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錦然番外

——小錦視角> <

然兒……然兒……

小時候, 那個人是這麼喚我的……

甫出生起，我便住在山谷裡，孃親撫著我的額告訴我, 這裡叫“悄悄山谷”, 這裡是我們的家。

外面的是什麼樣的, 在孃親和那個人去世之前, 我從未見識過。

孃親看向我的眼中的目光帶著濃濃的哀愁：“然兒, 外面的人容不得世間的異物，所以答應娘，不要出去……”

我知道, 孃親說的是我的眼睛。我茫然地點點頭，暫時放棄了出去看一眼的念頭。

我和孃親住在山谷裡的一處小木屋裡頭, 屋外圍著一片竹林, 穿過竹林的那頭還住著一個人, 孃親總是避著他，從不在我的面前提及他的名字, 他是孃親的忌諱，他是那個人。

那個人總在孃親睡熟的時候偷偷摸進我們的小屋，看著孃親的睡顏訥訥地不敢靠近，凹陷的雙眼中溢出淚水……然後他走到我的面前，用乾枯如柴的手捧住我的臉, 顫抖著道：“然兒……然兒……來, 喊爹, 喊爹……我是你爹啊……”

我只靜靜地看著他, 不作聲。

終於, 他抹掉面上橫溢的淚水，牽起我的手將我帶到他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很美, 屋外遍地都是紅紅綠綠的花草，有些還在月光下發著夢幻的光華。看得我直有些發呆，然後仰頭看一眼他乾瘦的模樣，這樣的人與這樣的地方，很是不配。這樣的地方，該是孃親那樣的人住的……

我心裡是有些看低他的，他長得很不好看……

他卻低下頭來告訴我，越是美的東西越是有毒。

我有些困惑：“娘也很美，那娘也有毒麼？”

他怔了一下，目光中帶著掙扎著的悲意，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是，繡兒身上是有毒，所以你要跟著我學醫學毒，才能幫她解毒……”我娘名喚錦繡。繡兒，是她的閨名。

跟著他學醫學毒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他常會帶著我在一堆花花草草中轉悠，不時摘一兩片綠葉紅花遞到我嘴邊，不同的花草有不同的味道，他說，就如人生一樣。我仰著頭看他，有些困惑，人生到底是如何的，我才六歲，我不懂。

雖然他說這滿山谷的花草有大半都是有毒的，可我隨便摘取些吃著，卻是半點事情都沒有，他說，因爲我是他的兒子。他不怕毒，所以，我也不怕。我淡淡地看他一眼，心中不信。

-

山谷裡的日子過得很平靜，平靜得如孃親整日毫無波瀾的表情。

那人說，平日裡我胡亂吃的那些個花草中不乏許多稀世的強身益體的靈藥，所以我到十五歲時，已經長到了與他一般高，和孃親站在一起時，能比她高出大半個頭來。除了身板依舊顯得有一些瘦弱，臉蛋上也總褪不去些許的稚氣，我覺得，我已經是一個可以保護孃親的大男人了。

可孃親看我的眼神中卻越來越透著悲傷。

她說：“我的然兒長得真好看，若不是這雙眼睛……”

我不是很懂，這眼睛……雖然的確是與孃親和那人的有些不同，但不至於……爲何孃親會爲了一雙眼睛而糾結到如此地步……

於是我便去問那個人。

那個人沉沉地看我一眼，什麼都沒說。

一天晚上，我照例到前頭與他學醫，他神情嚴肅地告訴我，我孃的病情加重了，我得加快進程了。今晚，他要開始教我他的獨傳金針。

我不知道孃親到底中的是什麼毒，只知道她越來越容易犯困，一犯困便陷入了夢鄉，然後似乎是在夢中夢見了什麼不好的事情，驚叫著開始掙扎著揮舞著雙手，我上前想要搖醒她，她卻忽然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深陷我的肉裡，手臂上生生地疼著，只聽她瘋了般地嘶啞地吼著：“放開我放開我，不要……不要……”

次日，雖然我早早地就自行將被抓破的傷痕上了藥，卻還是被孃親給發現了，她將臉埋進我略顯乾瘦的懷裡的低低地抽噎起來，口中喃喃著：“都是那個畜生，都是那個畜生……”

半個月後，我學成了他的獨傳金針。

他也將孃親身上的毒告訴了我，孃親身上的毒，名叫“舊夢一生”。

我要做的，便是爲孃親夜夜過針，以封住孃親體內流竄的毒性，驅散她的夢魘。至於解毒的事，交給他來慢慢想辦法。我心裡有些發沉，這只不過是在爲孃親暫時壓制住毒性而已，但解毒的辦法，他想了這麼多年，如何能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想出來？

但終究，我還是按照他說的方法做了。

第一晚爲孃親過針，那個人沒敢來。

他在怕，全身哆嗦地蜷縮在自己屋子的一個角落裡，將頭深深地埋起來。原本過針的事情，因爲難免有些刺痛感，所以得先點了病人的昏睡穴使她昏睡過去，纔好施針。既然孃親昏睡過去了，這施針的事情，他來也是可以的，但他卻是一副很怕的樣子。就連教導我用針之法時，也是口述而已，絕不碰那金針一下。

他，很奇怪的一個人。

我困惑地從他那裡取了金針回去我和孃親的小屋，第一次爲人施針，我有些沒把握。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先找個人試驗，可這一方土地，能用來作試驗的，也只有我自己了罷？於是有些顫抖著手，將金針扎進了自己的腦門穴道里。

金針入穴時，刺痛感便猛地灌了進來，我身子一顫，差點要跌了下來，扶住了桌角，總算穩住了身子，然後，紮下第二針。

我有一些顫抖，每一針都下得很緩慢，生怕弄錯了穴位。

到第七針時，我感覺到了，我自己有一些異樣。

體內四處的某種我所不熟悉的東西似乎是受到召喚一般地一絲絲地匯聚起來，在胸口匯成一股詭異的熱流，然後開始向四處流竄，所到之處如被烈火燎原一般灼燙，我的身體止不住地開始顫抖起來，頭上每一處扎著針的穴位齊齊地抽痛著，整個人似是要被撕裂了一般。

眼前的景物一陣昏暗一陣明亮，口中有些腥熱的液體溢了出來，我伸手去抹，然後低頭一看，是血……是黑紫色濃稠的血……

我掙扎著站起身來，不能倒在這裡，會被娘看到的……不能倒在這裡……

伸出腳艱難地想要挪開步子，卻是一個踉蹌，將原本坐著的椅子也絆倒了下來，整個人身體一傾，一陣劇痛襲來，再也穩不住身子，向著椅子倒下的方向也倒了下去。

牀上的人有了些許動靜。

孃親醒了過來，然後轉頭看向地上的我。

我閉上了眼睛拼命地想：該怎麼辦？被孃親看見了……該怎麼辦？

只見她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猛地驚叫著撲了上來，跪倒在地上，將我扶起來靠近她的懷裡，一隻手顧不得拿帕子，直接用袖子爲我拭去脣邊的血。

她雪白的衣袖上染滿了紫黑的血跡，散著一股濃重的腥臭的味道，粘稠的弄得到處都是，可我的嘴角卻還是止不住地向外溢著血，體內的那股熱流四處衝撞著，激起一陣又一陣的抽痛，我想要開口，卻只是再次噴出一口的血。

她眼淚撲簌著落了下來，一遍又一遍地喚著我的名字：“然兒……然兒……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手裡不停地爲我拭著血，然後聲嘶力竭地向門外喊：“範遙……快來救救我的然兒……快來救救他……”

那個人聞聲出現在門口時，我眼前模糊得只能勉強分辨得出來他身上穿的青灰色的袍子……他的名字，叫範遙？

孃親嘶啞地哭喊著：“快救救我的然兒……”

周圍越來越沉，我終於支撐不住，沉進了那無邊的黑暗中。

模糊中聽得他低沉中有些焦急的聲音道：“他體內的舊夢一生毒發了……”

原來，我身上也是有毒的，那毒與孃親的一樣，叫做舊夢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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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遙不知是用了什麼方法，使我醒了過來。

我醒來時，孃親已經病倒在了牀榻上，一日裡只有半個時辰是清醒著的。

她頭一次顯出這般微笑著的慈愛的神情，撫著我的發，道：“然兒，沒事了……沒事了……”彷彿放下了多少年來的心結一般，眼神通透而安然……

然後，我順著她的手低下頭，看到散落在自己胸前的幾縷髮絲由原來的黑色變爲了像範遙一樣的灰白色……

孃親的身體敗壞得很快，我絞盡我學過的所有的醫的毒的，還是想不出半點方法來。

但她卻是不再那麼抗拒範遙，每次清醒時，拉著我坐在小院裡的樹下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小時候的事情，滿臉溢著美好得幾乎要幻滅的微笑。範遙遠遠地站在林子的那頭看著，她也不再哭鬧，只當他不存在一般。

我問範遙，該怎麼辦。

他只是無奈地搖搖頭，道：“隨她去吧……”

一個月後，孃親死了。死在了睡夢中。

範遙說孃親身上有毒，故而只能火焚，不能土葬。

我看著他一把火將孃親連同我和孃親住的那間小木屋燒了，那熊熊的火苗裡，映得孃親的臉格外地嬌豔如花，然後在她那雙緊閉的眼角，粲然滾落一行紫黑色的血淚。

我的心中猛地顫了一下，忽然間似乎領悟到了她那慈愛而釋然的笑容背後的真諦。

果不其然，範遙最終還是告訴了我，我身上的毒被引到了孃親的身上，故而……

以毒攻毒的法子，總是帶著極大地風險的，他僅抱著一絲的希望在做這件事，而孃親，則是隻抱著對我的希望而放棄了對自己的希望。

這世上沒有什麼值不值得的，只有願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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孃親去世後，範遙愈加得消瘦如干柴一般。

他開始瘋狂地向我灌輸所有他懂得的藥學和毒理，卻還嫌不夠似的常常嘆著氣道：“若是師弟在，便可以教你習武了……男人，總要學點武藝傍身，我才能夠放心……”

我淡漠地看他，武藝什麼的，學不學於我來說，並無所謂。

我一直很疑惑，爲什麼當初我身上的“舊夢一生”發作時，沒有像孃親那般地陷入夢境。他目光沉沉地嘆著氣道：“一個人若是到了十六歲依然不知道什麼事噩夢，究竟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我不解。

半年後，我將範遙身上所有的本事都學會了。

那晚，他做了一桌子的酒菜，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笑容，最後喝得醉醺醺地摟住我道：“來，然兒，喊爹，就一次……喊爹……”然後有微涼的水珠濺到我的脖頸間……

第二天，他不見了。

我在牀頭髮現了一封他留下的信，他說，他追隨著孃親去了……然後在我和孃親從前住地方，那個被燒得一乾二淨後又長出青青野草的地方，多了一小掊土。

小小的，堆成一個小堆，像是在祭奠什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