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是什麼人?”
“晉中林兮,字封平。”
淋了一夜雨,終於在天將亮的時候等來了林封平,落魄潦倒一身酒氣,他說了什麼蘇白沒有聽清便昏了過去,醒來後已經是第二天中午,隨便用了些飯後小丫鬟便在一旁口若懸河的訴說這些天外面的傳聞。
也沒什麼新鮮的,不過就是林封平衝冠一怒爲紅顏,跟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公主決裂,孟家小姐終於抱的美男歸。
蘇白安靜的聽完,看小姑娘沒有可說的之後吩咐其出去,沒事別進來之後陷入沉思。
那個張揚的聲音是林封平,另外一個呢?毫無疑問,是孟謹言。
“小姬,你在嗎?”
“在呢在呢。”
“孟謹言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對於她的過去蘇白本不想追究,然而在這麼下去林封平可能就真的又要被弄死了,沒有辦法也只能一探究竟了。
“用孟謹言的壽命換。”
“多長時間?”
“按照她死到現在的時間,還剩下兩年半。不完整的記憶需要半年時間。”
“沒問題,你扣吧。”蘇白聳聳肩,大火發生在半年後,只要能留出半年多的壽命就行。
“好。”
隨著一陣翻書的嘩啦聲過去,小姬的聲音變得機械起來。
五年前孟昀受命在禮部準備祭天事宜,十三歲的孟謹言獨自和家僕一起回鄉祭祖,在歸來的路上被一羣山賊截住。孟謹言在父親的教導下自幼古靈精怪,不止沒有驚慌還命令家丁假裝害怕慌亂逃跑,只剩下兩個會功夫的丫鬟和自己被帶回山。
孟謹言計劃等到了賊窩之後再偷偷溜出去報官將山賊一網打盡,沒料想中途遇到了和友人在林中取景作畫的林封平,林自知幾個書生體力不濟不足以抗衡,在囑託同伴報官之後獨自一人拿著畫筆抄小路繞道山賊面前,結果便是四個人一起到了山賊據點。
林封平沒有解救三個姑娘的能力,他只是希望能讓她們不會感到絕望,以免官兵來了爲時太晚,可惜好心幫了倒忙。
出於道義,孟謹言帶著林封平一起離開,多年浸□□畫的林身手十分不矯健,不止沒有把自己照顧好還拖累了兩個會功夫的丫鬟,最後四個人又被抓了回去。孟謹言被孟昀保護的很好,偶爾有點突發事件也是有驚無險,此時事情突然不受控制自然有些煩躁難安,兩個丫鬟不敢多言,林封平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來。
待其他人領著官兵過來時,年輕氣盛的林封平和孟謹言已經就八股文章孔孟之道吵了小半天。確定有驚無險後,兩人漸漸平靜下來,忽覺對方與自己在某些見解上不謀而合,握手言和後更加相談甚歡。
林封平是當地書院的風雲人物,一介書生偏帶著一身傲氣和俠氣,孟謹言見得人不少,不過連掉書袋都能掉的這麼可愛風流的人也不常見。與此同時林封平也對聰明機敏的孟謹言有了好感。
孟謹言離開前一天兩人相約在初遇的桃林見面,孟本打算將身份如實相告,待林去京城趕考之後在細做打算。
可惜,等了一天林封平沒有來。
孟謹言託人打探,原來是爲了一個□□捱了二十大板,一氣之下不告而別,回京後一路顛簸病了起來。
斷斷續續養了一年時好時壞,渾渾噩噩中那段記憶也就模糊了起來,病好之後沒有細問把這段經歷擱置在了一邊,時間長了也就真的徹底忘了。
直到再次聽到林封平的名字纔有些熟悉,初戀總是能留下點無法言說的感覺,聽了幾場書之後興趣更是濃厚起來。
*
“孟姑娘,林大人在正殿佛堂,您可以在此稍後。”
“不用,我直接去找他。”
蘇白獲得記憶後直接來了國廟,林封平像換了個人一樣,一定還發生了什麼,既然躲不開還不如問清楚。
正殿門大開著,林封平站在中間佛像旁邊,用手撫摸著佛像身下的蓮花臺。
那裡面是有白骨的。
蘇白不自覺起退到門後面,轟隆隆幾聲雷聲,本來明媚的天氣驟變,夏季本多暴雨,風大飛沙也是常見。
“要下暴雨啦,快收經書啊!”
前院嘈雜聲起,詭異的氛圍稍稍平復。
“林封平,我想起來了,你說過的,桃花院東,不見不散。”蘇白前走兩步扯出笑臉,現在的林封平有些古怪,比前些天相比好像少了些什麼。
“第二天我去了,你不在。”
林封平從臺子上走下來,背對著三尊佛像坐了下來。
“不過應該,都過了整整一天。”林封平招手示意蘇白,蘇白猶豫片刻同樣背對佛像坐在蒲團上。
“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林封平話風突變,消瘦蒼白的臉多了一份神彩,似乎又回到了初見那一天,“這些佛像裡面都藏著屍體腐爛後留下的骨頭。”
“報官吧。”蘇白努力按捺下生出的恐懼,說話磕磕絆絆。
“報官沒用的,謹言,我給你講個故事。”察覺到對方的恐懼,林封平猶豫片刻伸手握住了蘇白的手。
“臨陽城原來有個白馬書院,書院曾經出了三個狀元兩個榜眼,舉人秀才不計其數,能夠在裡面讀書的人一般說來都能有較爲不錯的未來。只可惜,五年前那個書院徹底敗落下去,因爲所有人都死絕了。”
“起因說複雜也簡單,只不過其中一個書生認識了個名妓,萍水相逢的交情,名妓被當地鄉紳強納進府,只幾天就傳來的暴斃的消息。書生和其只不過有過幾面之緣,名妓卻在死前幾天把兩本族譜託人交給書生。”
“書生沒有找到族譜的特別之處便收了起來,當名妓死去的消息傳來書生想及對方的信賴一時衝動去衙門申冤,被縣令不分青紅皁白地打了二十大板,第二日書生想起來和人有約努力爬了起來。”
“書生的師長好友爲書生鳴不平,帶領當時在書院的人一同到知府門前靜坐,求知府能夠爲名妓申冤以寬慰書生,礙於白馬書院的名氣,知府不得不當日重審此案,然而縣令清清白白。書院衆人自然不服,幾個有武藝的便夜裡悄悄潛進縣令府邸,希望能找到其和鄉紳勾結的證據。”
“他們或許找了什麼吧,書生行動不便,兩天後回去的時候書院已經被一把火燒的只剩灰了。”
“是縣令乾的?”
林封平語氣平淡,可是手卻劇烈顫抖起來。
“或許吧,書生被鉅變打擊的神志不清,誤打誤撞碰到了途徑的長公主,混亂中說了經過後找出來以前埋在樹下的族譜。長公主調查後發現兩個家族都是木匠出身,十幾年前都參與了宮改廟,然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蘇白吸了口冷氣。
“所以,你是故意的?”
故意跟公主去西北學習,故意來到國廟,故意在得到線索後故意和公主劃清界限,故意,找死?這他媽還怎麼玩兒?
“謹言,你說我是誰?無父無母,不是能走在街上的狀元,不是出謀劃策的軍師,認識那個文采飛揚林封平的人除了你都死了,你也失憶了,甚至連我自己都要忘記了。自從白馬書院被燒燬之後我的手已經作不出一篇文章了,身爲書生,連科舉的文章都是公主找人代寫的,行軍作戰更是一竅不通。”
“三年,不,五年,我都在看經書看古語,背誦各種西北俗語,我不感興趣,可是除了幹這些好像已經沒有我能做的了。”
“這不能怪你,你不要……”說到這裡蘇白說不下去了,這能怪誰呢,難道要怪那個名妓信任林封平,怪林封平希望幫她討回公道還是要怪白馬書院衆人對林封平的看重和愛護?
“是啊,不怪我,我哪裡都沒有做錯啊,可是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林封平低下頭認真觀察自己和蘇白的手,它們交疊在一起,可是有些事卻再也不可能了。
暴雨落下來,天陰沉沉的好像提前進入了夜晚,日夜點燃的燭光下,林封平眼角似乎有水光若隱若現。
“謹言,你沒有記憶還是能爲我捨棄名聲,我很歡喜。”
蘇白看著低著頭訴說著的林封平腦子裡一片空白。
“有時候甚至想,如果能在一起多好,將來會有孩子叫林煙遲,是不是個怪名字?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在書院時我的文采不是最出衆的,比起金榜題名我更想擁有隻屬於自己的親人,做做飯看看天,老師經常罵我沒出息。”
蘇白用另一隻手輕輕撫摸林封平的肩膀,手感不太好,像在摸一個枯樹幹。
“差一點,就差一點,本來沒有什麼問題的,爲什麼會有佛像壞掉,露出骨頭來?”林封平肩膀顫抖聲音哽咽起來,“爲什麼,他們不再隱藏深一點?”
如果沒人發現是不是誰都能開心一點?蘇白想單純自己的角度會開心,但林封平一定不會。
“只想自己過的好一點,是不是太自私?”
一片漆黑孤軍奮戰你會害怕嗎?蘇白第一次看清身邊的男人,他很認真很努力,但也只是個普通人,有著熱情理想,想追求幸福,可是因爲意外一切都被打破了。
表面溫和疏離的他也只不過是會恐懼會孤單會絕望的孤兒,無親無故無依無靠,失去了長公主的他在朝堂上真的只是一個人了,出什麼事情都不會牽扯上別人了。
爲什麼要讓他一個人背呢?難道就因爲他有責任沒牽掛嗎?這是不公平的。
蘇白長嘆口氣,抽出被林封平握著的手爲他擦了擦眼角的淚花,蹲著身子擡頭和他木然的目光對上。
“別害怕,我會和你一起想辦法。”
最壞的結果已經在真正的孟謹言生命中發生過了,還有什麼情況是更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