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之夜, 黑髮金瞳的少女穿過河川,越過森林,如同揹負雙翼的神明般毫無障礙地在半空中馳騁。金色的波光托住了她的雙足, 凌冽的風揚起她的衣袖, 那翩躚之姿與其說是展翅之蝶, 不如說是翱翔的羽鳳。
被她牢牢圈在懷裡的女孩緊張地拽緊了她的衣襟, 前一秒還有些刺人的風壓卻在那雙金眸一瞥之後變爲了和煦的春意。女孩擡起頭看著那人的側臉, 一時有些怔忪。
龍神的神子……嗎?
果然這個人比起自己更有資格。
最後一個跳躍,撫子在茂密的山林間落下,輕手輕腳地把懷裡的女孩放到地上。即便如此, 槿姬還是不受控制地感到一陣暈眩,甚至有一股噁心感翻涌而上。
“唔……”
撫子一把扶住了她, 讓她坐在倒下的巨木上。
“抱歉, 你身體不好我不該跑這麼快的。”
“不是……不是這樣的。”槿姬以袖掩住口鼻四處張望了一圈, 仍舊沒能認出這是何地。
“撫子大人,請問這裡是……?”
“我也不清楚。”她灑脫地一笑, “我只是找陰氣最濃的地方,這種地方往往都會有怨靈誕生。之所以選這裡,不過是因爲離神社最近。”
“……原來如此。”
怪不得她這麼難受。不過現在不是考慮這種問題的時候。
明亮的月色之下,樹林的陰暗之處似乎有什麼粘稠的黑暗在蠢蠢欲動,四野卻詭異得靜了下來。空氣中令人作嘔的臭味越來越明顯, 槿姬生理上的難過也越甚。
“撫子大人, 真的……沒問題嗎?”
就在她說話的空檔, 撫子背後那團陰氣的聚合體終於凝聚成形, 化爲一隻一人多高的可怖怪物。看似堅硬的甲殼佈滿詭異的花紋, 八條鋒利的足插入了土中,巨大的口器正朝著這邊——
彈射出了白色的蛛絲!
“小心!”
呲——
蛛絲被看不到的什麼擋在了撫子身後, 焦糊味瞬間蓋過了腐臭變得更加刺鼻。
第一次近距離直面怨靈,小小的女孩渾身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
一隻溫暖的手包裹住了她略顯冰涼的手背,暖意順著皮膚的接觸一寸一寸傳達過來。
“別擔心,槿姬就坐在這裡爲我祈禱武運昌隆就是。”
槿姬眼睜睜地看著撫子鬆開她的手,轉身,看向那隻對她來說已經是噩夢極致幻想程度的怪物。
“我記得……這種好像是叫土蜘蛛吧?”
她眼也不眨地死死盯著少女的背影,但過於緊張的情況下實在無法保持良好的視線,痠痛席捲而來,下意識地眨了下眼睛。然後……
視線範圍內就出現了一抹冷光。
如夜如月,冰冷凜冽。
卻在下一秒突然染上了烈日的光芒。
明明該是燒穿一切的熱意,卻只讓槿姬感覺到了神聖與暖意。
龍神的力量,大抵就該是如此吧。
腦海中,這個念頭揮之不去。
只要那把刀能夠砍下土蜘蛛的頭,那麼這個怨靈就一定能得到淨化。
懷抱著這樣的憧憬和祈願,槿姬卻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一幕。
那柄長刀確實如她所料地插·入了怨靈的身體,卻與她所料想的不同,那怪物不僅沒有褪去可怖的外表露出本來的模樣然後得到救贖,反而發出了震懾靈魂的慘叫。
緊接著,在刀被抽出的瞬間,化爲灰燼。
那灰燼在空氣中散去,再次化爲陰氣融入了土地之中。
那股讓她不適的氣也變得更加濃郁了。
“怎麼會這樣?”槿姬呆滯地看著撫子收刀,重新走回自己面前。
不是用體內的陽氣調和怨靈的陰氣,而是直接將怨靈的形體打散,讓陰氣重新變回陰氣本身?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啊。
這就是黑龍的神子“淨化”怨靈的方式?
“讓你失望了吧,槿姬。”
眼前的少女在她面前單膝跪下,無奈地衝她伸出手。
“我無法拯救平安京。”
“不,不對。”槿姬一把抓住撫子的手,不甘心地說:“撫子大人深負深恩,身上的神氣清聖璀璨,不可能只能做到這樣。一定是您使用神力的方式不對。”
撫子略微思索了一下,輕聲道:“確實有別的使用方式。”
你想看嗎?
濃郁到刺痛了肌膚的神氣如劍般割裂了血肉,吹起了狂暴的風,吞噬了山林中的一切。銀白的沙海在眼前蔓延,熾熱的巖漿翻滾流淌,金色的光芒充斥在視野的全部範圍,一瞬間,世界彷彿回到了白日。
那在神氣爆發的中央,揚起的黑髮遮住了少女的臉,看不見她此刻的表情。
只能看到她周身瀰漫著的肉眼可見的神氣,在她的身後凝聚出了九條長長的尾巴,遮天蔽日。
槿姬不知道它們意味著什麼,但她隱約明白,這不是龍神的力量。
這不是……神子該有的力量。
意識被洶涌的神氣吞沒之前,模糊地察覺到了這個事實。
將被神氣衝擊到昏迷的槿姬送回上賀茂神社,撫子重新回到了那山河變異的地方。
原本的小山和樹林已經全部消失不見,只留下銀色的沙海。當然,沒有陽氣也沒有陰氣,只餘仍在空氣中肆虐的神氣。
這裡已經變成了禁區,無論生靈還是死物,都無法踏入一步的神域。
撫子愣愣地對著沙海一陣,喪氣地坐了下來,把臉埋進了雙臂之間。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此時,伴隨著咒語的吟唱聲,一個龐大的結界閃現,轉眼間就將神域與外界隔離開來。
來人收起了手中的符咒,走到了撫子的身後。
她沒有擡頭,自言自語般開口。
“我本來是想休息的,忘掉責任,忘掉罪孽,忘掉不開心的事,不被束縛地去做原來的自己。”
這是個陌生的時代,沒有花耶,沒有救世主聯盟,沒有她所熟悉的一切。雖然是爲了挽救人理而來,但現在時機未到,需要的是等待,她可以盡情做她想做的事。
讓千尋停機就是爲了這個。
“可是,原來的自己是什麼樣的呢?自己想做的事又是什麼呢?”
沒有花耶的自己是什麼樣的呢?
她試過漫無目的地旅遊,試過觀察普通人的生活,試過跟這裡的人交流。但所有的接觸都是霧裡看花,像是隔著一面水鏡,她在這邊,世界在那邊。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了槿姬的面前,向她伸出了手。滿腦子想的仍舊是該怎麼拯救平安京,造成人理毀滅的原因是什麼,自己到底該怎麼做。
“結果最後還是在工作。跟個笨蛋似的,這算哪門子的休息啊?”
她嘟囔了半天,不甘心地加了句:“還把事情搞砸了……”
“大概因爲你很喜歡那份工作吧。”
聽了她半天地嘮叨,青年突然開口,石破天驚。
撫子終於擡起頭,一臉驚悚地看向他。白衣的青年篤定地回望,毫不動搖。
喜歡?
喜歡揹負這份重責?還是喜歡當救世主?
喜歡到許下願望害得花耶魂飛魄散,讓這個世界永無安寧?
太沉重了啊。
沉重到她已經不能用“喜歡”這個簡單的詞來形容了。
但是,拯救別人這種事,她確實不討厭。
不是爲了得到感謝或者是榮譽之類的理由,只是純粹地希望每個人都幸福的小孩子氣的願望。
爲此而努力,她沒有什麼不滿的。
如果能拯救更多的人,那麼成爲救世主聯盟的賢者也並不是什麼束縛,而是她的願望延伸。
不管有沒有許願石的事,只要世界需要她,她還是會挺身而出。
對,不是爲了彌補什麼,而是她發自內心地想要保護這個世界。
“不過就算是工作,也要適可而止。”
額……
聞言,撫子心虛地看了眼眼前的沙海,尷尬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對方沉默了。她從這沉默中讀出了滿滿的懷疑。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再次開口,帶著點委屈和不安,“我只是想鼓勵一下槿姬,順便試試看神力對淨化有沒有用。真的,以前我也試過的,可以用神力治療人類的。”
間桐櫻那次就是,雖然那時候神力還沒有完全覺醒,但毫無疑問就是神力。所以這一次,她也想試試,試試看能不能用神力淨化陰氣。
“……可是這次失敗了。”
“嗯。”
“啊啊,我都做了些什麼啊!”太糟糕了,槿姬一定嚇壞了。
“做錯事並不是什麼罪無可恕的事,就算是神明有犯錯的權利。”青年的聲音從身旁傳來,沉穩有力,“若是懼怕犯錯而止步不前,那纔是本末倒置。”
“果然是這樣呢,止步不前是不行的呢。呃,不對,等等,”她突然意識到剛纔那句話裡的重點,詫異地看向身邊的青年,反駁道:“我不是神明,你別胡說啊。”
他挑了挑眉,而後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好,你說不是便不是吧。”
雖然接受了她的觀點,但總覺得他腦補了很多奇怪的東西。
大概是因爲對方長了張狐貍臉給她造成的錯覺吧。
“對於現在京的情況,你有什麼看法?”
“爲什麼問我?”
“你好歹是陰陽師吧?陰陽師不是專門對付怨靈啊妖怪什麼的嗎?”
雖然以前沒怎麼見過陰陽師,但在陰陽寮住了一個多月,對於陰陽術發動時的氣的變動還是能很輕易地分辨出來。剛纔這傢伙當著她的面唸了好長一大段咒語來展開結界,要是這都感覺不出來,那才真是瞎了眼了。
青年用難以形容的眼神看了她一會兒,在撫子快要起雞皮疙瘩時終於說話了。
“我的記憶有缺陷,對許多東西的認知都很曖昧。”
他的說法十分委婉,可惜粗神經的撫子沒能正確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嗯?你別告訴我你連你是誰都不記得了啊。哈哈哈,這怎麼可能呢,這世上怎麼會有人記得怎麼施術,記得怎麼分辨神明,卻忘記自己的名字呢?”
尷尬的沉默。
撫子方了:“咦?不、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