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少菁搖搖頭。她找來個高板凳放在鍾學馗臉下方,把食物擺在上面,正好是鍾學馗嘴的高度,使他略一動嘴就可以咬到東西。鍾學馗吃了幾口,這是他被卡在這裡以來第一次吃到飯菜,心裡頗有些感動。他嘴裡含著東西含含糊糊地說:“你也吃啊,你自己怎麼不吃?”
遊少菁早又回到沙發上蜷在那裡,鍾學馗問過之後她半天沒有動靜,好久才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吃不下。”
“好歹吃一點,你今天忙活一天了,如果不吃東西不但身體受不了,還會落下腸胃病的。相信我,我上一輩子就是因爲參加科考時太緊張吃不下飯,結果的了胃病,最後在發榜的那天吐血死了的。你可要記住我這個前車之鑑,千萬不要……”
這個鬼怎麼這麼嘮叨?遊少菁按著太陽穴走進了臥室,衝還在不停的勸她吃東西的鐘學馗重重摔上了門。
這個傢伙長得像“鬼”一樣,怎麼看也不象是會因爲營養不良吐血死掉的啊?對了,他說過他是因爲崇拜鍾馗,到了陰曹地府當上鬼差後不但改了自己的名字,連樣貌也花費了數百年時光修煉成了和鍾馗八分相像的。真不知道他原來長成什麼樣?既然會羨慕鍾馗的長相,原本大概長得像根豆芽菜吧?遊少菁胡亂的想著,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今天,鍾學馗的心情本來是很好的。
早上他掌管善終者的同事接待的鬼魂中,有一個他認識的鬼魂。前生這個鬼魂一生行善,最後卻死與親人的謀害,今生他依舊善良,卻度過了無憂無慮的一生,百歲而終,死後的靈魂也是坦坦蕩蕩,無牽無掛,笑著走完了黃泉路,很快就在鬼差們的恭送下去了逍遙界——像他這樣濟世行善了幾生幾世的人,已經可以跳出輪迴了。
鍾學馗也去送了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回來之後本來一直在哼著歌兒幹活,可是當那個少女的鬼魂被帶到他的面前時,他頓時覺得自己的好心情全部都飛到了九霄雲外。
少女的魂魄已經殘缺不全,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之中,是兩個鬼差攙扶著她,才勉強讓她站到了鍾學馗手中拿著的業鏡之前。
那是一個多麼乾淨的靈魂啊。曾經她的心中只有愛和快樂,那種充滿了幸福的感受即使在她的靈魂已經碎裂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之後還可以感受得到。可是這些幸福快樂的感覺,現在已經全部被一種恐懼、痛苦、不解的情緒所掩蓋了——這是這個女孩死的時候最深的感受。
“可憐這個孩子,怕是不能投胎做人了吧?”扶著她的鬼差對鍾學馗說。
鍾學馗沉重的點點頭:“她的靈魂卻是得太厲害了,恐怕要做幾世的動物才能修補好。”接待橫死者雖然是他的工作,可是看到無辜的靈魂悲慘的模樣,他還是會很難受。
“都是那些該死的惡鬼啊!”那個鬼差憤憤地說。這個少女死於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男人之手。那個男人被惡鬼附身之後,瘋狂的迷戀上了這個每天從門口經過的女孩,爲了完全地得到她、佔有她,終於有一天對她下了毒手。從業鏡中看著那個男人摟抱著少女的屍體,貪婪的啃咬著,吞嚥著,要用這樣的方式和她永遠融爲一體,見多識廣的鐘學馗也禁不住感到噁心。更嚴重的是少女的一部分靈魂在鬼差趕到之前被惡鬼吞噬了,使得她無法再轉世成人。
那個可惡的惡鬼,害了她今生還不算,還要害得她這麼善良無罪靈魂,投胎去做動物!
女孩的靈魂還是昏昏沉沉的樣子,根本不知道身邊的鬼差是在議論她的事情,也不知道兩個鬼差扶著自己,是要把自己帶去投胎,成爲一隻將要被自己那雙失去了女兒的可憐父母收養的小小流浪貓。
看著少女的靈魂消失在大殿之外,鍾學馗發現自己一直在用力地攥手中的筆,已經把那支在這個職位上送走了好幾代鬼差的鐵筆生生捏斷了,他自己的手也被那支“不甘心”的筆劃破,開始流血。
鬼差也會流血?這曾經是剛當上鬼差的鐘學馗驚異了很久的事情。後來他才知道,鬼差也是有肉體的,自從他們當上鬼差的那一刻,就擁有了一具身體。這身體和陽間的一樣,有血有肉有淚,也有一顆正義之心。
這些日子鍾學馗常常去打探大王們的動靜,因爲他常常弄些酒菜孝敬,所以與看守大殿的鬼差們已經混得很熟了。就在昨天,徐鬼差收了他的好酒之後,偷偷跟他說過,因爲其中一位閻君去天庭議事而中斷了幾個月的會議雖然重新開始了,可是大王們幾天都還在忙著品嚐天庭帶來的好茶,並沒有開始談論正事。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採取行動?
究竟還要多少無辜的人死去才能夠有個結果?
鍾學馗把斷筆狠狠地扔在地上,站起來氣呼呼地打著轉。
身爲鬼差不能緝捕餓鬼,身爲鬼差卻只能眼看著一個個受害人悽慘的模樣,身爲鬼差明知道惡鬼在世間作惡卻不聞不問……鍾學馗啊,你憑什麼叫鍾學馗?你憑什麼自稱要做鍾馗大人的接班人……
鍾學馗帶著一股怒氣到處亂走,心中的那團火焰卻始終沒有辦法熄滅,等他意識到自己已經離辦公地點很遠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大水池的旁邊。
水池約有百畝見方,周圍用青玉圍欄隔開。四角八隻怪獸雕像瞠目而立,口中吐出的嫋嫋煙霧使得池水周圍籠罩著一層朦朧的氣息。這個地方鬼跡罕至,冷冷清清中帶著一種神秘。這裡就是渡池,是去往人間或者天上的一條通道。
鍾學馗盯著池面的輕霧,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大王們都快討論了十年了還沒有結果,我要自己去陽間捉拿惡鬼,我要去爲民除害,我要……”
他乘著一隊鬼差經過,守護石獸正在眼看他們的路牌的時候偷偷溜進了水中。剛一下水,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住了。他奮力掙扎著想要擺脫,可是身體卻像被石頭壓住了一樣無法動彈,又象在深深的湖底一樣被水波捲動著,根本不聽自己使喚。
“我要去爲民除害,我要去替天行道,我要去陽間捉拿惡鬼……”鍾學馗喊叫著,奮力掙扎著,最後終於大汗淋漓的醒來。
太好了,原來只是個噩夢,自己還好好的在牆裡卡著呢——不過卡在牆裡好像比作噩夢更遭。
鍾學馗大口喘著氣,終於醒悟過自己是身在何處來。還是那間亂七八糟的屋子,天已經亮了,可是厚厚的窗簾依舊拉著,只是從縫隙裡透出一絲陽光照在鍾學馗旁邊的牆上。昨天那個女孩呢?怎麼還沒起來啊。她一直都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還沒有正經吃東西,現在又不出房門,該不會……
“喂……喂……喂……小姑娘,醒醒啊……喂……小姑娘,太陽出來了……小姑娘……”
一直在難以把握的夢境中徘徊的遊少菁就是被這種斷斷續續,刺耳之極的聲音從夢中驚醒的,她盯著天花板呆了半天,纔想清楚了自己身在何處。夢裡種種詭異的景象依舊在腦海裡閃現著,令剛剛睡醒的她反而有種很累的感覺。她呻吟著把頭靠在枕頭上,一動也不想動。這時門外又是一波嚎叫傳了進來:“喂……喂……小姑娘……喂……”
遊少菁的頭腦終於又清醒了一些,抓過一個枕頭向門上重重一摔大喝:“你嚎什麼!吵死人了!”
門外鍾學馗鬆了口氣的聲音傳來:“你沒事就太好了。你昨晚沒吃飯,今天早上又一直沒動靜,我還以爲你怎麼樣了呢。”
遊少菁苦笑一下,自己的生母、繼母、各色親戚在這種時候都對自己若近若離,反而是這個從牆裡冒出來的鬼差在關心自己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於是本來要向鍾學馗扔過去的“暗器”也不好意思再出手,又訕訕地收了回去。
遊少菁準備了簡單的早餐,在鍾學馗滔滔不絕地訴說不吃飯的危害聲中,自己也拿起了筷子,可是沒吃了幾口便停在半空,怔怔地掉起淚來。鍾學馗在艱難地吃飯動作中停止下來,瞇著眼看了她一會,嗡聲嗡氣地問:“你有什麼心事嗎?說給我聽聽如何?從我看見你你就一直不開心。”
“我爸爸他……”遊少菁從父親出事之後,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自己心裡的想法,可是現在不知爲什麼,竟然對著這張嵌在牆裡的鬼臉說了起來。看見遊少菁在面前邊說邊落淚,鍾學馗有心安慰她地,卻也不知道怎麼開口,過了好久才說:“你也別難過了,雖然是惡鬼附身才使你父親做出種種錯事,但是有道是蒼蠅不抱無縫的蛋,他會被惡鬼附身畢竟也是因爲他自己心術不端正纔給了對方可趁之機,不過你放心,等他判了死刑,到了陰間之後,判官們會辨明他是因爲被附身才犯的大錯,會給他輪迴轉世的機會的……”
“你纔會被判死刑呢!別詛咒我爸爸!”遊少菁尖叫著拿起碗盤向鍾學馗劈頭蓋臉地打下去,直到眼前沒有可以抓在手裡的東西了,才蹲在地上抱著頭哭起來。鍾學馗掛著一臉的菜葉飯粒,茫然的看著她。
遊少菁的哭聲忽大忽小,忽而嚎啕,忽而啜泣,忽而哽咽,一直在耳邊縈繞著。鍾學馗眼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自己臉上的菜湯都幹了,遊少菁依舊沒有停止的跡象。鍾學馗實在受不了了,開時哀號:“你別哭了,別哭了,有什麼事想不開用得著這樣哭啊,我死的時候我爹孃都沒這麼哭過……求求你別哭了行不……啊啊啊……我快受不了了,你別哭了……”他大聲叫嚷著,不過遊少菁沒有再理會他,就是在那裡哭泣。
“求求你別哭了,我會幫你捉到那個惡鬼爲你父親報仇的,你就饒了我行不行……捉到那個惡鬼後我讓你用刀剁,用火燒,用油炸,用鋸子鋸……你想怎麼出氣都行,現在就饒了我吧……我真得受不了了……”
遊少菁一下子擡起頭來問:“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保證捉到那個惡鬼讓你處置個痛快。”
“我是問我爸爸的事?他,他其實無罪是嗎?”
“當然是真的,而且就算他犯了再大的過錯,只要依法服罪,接受了人間的審判,將來到了陰曹地府對他今生的作爲就不會再追究了——不能一罪兩罰不是……”鍾學馗本來還要詳加解說陰間的處罰章程,卻被遊少菁打斷,她騰的站起來盯著鍾學馗的眼睛問:“你說過的事情都是真的嗎?”
“我說的是真的,我從來不說謊!”鍾學馗揚著眉毛頗爲自豪。
“那麼你是從陰間來的,你們陰間跑了一些惡鬼;你是捉鬼的鬼吏;我父親這所以會幹那麼幹壞事是因爲被鬼怪附了身?”遊少菁一口氣地問。
“真的不能再真了!”鍾學馗眨眨眼。
“你有沒有見過我父親,怎麼知道他是被惡鬼附身?”
“因爲你身上有鬼的味道,我知道你沒有被鬼附身,當然就是你身邊的人出事了。”鍾學馗又衝著遊少菁吸吸鼻子,“味道已經很淡了,但是還能分辨出是一個很貪婪的惡鬼……”
“嘭”遊少菁在他的臉上狠狠打了一拳並且尖叫:“你這個色狼!”
鍾學馗被打得莫名其妙:“我哪裡像是色狼!你,你憑什麼打我!”
遊少菁帶著臉紅的表情退開幾步,站得遠遠地問他:“你有沒有辦法捉到那隻惡鬼?”
鍾學馗得意洋洋地說:“那還用問,那樣一隻小小的惡鬼怎在我的話下,我本來就是來捉鬼的,一隻兩隻惡鬼算得了什麼!”
“你自己剛纔說過的,要把那隻鬼捉來任我處置,現在你去把它捉來,我要把它碎屍萬段……”遊少菁雙手握拳,臉上露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這種笑容出現在她那張哭得一塌糊塗的臉上,令鍾學馗產生了想要縮回牆裡去的衝動。
“我,我現在沒法幫你……我,我不是動不了嗎?”鍾學馗小心翼翼地說,“而且你可別以爲捉到那個惡鬼你父親就沒事了,他,他在陽間照樣要被判刑的,所以,所以……”在遊少菁目光的逼視下,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聽不見了。
“你是說你這個鬼差捉不了那個惡鬼?”
“如果我行動自由的話一個惡鬼當然不在話下,可是現在我不是……”
“哼,那我爸爸怎麼辦?你不是自稱要替天行道,爲民除害的嘛,現在眼睜睜看著惡鬼害我爸爸不管!還敢叫什麼鍾學馗,鍾馗怎麼可能像你這樣!”
這句話給了鍾學馗極大的刺激,他環眼一瞪:“好,我就證明給你看我不負鍾學馗之名!但是你要幫我一個忙。”
“你說!”遊少菁只要能救父親,什麼都願意去做。
“你幫我找到惡鬼的下落,我自然有辦法幫你收拾它!”
“它不是附身在我爸爸身上嗎?”
“它現在怎麼可能還在你爸爸身上陪著坐牢,肯定早就溜了——要是一直被它附在身上,你爸爸現在恐怕已經開始被它同化,開始發狂了……總之你幫我找到它,我就幫你想辦法來收拾它,不然我也沒辦法——我的處境你應該知道。”
遊少菁不再說話,開始靜靜地思索起來。鍾學馗沒有打擾她,靜靜的等著。果然沒用多久遊少菁便決絕地一甩頭:“說吧,要我怎麼做?”
“你先去洗洗臉吧。”
“什麼?這樣就有用?”
“你的樣子象個大花貓。”
“……你怎麼不早說!”
鍾學馗也無法推算那個惡鬼離開遊少菁的父親後會附到何人身上,所以建議遊少菁從他父親入獄前接觸比較密切,而且人品方面又有問題的人下手,最好就是她爸爸的同案犯,這樣的機率比較大。問題在於遊少菁對於父親被捕的原因一直懵懵懂懂,此時不但對鍾學馗說不出個所以然,就連她自己的心裡也是糊里糊塗的,根本不知道父親平時與那些人來往較多,尋思了半天才決定找大人們去問一問。
自從父親出事後,原本三天兩頭往家裡跑的叔叔和姑姑早不見了蹤影,而生母這邊自從離婚就已是不再問及父親的事了。遊少菁盤算了好久,發現可以去問的對象竟然好象只有繼母。
遊少菁的繼母比父親小了十多歲,是個時髦漂亮的女人,與遊少菁的父親結婚後的這七、八年中跟遊少菁的關係一直平平淡淡,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距離。現在遊少菁想起她來竟然有模模糊糊的感覺,似乎父親出事才短短的日子,自己就想不繼母的樣子了。
“唉,還是去問問她吧。”遊少菁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雖然不是很想與她接觸,可是父親被捕的原因,她總應該知道的很清楚吧。
遊少菁拿出手機,撥下一個熟悉的號碼,動聽的彩鈴聲後一個爽朗的男聲傳來:“少菁,你沒事吧?這幾天怎麼不接我電話?你現在住哪兒?和我表姐一起還是搬到你生母那裡了?用不用我去看看你?”
“莫瀟。”聽到對方的親切的聲音,遊少菁鼻子一陣發酸,沙著喉嚨說:“我沒事,現在我在姥爺以前的舊房子呢。我這幾天忙著搬家,沒開手機。”
電話那邊的莫瀟沉默片刻,鄭重地問:“是表姐不讓你和她一起住嗎?我去找她說說,這都什麼時候了!”
“不是的,莫瀟,是我不想跟她同住。我現在挺好的,一個人住清靜。”
莫瀟笑了一聲:“你還是老脾氣,一個人住缺什麼不缺?需要我幫你做什麼不?需要我的話儘管開口,我知道不論你的生母還我表姐都是指靠不上的人。”
遊少菁嗚咽起來,這句原本應該由親人對她說的話,卻直到此時才從莫瀟這個非親非故的人口中聽見,她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捂著嘴哽咽,眼淚從面頰上淌下去。電話另一邊的莫瀟也沉默著,直到遊少菁平靜了一些,才聽到他問:“你找我有事吧?什麼事你儘管說。”
“你知不知道你表姐現在住在哪裡?我想要找她。”
電話那邊一陣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