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歷兩萬零三十七年,春末。
離州,三品蒼雲(yún)州界以北,雲(yún)渡城。
一艘頗有些年頭的雲(yún)渡船,歷經(jīng)數(shù)月航行,慢悠悠停在了渡口。
形形色色的修士,排成長龍,陸續(xù)自雲(yún)渡上走下。
人羣中,夾雜著一道氣息隱晦,並不引人注目的少年的身影。
這個少年,正是離家已久的墨畫。
自十五歲時,孤身一人,前往乾州求學(xué),歷經(jīng)十載,經(jīng)歷種種風(fēng)雲(yún)變幻和艱險坎坷,如今他終於又回到了離州,回到了暌違許久的故土。
十年求學(xué),九年修行。
如今,他修齡二十五,築基後期修爲(wèi),神識二十紋金丹。
是太虛門,獨一無二的小師兄,二品高階陣師,乾學(xué)陣道雙魁首。
如今的墨畫,早已今非昔比。
但韜光養(yǎng)晦,返璞歸真之下,根本沒人能看出,他這些了不起的身份。
此時此刻,他就只是一個,歸家的遊子。
墨畫擡起頭,放眼看向了離州蒼茫的天空,和遠處起伏的紅褐色的山脈。
離州的天,與乾州的不同。
乾州的天空,高遠悠揚,生生不息。
離州的天,則駁雜而燥熱,天邊紅雲(yún)隱現(xiàn),宛如流火。
而這,也是他熟悉的故土的氣息。
墨畫深深吸了口氣,心懷激盪,之後便隨著人羣,走下了雲(yún)渡。
雲(yún)渡將墨畫送達離州之後,又啓程離開,在呼嘯的雲(yún)笛聲中,分雲(yún)排浪,繼續(xù)駛向下一個地點。
至此,來時的路,被徹底隔斷。
墨畫與乾學(xué)的因果,也暫時分割。
墨畫目送雲(yún)渡遠離,也與自己在乾州的點點滴滴徹底道別,而後便轉(zhuǎn)過身,收拾好心情,向家的方向走去。
“回家了……”
墨畫踩著離州的大地,頭頂離州的天空。走了幾步之後,熱浪撲面。
離州的天地之氣,席捲墨畫全身,彷彿對他進行了一次“接風(fēng)洗塵”。
墨畫身上乘著雲(yún)渡遠道而來,而殘留著的乾道氣息,也被一點點洗去。
初時還不明顯,可很快,變故驟生。
墨畫越走,越覺得周邊燥熱。
與之相對,他的經(jīng)脈血液,卻覺著徹骨的陰冷。
這種陰冷,不是外在的冷,而是一種死寂的冷。
是他那滔天的殺孽,造成的陰寒。
墨畫的眼眸變黑,印堂煞氣倒逆,宛如黑色的“血絲”,遍佈眼白。
一股殘忍的殺意,涌上心頭。
墨畫忽然想殺人,很想殺人……
唯有殺人,殺很多人,不斷抹滅性命,屠戮生靈,才能化解心頭的那股戾氣,才能紓解煩悶,讓自己念頭通達。
墨畫咬著牙,竭力調(diào)動道化的神性,守住爲(wèi)人的本心,甚至逆
用天魔斬情道,斬去自己的一切情緒,斬去小我,斬去“殺念”,斬去戾氣帶來的煩悶,而後靜心冥想。
“不能殺人,不能殺人……”
墨畫心中默唸,不知過了多久,這才漸漸平心靜氣,按捺下了殺意。
心情平復(fù),殺意內(nèi)斂,煞氣消散之後,墨畫深深吸了口氣,而後皺起了眉頭。
“這是煞氣……反噬了?”
因爲(wèi)離開了乾州,乾學(xué)氣運的加持衰弱,正邪因果間微弱的平衡被打破,兇煞和死孽,又開始反噬,引動了命格的逆變?
墨畫目光凝重。
這些事,都是荀老先生告訴他的。
司徒真人也特意跟他說過。
兩人之前還千叮嚀萬囑咐,讓他離開乾州之後,遇事千萬冷靜,千萬不要衝動,千萬別殺人……
墨畫之前,還覺得荀老先生他們是在小題大做。
自己這麼正直善良的好少年,怎麼可能一言不合就殺人?
可現(xiàn)在看來,情況有些不對勁了。
“我將來不會,真的成爲(wèi)一個……嗜殺如命的大魔頭吧?”
墨畫眉頭緊皺,而後輕輕嘆氣,身形隱匿,遠離了人羣。
既然煞氣反噬,就不能繼續(xù)走在喧囂的人羣裡了,以免一時不慎,真的會本心扭曲,濫殺無辜……
雲(yún)渡城,街道之上,墨畫的身形消失之後。
周圍的修士才後知後覺,覺得適才有一股恐怖的陰寒,籠罩在他們頭頂。
但這股陰寒,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消失無蹤了,只在他們
心頭,殘留一片心悸。
……
蒼雲(yún)州界,雲(yún)渡城外。
寂靜荒涼的山林中。
墨畫一個人孑然獨行,一邊趕路,一邊重新溝通離州的大地道蘊,感知離州的天道氣息,適應(yīng)這一片天地,同時也不斷調(diào)整心態(tài),平抑自己內(nèi)心的殺意。
寂靜的山林,讓墨畫的心平靜下來。
而平靜的內(nèi)心,也平息著心中的殺意。
殺意不起,煞氣也靜靜收斂於命格。
遠離乾州,乾學(xué)加持的氣運衰弱,墨畫只能嘗試著,憑藉一己之力,來消弭無盡死煞帶來的反噬。
換言之,之後這條“死煞”之路,只能他自己慢慢熬了。
在山林中孤身走了大半日,煞氣徹底平息,殺意也埋在了心底。
墨畫又在心底默默唸道:
“我想殺人,我想殺人……”
如此唸了兩句,雖動了殺念,但心態(tài)平和,意味著死煞真的被暫時鎮(zhèn)住了,墨畫這才徹底放心。
而後他離了荒山,走進最近的仙城,挑了個商隊,給了點靈石混了進去,一同前往通仙城。
這樣省得他自己走路。
同時也是爲(wèi)了,讓自己逐漸適應(yīng)與他人待在一起,而不濫動殺心。
墨畫收斂氣息,隨著商隊一起走了一段路程。
感受著周圍活人的氣息,內(nèi)視本心,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不曾動殺
念,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墨畫微微鬆了口氣。
此時此刻,他也纔有心思,打量起同行的這支商隊來。
這是一支極尋常的商隊。
隊中共十來個修士,身份年齡各異。
修爲(wèi)最高的煉氣九層,八九十歲,是帶頭的大哥。
最低煉氣六層,約莫三十多歲。
其餘衆(zhòng)人的修爲(wèi)也都在煉氣中後期,年齡在三十到八十不等。
這個年齡,這等修爲(wèi),看著是比較低微,但其實又是這世間,絕大多數(shù)底層修士的常態(tài)。
底層修士資源匱乏,修行不易,煉氣都很辛苦,築基更是艱鉅。
幾十歲乃至近百歲,仍困頓在煉氣,再難寸進的散修,比比皆是。
他們只能靠著僅有的一點修爲(wèi),還有一把子力氣,謀個生計,盡力地活著。
這輩子再想有突破築基,能逆天改命的機會,幾乎已經(jīng)不可能了。
墨畫心中忽生感慨。
從五品乾學(xué)大州界回來,見了洞虛,羽化,金丹,和茫茫多的築基修士。
此時回到離州,看到這些小地方,境界低微到只有煉氣,且要在煉氣困頓一生的底層修士。
其中的懸殊,判若雲(yún)泥。
墨畫一時間,有一種極強烈的割裂感。
他甚至?xí)岩桑@兩個州界,兩類修士,真的生存於同一個修界麼?
同樣是人,生存於天地,只因出身不同,人跟人的差別,就真的會有,如此巨大的鴻溝麼?
墨畫目光深邃。
之後一行十來人,沿著山道,繼續(xù)向前走。
一路上,商隊的人都小心翼翼。
他們做的是小本買賣,甚至說是“小本”,都有些擡舉他們了。
他們只是把別人不要的,丟棄的,看不上的,妖獸皮骨的邊角料,重新篩選,清洗之後,再熔成廢料,用來給剛?cè)腴T的煉器師練手。
這裡面的利潤,微薄得可憐。
但底層就是這樣,僧多粥少。
能賺靈石的差事屈指可數(shù),但凡利潤可觀的,早就被人分瓜完了,根本輪不到他們。
這也幾乎是他們,能穩(wěn)妥地賺點碎靈石,補貼修行和家用的唯一手段了。
即便如此,這差事也沒那麼好做。
他們要從蒼雲(yún)州界以北,一個二品的小仙城,將東西送往大黑山州界,賺取一丁點差價。
沿途有妖獸,有劫匪,也有被通緝的歹毒罪修。
劫匪和罪修倒還好,因爲(wèi)這些是人,圖的是財,知道這個商隊窮,未必會下手。
但妖獸不一樣,妖獸眼裡,看不到貧富,所有人都是一灘血肉。
因此,沿途的嗜血的妖獸,對這些煉氣境行商的窮苦修士來說,纔是最致命的威脅。
行程的前半段還好,因爲(wèi)是蒼雲(yún)山的荒脈,妖獸很少。
但是到了後面,尤其是進了大黑山山脈,一路上的妖獸就多了
起來。
而每一隻妖獸,哪怕只是一品初期,都會讓商隊如臨大敵。
畢竟,他們都是散修,本身靈根不好,修爲(wèi)低,學(xué)的功法,道法都不入流,也不是獵妖師出身,因此與每一隻妖獸廝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們的目的,甚至都不是獵殺妖獸,能順利將妖獸趕走,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
可也不知是他們運氣好,還是點太背,自從進了大黑山山脈,沿途就時常有妖獸跳出來襲擊商隊,張著猩紅的口齒,欲擇人而噬。
而每一次,商隊的煉氣修士,都提心吊膽,應(yīng)對得十分艱難。
與妖獸的廝殺也極兇險。
墨畫看著有些不忍,便不動聲色,暗自出手,自指尖凝出幾道隱晦的水刃術(shù),悄悄射出,斷了妖獸的手腳。
他如今是築基後期修爲(wèi),對付這些一品妖獸,已經(jīng)足以碾壓了。
但墨畫也沒做得太明顯,只是略施手段,廢了妖獸手爪或心脈,餘下的便由商隊裡的煉氣修士,自行解決。
如此,殺了三四隻妖獸後,商隊裡的修士,也察覺出不對了。
“大哥,我們真有這麼強?”
“平日裡,這些一品妖獸,哪一隻都不是善茬,怎麼今日都成了‘軟腳蝦’了,任我們宰割?”
“這是不是……有問題?”
被喚作“大哥”的,是商隊的頭領(lǐng),也是商隊裡唯一一個煉氣九層修士。
他皺著眉頭,“的確不太對……”
“莫非暗中……有高人在相助?”有人小聲道。
“真的假的?”
“關(guān)鍵是……誰是高人?高人怎麼會出手救我們這些人?”
商隊大哥的目光自人羣中掃過,沒發(fā)現(xiàn)“高人”,眉頭緊皺。
片刻後,他神情忽而一震,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
衆(zhòng)人怔怔看著他,有些不明所以。
“是墨仙童!”商隊大哥神情虔誠道,“大黑山是墨仙童的地盤,定是墨仙童在庇佑我等!”
墨畫:“……”
有大漢皺眉道:“大哥,你是不是昏頭了,這跟墨仙童有什麼關(guān)係……關(guān)他什麼事?他閒的麼?”
商隊大哥冷聲斥道:“不得對仙童無禮!”
那大漢不敢反駁。
商隊大哥嚴肅道:“墨仙童可是仙人下凡,是救苦救難的仙童。他出生時,就天賦異稟,擁有通天的偉力,當(dāng)年傳說中,通仙城有大妖降世,即將生靈塗炭,是墨仙童建大陣,與大妖廝殺,最後更是呼風(fēng)喚雨,掌控雷霆,引來可怕的天劫,硬生生讓那大妖灰飛煙滅……”
“那一戰(zhàn),當(dāng)真是驚天動地,風(fēng)雲(yún)色變,就連大黑山的山勢,都被打得變形了。”
“之前的大黑山,根本不是這樣的,是被墨仙童,引天地之力,轟得山川碎裂,才成了如今的模樣。”
“煉氣之時,就能改天換地,足見這墨仙童,是下凡的仙人……”
墨畫尷尬得不行,但又忍不住想聽。
有人道:“大哥,你說的不對。我聽說了,這位墨仙童,不是仙童,而是神童。他也不是仙人下凡,只是自小天賦驚人,是個百年,不,千年都難出一個的陣法神童。”
“通仙城的大妖,是他傾全城之力,建大陣殺掉的,沒有傳的那麼玄乎……”
也有人反駁道:“你知道個什麼?你懂不懂陣法?煉氣修士,能建大陣,殺大妖,這還不玄乎?”
“說實話,我寧願相信,他是仙人下凡,天生就有驚人的偉力。這也比他煉氣境界,就能建下大陣,鎮(zhèn)殺大妖這種事,聽起來靠譜得多……”
“不對,我怎麼聽說,這位‘墨仙童’,其實已經(jīng)死了?在天劫中,與大妖一起同歸於盡了?所以通仙城外,才立一塊大碑祭奠他。”
“你們都錯了,我聽說了,這位‘墨仙童’,其實就是一個杜撰的人物。現(xiàn)實中,根本沒這麼離譜的人。只是通仙城爲(wèi)了出名,這才杜撰出了這麼一個,傳說中的小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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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衆(zhòng)說紛紜,莫衷一是。
墨畫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最後商隊的大哥,便揮了揮手:
“你們都是胡扯,我是大哥,我說了算,墨仙童就是仙童,是仙人下凡,絕不可冒犯,而且……”
商隊大哥肅容道:“……我聽說了,自墨仙童鎮(zhèn)殺大妖,將大黑山改天換地後,他便成了大黑山的山神。”
“進了大黑山,就全都是他的地盤,你們?nèi)粝朐诖蠛谏竭@裡,討口飯吃,就要心中虔誠,拜祭仙童,不得再出言不敬,否則惹得仙童不快,你我都要遭災(zāi)……”
他這麼一說,衆(zhòng)人神情都爲(wèi)之一凜。
有人靈犀一點,恍然大悟:“這麼說,我們這一路上殺的妖獸,其實都是墨仙童的‘賜福’,他老人家大慈大悲,見我們活得辛苦,所以賜給我們一些妖獸,讓我們能多換些靈石,好繼續(xù)修行生活下去……”
這個說法,得到了衆(zhòng)人的認同。
商隊大哥,便帶隊向大黑山深處跪下,拜了三拜,道:
“仙童在上,鴻富永享。求仙童保佑,讓我等平安順遂,無厄無災(zāi)。”
其他人也跟著拜了三拜,高呼“仙童”,鴻富永享。
人羣中的墨畫,怔怔站著,多少有些無奈。
這些人這樣求自己,自己不“保佑”一下他們,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之後一路上,墨畫在暗中出手,又殺了幾隻妖獸,幫助商隊繳獲了幾隻妖獸素材,同時也在暗中指路,讓他們順利穿過了大黑山,來到了通仙城外。
到了通仙城外,遙遙可見雄偉的鎮(zhèn)妖碑,以及鎮(zhèn)妖最頂端,那兩個燙金的大字:
墨畫。
商隊一行人,走到鎮(zhèn)妖碑前,紛紛拱手行禮道:
“多謝仙童保佑我等,一路平安。”
“願仙童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人羣中的墨畫,神情有些微妙。
恭恭敬敬行完禮,商隊的大哥道了聲“走吧”,而後便帶隊,向通仙城走去。
墨畫跟在衆(zhòng)人身後,向通仙城走去。
又走了幾里路,偌大的通仙城,就呈現(xiàn)在了衆(zhòng)人面前。
墨畫擡眸一看,心中微訝。
不過十年未見,通仙城跟他記憶中的仙城相比,又不一樣了。
城牆比之從前,又高了不少。
城內(nèi)人聲鼎沸,巨大的煉器行,煉丹行,高聳而立,遠遠地升起白煙。
煉器的火光,明明晃晃。
馥郁的丹氣,十里飄香。
通往通仙城的道路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散修。
所有散修,整齊地列著隊,宛如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向通仙城匯聚。
通仙城彷彿一個“龐然大物”,吞吐吸納著,整個大黑山州界,數(shù)以百萬計的散修……
商隊中的其餘人,也紛紛神情震撼:
“不愧是通仙城啊……”
“大黑山州界,方圓數(shù)百里,最爲(wèi)繁華的中心仙城,不管看幾次,都還是這麼令人神往……”
“有仙童庇佑的仙城,果然是不一樣,氣運昌盛,福澤綿延……”
“與之相比,我們蒼雲(yún)州界的百家城,實在是寒酸,看不到一點盼頭。”
有人羨慕道:“哪天我們要是,也能在這通仙城裡,安家定居就好了……”
“唉,難啊……”
“說這些話沒用,趕緊進城吧,早點把事情辦完……”
“好……”
商隊中的修士,紛紛頷首,不再多說什麼。
唯有墨畫目光微動,若有所思。
……
進城的散修很多,墨畫也沒破例,跟著大家一起排隊,從大早上,一直排到下午,然後纔跟著商隊,一起進了仙城。
到了通仙城內(nèi),就要分開了。
商隊大哥對墨畫拱手道:
“小兄弟,我們接下來還要做買賣,只能送你到這了,你在通仙城裡,有落腳的地方麼?”
墨畫點頭,“有。”
商隊大哥釋然,“我這就放心了。對了,差點忘了……”他有些歉意,“同行一路,也算有緣,還沒問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呢……”
墨畫笑了笑,“我姓墨,單名一個畫字。”
“姓墨,單名一個……”商隊大哥點了點頭,唸到一半,忽然愣住了,心頭爲(wèi)之一震。
墨……畫?!
商隊大哥猛然擡頭,卻發(fā)現(xiàn)適才還站在面前的小兄弟,已經(jīng)詭異地消失了。
四周人來人往,卻沒一點蹤跡。
商隊大哥一人呆呆站在原地,一臉難以置信,口中喃喃道:
“竟果真是……仙童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