾了一捆樹枝抱著,藏住懷中的飛劍,就混在人羣裡潛入流民軍。
到處都是流民,也沒人多看他一眼,倒是讓皇甫義一路順利潛入營地。
聽口音,這些人都是從艮國來的,大約是那邊實在活不下去了吧。
其實流民哪一年哪一地都有的,天災饑荒人禍妖潮,生如蜉蝣,朝生暮死的草民們,太容易陷入家破人亡,背井離鄉,逃生乞活的境遇。
只不過以前艮國相對還算富庶的,即使邊地的百姓遭了兵災,被北虜劫掠,遇到饑荒欠收,或者鬧了妖怪,流民還能逃到南方的城鎮祈食。運氣好的可以自己找地方墾荒,或者賣身給門閥地主混口飯吃。
而這樣的流民團若真發展到數千上萬的規模,地方藩國官府怎麼著也會反應過來,出面組織藩鎮門閥鄉紳地主的反動同盟。是鎮撫也好,是剿撫也罷,總歸安排個章程處理了,免得被一羣賤民四處流竄,污染環境打攪了老爺們的雅興,糟蹋莊稼耽誤了來年的收成。
但如今南方也遭了兵災,北兵叛亂六十年,荼毒天下,殺戮不止,又不事生產,連本地的門閥都給整的活不下去,何況草民呢?
而石蛟手下的亂兵殺起人來簡直比妖魔還要恐怖,妖魔說到底也只是爲了填飽肚子,吃飽了就去拉屎了。但胡騎狼兵把老人拖在馬尾,把嬰孩戳在槍尖,把女人吊在箭靶上射,那純粹就是爲了個玩兒。哪個更可怕?當然是人。
再加上最近幾年藩鎮戰亂頻繁決堤淹城,又有妖魔入世,不知多少龍蛇趁亂成精築巢,掘開河防堤壩,導致艮河大水頻發,每一次都能淹死數萬,導致數十萬人流離失所。
饑荒戰亂愈發嚴重,人聚集的再多,也不可能遊過艮河去河南之地,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在艮州流竄作亂,四處劫掠乞食,以至於被飢餓死亡一路逼迫驅趕著,竟然硬是頂著妖魔的襲擾,穿越崇山峻嶺,翻越玄女山脈,流竄到幹州境內來求活了。
皇甫義一時陷入了迷茫。
坦白說,他雖然從小在冰天雪地裡長大,父母早亡,吃百家飯長大,也沒什麼富貴可言。但他接受的,一直是軍事貴族式的教育。每日罡拳體操,勤練武藝,研讀兵書。每每回想起來,身邊叔伯長輩天天在耳邊唸叨的,都是斬妖除魔,光宗耀祖,封侯拜將,報效朝廷之類的話語。
所以算起來,皇甫義和裴閥的立場是差不多的。因此纔會答應對方的邀約,纔會這麼上心得一路追來,營救人家裴府的千金小姐。
但是當少年雙腳踏過流民的窩棚,親眼看到遍地的餓殍,鼻腔裡嗅著病斃腐爛的老弱的味道,一時竟陷入了迷茫,好像心底有什麼東西動搖了。
除妖……
可妖魔至今還被峨嵋的仙人封鎮關外,這些人今日的境地,真的能怪到妖魔頭上嗎…… “賢良師!賢良師!”
“賢良師回來啦!”
忽然,周圍瀕死一般,面目無神的人羣活了過來,好像死屍復生一般陡然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個爆發出難以置信的求生的慾望,人羣都蜂擁而起,朝著東方撲去。
皇甫義嚇了一跳,扭頭望去,只見天邊道道黃炁,遮天蔽日而來,金光萬丈,霞光漫天,燦爛如稻田裡的麥穗,普灑如晨曦的朝陽,幾乎把東方的晴空都遮蓋住,生出宛如天臨二日一般的異象!
這!妖怪!?魔神!?
皇甫義大吃一驚,分明看出這綻放的金光黃炁,與之前那妖道所使的遁法類似,只是聲勢之大,範圍之廣,簡直駭人聽聞!
不會吧,剛纔那個結丹期的尚且如此厲害!難道這是人家的掌門教主,化神一級的存在!?
皇甫義心中惴惴,但還是深吸一口道息,把瑤光劍符握在手裡,懷中抱劍,混在人羣中擠過去圍觀。
遠遠望去,只見人羣主動分開,讓出一大片空地,圍著丘陵跪拜,口頌賢良師。
丘陵底下有一羣黃衣修士在維持秩序,而山包土坡上坐著個黃衣的道人,周身黃炁籠罩,一時看不清面貌,但頂上分明有金光沖霄,招展如旗,那滿天金霞,都是這道士放出的。
這是在幹什麼?開壇做法?
那周圍的流民紛紛朝道人皇甫義駐足旁觀了片刻。
這道士好像在給人看病。
真的是在看病,坐在成千上萬的流民中,時不時就有弟子僕從似的黃衣人,帶著看起來病的不輕的百姓上來,排隊請黃衣道人治療把脈。
而其他的黃衣人則圍成一圈,挨個向圍上來的人羣分發符紙,肉湯,米粥,草藥。
似乎是修士在入世修行,施醫贈藥,積累善果?還是在借這機會,檢查衆人的根骨,挑選身懷仙緣之人呢……
皇甫義在旁看了一會兒,他也沒正經修過仙,認不得對方發的是什麼符,不過看病人們就著稀粥吞食符水,面色潮紅,肉眼可見的精神好轉,似乎沒什麼問題。
而看到一個個流民,跪在地上叩謝賢良師的大恩,看來是真有那麼一點功效的。他心裡也明白了爲何這羣流民能一直聚在一起,一路甚至翻越玄女山走到這裡了。
無論如,這些人倒是行了些善事,不然此地許多流民怕是活不到今日的,只是卻不知道他們到底又與裴閥有什麼恩怨,爲何要綁人家的小姐……
“嗯?嗅嗅,嗅嗅……”
忽然,一名發符水發到附近的黃衣道人皺起眉頭,不知聞到什麼怪味,竟像狗一樣聳著鼻翼,朝著皇甫義靠近。
皇甫義心中一驚,也不知哪裡出了破綻,一邊躲在人羣中藏身,一邊忍不住聞了聞自己的衣物。
沒問題啊,追了一天一夜,滿身臭汗,又在地上打滾把味道遮掩住了纔對……嗯?
然後他也聞到了,從身後傳來,一股蜜餞的甜味……
“呼”
下個瞬間,如針紮在背,皇甫義順勢跟著前頭的人羣,身子一矮,低頭一跪。
“轟!”
下個瞬間,一道掌風從身後打來,貼著他頭皮擦過,把那嗅嗅嗅過來的黃衣修士猝不及防!一掌正中!攔腰當胸就給轟碎了半截!連著周圍的流民,一道被掌風波及!瞬息間被打成滿天的碎肉!
“鋥!”
於是在這個瞬間,沒有分毫的猶豫遲疑,少年猿臂一展,把藏在懷中的短劍往身後一挑!騰空光華一閃,便自腋下刺出,直往身後隱身偷襲之人面門扎去!
“呼!”
那人依舊無聲無形,只陡然移形換位,瞬時掀起一陣暴風!好似原地平移閃現一般避過了劍刺!同時掌力瞬變,五指一抓,剛纔轟出去碎人的掌風竟爲之逆轉!
“譁!”
那剛拍散飛空,炸裂漫天的殘肢碎肉,都被這害人功力輾爆!掌風竟裹著血肉,凝似炁牆般當頭砸來!一時迎面而來,彷彿嘩啦啦下了一場血雨!噼裡啪啦澆了少年滿頭滿身!將他整個人砸飛出去!
“呵!”
然而皇甫義身有百年功力護體!被攝空掌力砸了一下,雖然好似被馬車碾過,依然還能奮力支撐!甚至他還反向借力發力!瞬勢使出飛身劍刺!只把掌上劍符往手中寶劍一拍!登時劍芒爆閃!瑤光劍放!
而隨著皇甫義手上一挽,竟炸開兩朵劍花!一時雙劍合璧!直朝著空氣中那股甜甜的香味絞去!劍光亂閃之間,竟好似抽劍斷水!臨虛破風!絞破重重水鏡!竟破了對方那手幻身隱形之術!把那個蒙面之人打出身形來!
“破邪劍!!”
“玄元破!!”
眼前少年這奮力的神兵在手!刃炁如風!劍光相護!只綻放的劍芒竟能破開己身的護體真炁,那蒙面人手上還提著腦袋上拍了個符的裴玉函,也是絲毫不敢大意!不僅被逼得現出身形,竟被這劍芒所指,被迫使出真傳絕學!吐納蓄力!一指破空!玄波飛動!當破劍芒!
“嘭!”
這一擊玄波射線發來!直灌注那蒙面人畢生功力!威力集於一點,簡直駭人聽聞!皇甫義縱然有百年功力護體也擋不住!只一擊便被打得飛劍脫手!脛骨翻折,臂骨亂碎!整個人被打得倒飛出去!
“死!”
然而就在這危急關頭!眼見那蒙面人又一掌追來!就要將皇甫義掌斃當場!
忽然一隻手從旁抓來,握住蒙面人手腕。另一隻手把臂託扶,化去皇甫義身上勁道,將他也接了下來。
皇甫義被打得氣血翻滾,暈暈乎乎,渾身劇痛,幾乎轉眼就痛到暈厥過去。
那蒙面人也想不到被對方輕而易舉得拿了,而且撕扯之下,竟動彈不得,一時驚怒,瞪著那拽住自己的黃衣道人。
“魔道!放手!”
“唰!”
然後華光一轉,劍光一繞,那人的頭就被飛劍給斬了下來。
於是黃衣道人看看他,把手一鬆。
無頭屍體便撲倒在地,腦袋咕嚕嚕,像皮球一樣,沿著山丘滾落塵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