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會元大奇,讓車停下,自己下車去往近前要仔細看看。秋同當然也跟著下車,司機因爲錢早已付過也就任由他們下去,自己將車靠在路邊等。
既然被貼滿封條,那不用說這個大樓的業主已然倒閉。整個大樓黑咕隆咚,看不清上面的字。待李會元穿過大樓前廣場,再借著路燈的光亮纔看清上面“麒林市工業產品展銷中心”幾個銅字,已經歪七豎八鏽跡斑斑。再湊上去看那些封條,大多是外地法院的也有幾張是本地法院。大樓五個大門,正中一個兩邊各有兩個,全都被貼上封條。門縫上貼封條也就罷了,可門扇頁上也貼了封條。門扇頁上貼了封條也不奇怪,連十幾個櫥窗上都貼了封條。
秋同驚呼:“哎呀,乖乖可了不得。爸,你說這個大樓裡的人得犯了多大的法,這麼多法院找他們?”那時候不說秋同這樣的小孩,就是大人也都覺得法院是莊嚴神聖的,被法院找上就一定是犯法了。一般人沒有民事案件與刑事案件區別的概念。
李會元閉著嘴沒說話,如刀削般的臉繃得緊緊。他現在是這個城市的一把手,在市中心竟然有這麼一處貼滿封條的大樓,無疑是剛來就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耳光。這雖然是前任丟的爛攤子,並不影響他的政績。但從今天起丟的就是他的面子,如果有同僚走這兒過他能一一去解釋?姚河也有三角債,這是全國普遍存在的問題。這問題不是一朝一夕形成也不能一夜之間解決,但沒見哪個城市嚴重到如此程度,在市中心繁華鬧市地段的商業大樓被封成這樣。這麼多法院的封條,說明欠債非常嚴重,嚴重到將這大樓賣了都還不起。
李會元從手包裡掏出一個記事本將這事記下來,明天要好好了解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牽著秋同的手回到出租車上,向的哥打聽這個大樓的情況。出租車司機整天迎來送往消息最是靈通,雖然所知不那麼準確但卻非常廣泛。
的哥一邊打著火一邊說:“怎麼,你想接下這個盤子???”的哥聽李會元是外地口音,以爲他要買這大樓。
李會元叫司機熄了火,就這樣停了車說話車錢照付。的哥當然樂意,心道今天遇上一個大老闆。
從的哥的話中李會元知道,這工展中心是八十年代初開始建設。那時剛剛改革開放,市領導雄心壯志要大展鴻圖,找銀行貸款修建這個工展中心。大概是八五年建成,但歸屬不明,先是經貿委、計委、商業局、外貿局、輕工局等等都搶著要管,但後來一個都不管。這個工展中心從一開始就經營不善年年虧損,不到三年就關門大吉。經理抓了兩個,會計與業務員抓了五六個,欠下一屁股爛賬。
首先欠銀行就有八百多萬,其中包括建這大樓的錢。另外管理混亂,別人欠它的錢根本要不回來,而它欠別人的錢被人追著屁股要。本地還好一點,有市委市政府壓著。但外地的債主可不怕麒林市的市委市政府,紛紛向法院起訴。工展中心經理被抓了,其他負責人也抓的抓跑的跑,一時也沒人做主。法院開庭也沒人去應訴,隨便人家外地法院怎麼判。
法院判是判了,判決書也等同一張廢紙,工展中心壓根就沒錢。倉庫裡倒是有一大堆貨,可沒人願意要那些爛貨。誰也不傻,有推銷那些過時滯銷的爛貨時間精力,還不如推銷自家的產品。於是,各地債主就同時打這大樓的主意。
如果當初債主來的不多,市政府既決定賣了這大樓也就沒有了後面的事。單位沒了,大樓也已換主,債主們也就只剩乾瞪眼??墒鞘醒e的老幹部不同意,他們說外地的很多債主都是沿海的私營業主,國有資產絕不能流失到私人手裡。銀行也有不同意見,他們說賣可以,但買主接收工展中心資產的同時必須包括它的一切債權債務。
這年頭各行各業都缺錢,哪個單位能一下子拿出兩千多萬買這麼個爛攤子?不僅是爛攤子,而且麻煩多多。剛開始時,也有不怕死的,貪圖這大樓的黃金地段好市口找工展中心租了鋪面經營??墒菦]多久,外地法院蜂涌而至,法官們可不管你是租是賃,統統當你是業主。弄得這些人幾乎傾家蕩產。
的哥接過李會元遞過來的香菸,吸了一口後說:“我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細?這個工展中心一開始就沒正式職工。都是各單位抽調來的。哪個廠有產品要在這兒展銷,哪個廠就得派人過來。後來效益不好,各個廠都不願意將自己的產品放這兒也就不願派人來,市裡就改成強迫各單位派人。所以麒林市知道工展中心這些爛事的人多的是,我自己的親弟弟就是在這兒工作過?!?
的哥又吸了一口煙說:“所以我勸你不要打這個大樓的主意,要是好事早就有人買走了,哪等到現在?”
李會元說:“不是有規定,法院不準重複查封嗎?怎麼還像貼大字報一樣貼上這麼多封條?”
的哥搖搖頭說:“你這人是不是從國外才回來?規定,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還有規定只是針對老百姓,哪有針對官家的?第一個法院封了大門後,第二家法院又來封。我弟弟那時還在這兒上班,上前制止就是說了這個規定。你猜人家法院怎麼說?他們說沒違反規定,第一家法院封的是中間大門,我們封的是旁邊大門,各封各的互不相干。其他法院也是這樣,這個說別的法院封的門我們封的是櫥窗,那個說別的法院封的是門窗我們封的是牆壁,不算重複查封。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李會元聽了這樣的話沒有出聲,只是怔怔的發呆。秋同卻驚奇地說:“咦——,這倒也好玩。明天我要是與人打架,也可以用到這招?!?
李會元的沉思被兒子的怪話驚醒,大聲喝斥:“胡說,人家是正經工作,怎麼能與你打架胡鬧相比?”
秋同說:“那當然,我要是打了別人一耳光,就說我只打了臉沒打人,更不算打了他腦袋。這不與牆壁歸牆壁,大門歸大門,都不是封了大樓的道理一樣?”
李會元沒有循循善誘教育孩子的能力,只得嚴厲斥責:“不準打架,再有理也不能打架。”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色厲內荏沒有任何說服力。唉,兒子的教育問題,除了樑司琪確實一點辦法也沒有。
當下再也不多說什麼,拉了秋同一起下車,找飯店吃飯去。
遠遠看見一家中檔酒店,就拉著秋同過去。帶兒子吃飯重要的是與他說話,無需什麼高檔酒店。隔著玻璃門見裡面人影重重,想來這酒店生意很好。推門進去發現裡面人倒是不少,這些人或站或坐,不像是來吃飯喝酒的模樣。
一個坐著的漢子朝對面也是坐著的漢子說:“王大頭,令堂貴庚,能飯否?”立即引來一幫人大笑。王大頭氣得立即反駁:“你才令堂貴庚,能飯否!”又引來另一幫人的大笑。
李會元卻聽的滿頭霧水莫明其妙,這都叫什麼與什麼嘛?他哪知道這話當初是張秋生調戲操守仁時說的。操守仁只感覺這是在罵他,到底是何用意卻不太明白,後來找中學語文老師請教才知道意思。
後來這話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在麒林道上越傳越廣。道上混的污言穢語的粗口多了去,當真是葷腥不忌。但能做到罵人不吐髒字,卻是被認做是極高境界。而不僅不吐髒字又能顯得文縐縐的,那就是終極境界是混混們終身追求的目標。
張秋生罵操守仁的話,與他們的日常用語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麒林道上的兄弟們越品越覺得意境深遠,回味無窮。道上弟兄們開打前一般是要口頭攻擊,誰先用上這句話,那是倍兒有面子,顯得特別有身份有文化。
兩撥人正要開打,突然就有人發現秋同。這人暫時先不打架了,而是跑到秋同面前恭恭敬敬的說:“小秋少,你怎麼來了?要在這兒吃飯?這個酒店老闆欠了我們錢,關張大吉了,沒飯吃,你換一家吧。”
其他正要開打的混混聽這人這麼一說,也趕忙定睛一看,還就有好幾個人認識秋同。於是紛紛來向秋同討好,紛紛解釋這個酒店關張的原因,請小秋少換一家吃飯去。
我操,打架的事先不忙,討債的事也不急。先合夥把這個小秋同對付走,他哥哥姐姐可是麒林道上誰也惹不起的。要是不小心讓這小祖宗少了一根汗毛,那就不要問別人家的令堂貴庚,先交待自家的令堂賤庚,能吃幾碗飯吧。
李會元見此情景不禁大皺眉頭,他不知自己的兒子怎麼會認識這些流氓。但總之不是好事,好好的一個小學生怎麼會與流氓有瓜葛?這事要好好問問。當下也不說話,拉著秋同就出了這個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