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門後我才發現，這木屋隱藏在密密的樹林間，不遠處便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大約是高處的緣故，山中霧氣瀰漫，陰涼冷蕭。倘或不是周圍太過人煙稀少，甚覺毛骨悚然，此處倒是炎炎夏日避暑的好去處。

我猜這裡該就是岷山所在了，只是不知研究所又藏於何處。慕容衍指著遠處的山脈，告訴我研究所就在山巒之上，只要越過這一片高坡，就能到達。

我也不知自己是哪裡來的自信，竟那般信任慕容衍，由著他帶著我行於密林之間。

這裡前前後後沒有一條指引的道路，若只有我一人，當真是會迷路的。

原本以爲依著慕容衍的本事，要翻過這片高坡應該不是什麼難處，只是帶著一個我，顯然他有些力不從心。

“越是靠近研究所，它周圍結界所釋放的能量就會越強，雖然困不住我，卻大大削弱了我的能力。況且，如今還未入夜，我怕體力不支，所以只得暫且隱藏自己，如此，還需得再走一段時間，方纔能到達。”

即便慕容衍不與我解釋，我也大體知道，想來研究所可以那般安全的存在，必然是有萬全的防備，也難怪，秦叔叔這麼多年都能安然無恙的回來。

行走的空檔，我與慕容衍並無多少交流，我心內是有很多疑問的，只是在面對他的時候，卻連著正視他的勇氣都沒有，更別提問出那些我深感疑惑的問題了。

時間在點滴間過去，轉眼之間太陽已經落了山，加之蒼天大樹遮蓋的密不透風，周遭猛然間陰冷了好幾分，颯颯的輕風之中透著股股滲人的涼氣。

“還要多久纔到？”眼看著天色已近乎黑下來，我終是有些沉不住氣的開口相問，哪知話纔出口，腳下一滑，還未等我呼喊出聲，整個身子便快速的往下墜去。

慕容衍忙一把拉住我的手，一個用力將我拉入了他懷中，爾後身子一躍，飛身上了平地。

驚魂未定，擡眼便是他的下巴，他身上獨有的陰冷叫我不覺打了個寒顫，爾後條件反射的一把推開了他。低眉看不見他的面容，只有些無措的理了理垂至眼簾的碎髮，低語道：“謝謝。”便再無多言。

一片沉寂。恍惚過後，擡眸見他正背對著我站著，一身白衣，長髮如墨，若不是知曉他的身份，這般模樣倒是像極了古書舊畫上的翩翩公子哥。

看得久了，便覺得那修長的背影在暗沉的光影之下顯得格外孤寂。

或許真的是我的潛意識裡還殘留著幾分前世的記憶，每每看到他這般樣子，竟會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絲心疼來，與此同時，下意識的輕撫了撫自己的心臟，彷彿若非強制壓抑，這顆心就要碎了一般。

然而，我卻終究什麼都想不起來，我曾與他有過怎樣糾葛的過去，我曾與他有過怎樣生死的相守……

我唯有強迫自己轉移對他的注意力，好讓心裡的這種異樣感快些消散。

“再往前走一段路，應該就能看到研究所了。”他站立片刻後，安靜的回答了我之前的問題。

我輕唔了一聲，緊了緊外衣，驅散了些許寒意，一併驅散心內升起的那股異樣。

他轉頭看向我，雖蒼白卻俊朗的側臉撞入我眼簾，我忙不迭的閃了眼神。他朝我走近了些，欲要來牽我的手，一併低語說著：“走吧。”

我本能的一躲，他的手拂過我的衣袖，尷尬的停留在了半空中。我低著眉目，顧不上氣氛的凝滯，只匆忙越過他的身，徑直往前走去，凌亂的腳步暴露了我內心的慌亂，似乎拼命的想要逃離開和他獨處的每時每刻。

身後傳來他輕微的腳步聲。

這一路再沒有高坡，平坦順利，連帶著腳下的荊棘也淡然無存。雖如此，黑夜籠罩的壓抑以及凜冽逼人的寒氣還是讓我不覺放慢了腳步，直至和慕容衍並肩。

他生就是鬼，還是鬼界的神君，與生俱來的寒氣自是比普通的小鬼更加凜然，然而待在他身邊，卻無端生出一絲安全感，好像只要有他在，就什麼都不怕了。

我想起他與我說過，我的前世是他的王妃，也是北嵐國欽天監的陰陽師，那麼，我當初又是如何死的？爲何千年過去，他纔來找我？這千年的時間裡，又發生了什麼？

在外婆見我的那一刻我就應該明白，我已經不再只是單純的‘我’了，這世間有很多難以言說的奇怪的現象，沒有遇見並不表示它就不存在，所以我已經欣然接受上天的安排，我也很想知道這一世我的存在到底是爲了什麼。

低眉想著事情，只顧一路往前走，猛不丁的撞上了慕容衍的後背。

我穩住身子，輕咳了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爾後問道：“怎麼不走了？到了嗎？”說罷，朝前方望去，然依舊是一片黑暗，連帶著一點光亮都不曾看見。

“前方百米之處便是研究所，結界太強，恐怕我只能送你到這了，不過你放心，你要見的人正在那等著你。”

心內沒有想象中那般興奮，我不過是輕‘嗯’了一聲，身子卻依舊立在原地，並未急著逃開。

“這一路你一句話都不曾問，是不想問了還是覺得問我不過徒然？”慕容衍轉身靜立在我面前，幽幽開口道。

我緊抿著雙脣，依舊低著眉目，輕皺了皺眉頭，醞釀著該如何問出口，卻聽得他繼續道：“秦子墨、夏塵風還有你的秦叔叔，他們都沒有事，等你到了研究所，就能見到他們。”

我‘啊’了一聲，猛的擡頭，開口想要說些什麼，話語梗在喉嚨，到底沒有發出聲音來。其實，我內心深處很平靜，不知爲何，我壓根就不擔心他們，在我看來，他們必然是安全的，怎麼說呢，大約就是潛意識裡的肯定吧。

“其實我不說，你也大約知道。至於古墓內的事情……”他頓了頓，方纔又接到，“你可是對小時候的那段記憶特別好奇？”

“我……”好奇嗎？怎會不好奇？如魔鬼一樣拿著噬魂劍胡亂砍殺村民的影像不時的在我腦海中浮現，我甚至懷疑，那只是一個和我長得很像的人罷了。我怎麼會有那樣的過去？雙目猩紅失去理智的人真的是我嗎？

“在你輪迴出世之後，我就一直在找你，在此期間，我也一併在找尋我的真身以及能讓我回去的守靈珠，這才感應到了封安村，也因此發現了我的靈體。雖然我平日裡無法出入封安村，可是每個月的十五是陰氣最強的時候，子時的結界是最爲薄弱的，我便趁著這個時候進入村內，也一併看到了那個時候的你……或許是我的能力不夠，又或許是你的身份太過特殊，我竟未曾認出過你來。”

“什麼？”他的話不覺叫我一驚，難道說，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在我身邊嗎？可是我……明明不曾見過啊！又或者，我見過的，只是不記得了。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慕容衍低笑了一聲，復又道：“村內皆是結界，又在你白家陰陽師的眼皮子底下，我自然不會現身。況且，每次入內都不能久待，即便看到了那時候的你，也並未察覺到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所以不過都是擦肩而過罷了。”

“可是……”我看著他，接到，“你看到了那個時候的我，以及我發瘋的樣子，是不是？”

慕容衍像是在醞釀著話語，沉默了片刻，方纔回道：“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想要從你外婆手中奪回自己的靈體，所以爲此還想要以你來要挾她，誰知在你五歲以後就被送出了封安村……”

“你到底知道了什麼？”好像離答案越來越近了，可爲何我的心緒這般不寧，那答案是早就存在了的，於我而言，卻是這般可怖。

四周愈漸暗沉下來，若不是靠著那點點從樹葉間透出來的光影，我甚至都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慕容衍一直很平靜，像是在訴說一件與他並無多大關係的事……也對，這件事情確實和他並無關係。

我急切的想要知道那個困擾了我很久的答案，以至於我忘卻了他與我的前世糾葛，按耐不住，徑直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復又急著問道：“我到底爲什麼會那樣？”

良久，他方纔一如既往冷靜的開口道：“我確實有去查過你的身份，你的母親的確是白家的陰陽師，是你外婆的女兒，至於你的父親……”

‘父親’這個詞在我印象中是模糊又陌生的，只因我從未見過也從未感受過，甚至於我連他姓甚名誰都不清楚。外婆不曾告訴過我，也頻頻不讓我提起他，所以在秦叔叔家的這十多年裡，我已然將秦叔叔當成了自己的父親，可我知道，他不是。

“父親……他是誰？”難道所有的問題都出在那個我素未謀面的父親身上嗎？

在我無限期盼從他口中知道我‘父親’下落的時候，慕容衍卻只是搖了搖頭，道：“你的父親……他不是人類。”

拉著他衣袖的手止不住的顫抖起來，不是人類是什麼意思？是鬼還是魔？母親是陰陽師，她怎麼會和非人類在一起呢？如果父親不是人，那我是什麼？

“顏顏……”慕容衍一把拉住我向後退去的身子，帶著些許緊張的口氣輕喚道。

我怔怔的看著地面，好半會方纔回過神來，擡眼吶吶的看向慕容衍，雙脣打著顫，哽咽著聲音問道：“他，是鬼，還是魔？”

其實我心底大約已經有了答案，只是不管是哪個答案，都是我無法接受的。

“他是，魔族的惡靈。”

果不其然，我絕望的閉上了眼，原來慕容悠說的沒錯，我體內確實有魔性，我也……確實和魔鬼沒有區別。

可是外婆爲何沒有告訴我，難道她以爲我不會再像小時候一樣了嗎？

“你體內的魔性每到月圓之夜就會發作，想必你外婆已經爲你找好了解決的辦法，是不是？”

因著他的這句話，我猛然想到，外婆要我在十五月圓之夜之前趕到檀香寺內，尋求妙淨大師相助，難道就是這個原因嗎？

不對，既然是月圓夜纔會發作，那爲何在古墓……

“之前在古墓，到底發生了什麼？是我體內的魔性發作了嗎？可是，那日並非十五啊。”

“是噬魂劍。”慕容衍緩緩解釋道，“噬魂劍乃陰陽家的鎮魂之物，所有惡鬼妖魔，都難逃噬魂劍的煞氣。以往掌控噬魂劍的陰陽師都是至純至善之體，可你的身份……以至於噬魂劍並不能完全被你控制，反而引發你體內魔性復甦，所以……”

當時離我最近的只有鬼婆婆，所以我……

“所以我殺了鬼婆婆嗎？”我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慕容衍，他面上的表情始終沒有太大的波瀾，平靜淡然。

他並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只是應道：“鬼婆與你外婆是舊相識，我曾與她有過交易，她替我從你外婆手中運出我的靈體，我幫她拿回噬魂劍。可是我很清楚，噬魂劍非她所能控制，可她一心想要用噬魂劍來標榜她的巫術是正統的陰陽術，以此來打壓你外婆乃至你白氏陰陽世家的存在……總之，她非善類，害人無數害鬼無數，死有餘辜。”

“死有餘辜？可她畢竟……是死在我手裡……”

“不。”慕容衍握著我的雙肩，打斷了我的話，“她死在噬魂劍下，非你手中。顏顏，你不必自責，那是她的宿命，況且，她從未安過好心，不然，又怎會容忍永安村的村民私自豢養小鬼。”

我猛一擡頭，“你說的是鬼婆婆知道村長豢養小鬼？那她爲何……”

“那是她和村長合力演的一齣戲，演給你看的，也是演給我看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緊皺眉頭，一臉不解的看著慕容衍，他便繼續道：“他們都是千年乾屍的手下，都是爲了讓千年乾屍離開封安村，離開研究所，重回人世。”

古墓中的千年乾屍？村長和此事有關是我之前就已經預料到的，鬼婆婆居然也……

“那千年乾屍現在……已經不在研究所了嗎？”全身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來，若果真如此，人間將會變成什麼樣？

慕容衍此時的臉面才稍稍有些凝重，“沒錯，他已經逃出去了，連帶著我的靈體也不見了。他被白家的陰陽師封印了上百年，怨氣積壓，此刻放回人間，勢必會大鬧一番，亦會來尋你報仇。待得你們回去後，務必要小心謹慎。”

這纔是重點吧。

我雙腿一軟，差點要倒下，只覺大腦沉重，手足無措。

“顏顏，別擔心，有我在。況且，我也要從他手中找回我的靈體。”

緩緩呼了一口氣，慢慢讓自己平靜下來。事到如今，再多的感慨也已經無濟於事。千年乾屍，魔族，還有人間的種種……看來我要面對的將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局面。也罷，生也好死也好，除了硬著頭皮上前，我怕是沒有其它選擇了。

“我所知道的大體都已經告訴了你，不管如何，我會一直守護你。”慕容衍伸手替我攏了攏額前的碎髮，“顏顏，以前你爲我做的事，受的苦，我一定會加倍還給你，絕不會讓你再受到半點傷害。”

在這樣方寸大亂的時候，他的話就好像給我注入了一股安神暖流一般，讓我抽搐的心瞬間安定了下來。

雖然，他也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