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章 【320.】賢者史觀，那遙遠的祂

白光如晝。

數百道星光貫穿銀河，如同純粹的絲線劃破萬千星空，雖同太空死靈發射的巨構武器相比，人族所發射的數百道光矛，其邊緣依舊有著點點噪點。

但也足夠點亮一片星空。

一道、又一道，身披紅袍，身軀由金屬組成的人類高高擡起他們的手臂，手中長弓拉滿如虹，蠻荒大地上，平滑甲板上，那些巨大笨拙的人造建築擡起頭，隨著這些渺小的人們一同眺望星空。

[095發射成功，抵達目標成功率75.1%。]

[127發射成功，抵達目標成功率41.9%。]

[005發射成功，抵達目標成功率89.1%]

機械目中映出他們日日夜夜所思所想，所祈禱的神明，此刻那片冥海漆黑如墨，正應證了《冥神說》中“黑暗有助人思考，映出智者真正的智慧”那句箴言。

但現在，他們這些信徒倒將刀與槍對準了他們天天祈禱的冥王。

一道又一道光矛，劃破漫長星空，如同遠古人指出的長矛一樣細而長地胡亂刺向荒原上跋涉的猛獁象。

不過並不是所有賢者都傷感，都對這一行爲接受不能——相當多的靈能與反靈能域的賢者手舞足蹈著，引擎中竄來竄去的電弧幾乎擊穿芯片，接下來不論發生什麼，都將成爲日後賢者們的論文材料——足夠寫一千年的那種。

總不能說他們現在才恍然察覺自己在背叛自己的“神明”，在計劃被提出與起草的最初，賢者們便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自己在參與一項可能擊落神明的項目。

但又正如《冥王說》所言，“神明可以流血，神明可以殘缺，神明可以死亡”。

他們早在數千年前的書桌前，試驗檯旁，工廠間覺悟了自己的使命，而數千年後，自己的心血真正被使用——怎能不激動？

他們緊張又激動，擔憂冥王真的隕落，卻又擔心自己研發的產品毫無用處。

於是他們什麼都不做，只是擡起頭，就像是數萬年前第一個擡起頭仰望星空的原始人那般，這些一生追逐知識的賢者們擡起頭，盯著那曾經給予他們勇氣，朝向黑暗荒原進發的星子。

在那裡，冥海依舊在同星火角力，絲毫沒有意識到祂身後刺來的背叛，對已然陷入吞噬、貪婪與無序的冥王來講，那些集人族億萬智慧與資源於一體的武器不過爾爾。

第一根“光矛”，來自第043號基地，那根稍微有些暗淡的矛在抵達洶涌黑海的旁邊星域時便卸了力，暗淡於隕石羣間。

沒有辦法，043號基地距離星神交戰處最近，在那裡駐守的戰士與賢者們是頂著巨大的星神壓力進行的工作——而距離星神交戰處更近的167號基地於8時32分失聯，初步觀察爲銷燬；079號基地則因爲星神攻擊餘波干擾了第三號法則，也無法成功發射。

金-306將自己目光中的全部光矛都做上標號，他預計那支來自077號基地的光芒能夠率先集中冥海——果不其然，那根明顯明亮的長矛筆直遁入冥海的Σ區，就像一根針一樣扎進了海水。

轉瞬就不見了，就像是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入大海。

三、二、一、

金在心中默數著，他感到計數器每走一個數，他的燃料液體泵就顫抖一下，他死死地盯著那個小角，等待著。

零。

呼——

就像是一點覆蓋力極強的白色燃料，一朵小小的白花在冥海間綻開，轉瞬開始擴大。

金認爲自己該鬆一口氣，但他一點不好受，那口氣還是提著，悶悶地心口難受，他幾乎要落淚了——如果他有眼睛和淚腺這兩個器官的話。

呆愣著站著的金大賢者身旁，柯克蘭抖得跟個篩糠一樣，若金側頭看一眼，都會立刻懷疑柯克蘭這小子內部已經起火了，但金沒有，兩位大賢者都大睜著眼，呆呆地盯著天空。

在那裡，那個曾經火星上的小子現在正在咆哮。

因爲被背叛的憤怒，還是痛苦？

越來越多光矛抵達目的地，那些細長的線落入冥海內，初不顯眼，卻紛紛在幾息後綻開朵朵白花，就像沾滿油的毛筆伸入水中，水面上頓時綻開那些光怪陸離的薄膜。

但那不是薄膜。

金-306無比清楚那一點，那是純粹的洞，貫穿黑暗，絕對的洞。

針對冥王的限制方案計劃最初由死亡守衛的原體莫塔裡安所提出，但原體並沒有爲其指出一條研究方向，而是轉手將這份計劃草書交予金-306，與原體接下來對這份計劃完全不聞不問的態度不同，莫塔裡安大方地給這項計劃批了難以想象金額的資金。

原體只有一點限制——計劃必須保密，必須由金所信任的人選開展工作。

接下來的百年內，金-306將這項計劃佈置到了他麾下“冥王爲人”派的各機械世界內，數萬名賢者曾爲這一計劃爭論，試圖找出一條理論上可以拘束冥王的道路。

在理論上證明他們可以通過某種技術拘束冥王，單是這一點，賢者們就走了一百零五年。

項目遲遲沒有進展，不得已，金-306開始將參與這項計劃的人選放寬泛，在多次考察後，這項計劃中加入了“冥王爲神”派的賢者，再到更後面，國教與冥教的牧師也加入這項計劃。

到最後，在金-306的秘密結社中，在各種無人注意的角落，各軍團的技術軍士也會出現，那些技術軍士大多都在自己的軍團內默默無聞，從不引人注意——他們的兄弟也不會知道他們承擔著什麼使命——選拔自火星上開展，並以最高機密冠名。

最後，提出現如今拘束冥王計劃的初步理論的，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一個人——一名國教神皇教大牧師，聯合火蜥蜴的一名技術軍士，提出了理論上的假說。

他們找到了一種既不溶於物理世界，也不溶於亞空間的“薄膜”。

網道。

雖然色孽神隕一戰中，冥王證明了其偉力可以突破網道束縛，但仍需要足夠的強度與能量，在一般性測試中，冥域並不像吞噬亞空間一樣直接吞噬網道，而是呈某種互不相容的隔離態。

這個世界上已經很難找到不跟冥域起反應、不極易溶於冥域的強維度與空間了。

網道顯然滿足這一條件，不會主動與冥域相融，需要冥域施力纔會破碎。

當這一提案放到金-306面前時，這個由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兩個人提出的方案當即就在金的思維引擎中炸開了一朵小小的煙花——大賢者似乎下意識就明白了，這就是他們所一直在尋找的。

這之後，雖然其他方向的論文依舊受歡迎，但這一計劃的主流認可方案已然是網道。

爲了這一計劃，金特意找到了禁軍合作，禁軍爲這一項目提供了帝皇當年有關網道的全部研究——得到圖丘查引擎的帝皇早已拼湊出拼圖的大半，而冥王所遺留的知識則解決了另一小部分，但最後的拼圖仍要由賢者們拼湊。

在網道被提出的第57年後，在那名提出它的火蜥蜴技術軍士死於納垢大魔“澡垢”，牧師則在一次驅魔中被髮狂的惡魔把頭擰下來後，一名來自邊緣鑄造世界的“冥王人派”賢者通過金分享的資料完成了網道的初步建立——

人類成功復現出網道1.0版本，在不足十立方的空間形成封閉中空網道，持續五毫秒後坍塌。

這之後，一代又一代的賢者與技術軍士撲進這一技術的更新與迭代中，直到現在應用於戰場的版本，極短時間內展開網道，包裹並隔離一部分冥域。

根據金與原體莫塔裡安提供的數據與描述，冥域在脫離了冥王本體後會隨時間逐漸凋零，而在報廢了數個冥王沉睡前所留下的高強度黑域濃度黑石後，賢者們找到加速冥域萎縮的催化劑。

特定的射線，特定的溫度，特定的維度。

但還不夠。

最後，賢者們再度將目光移向了亞空間與靈能，在經過一系列實驗、計算、建模後，人們找到了黑域*靈能計算式。

該計算式算出了黑域與靈能佔比多少時，黑域會吞噬靈能，又或是靈能會吞噬黑域。

最後這一系列武器的雛形便出現了，先用恆星大小的封閉網道包裹並隔絕黑域，在封閉網道內創造黑域萎縮的最佳條件，隨後釋放靈能炸彈，吞噬黑域。

美中不足的是，這會消耗很多、很多的靈能。

這也是爲什麼，懷言者要人們祈禱——已然緩慢升格爲黑暗之王的神皇並不需人們祈禱，但這些武器需要。

冥王復甦後，這些資料並沒有輸入雅典學院，而是由這些賢者獨自持有——處於某種顧慮，金將掌管這些技術的賢者都發配至帝國邊緣的鑄造世界。

大賢者知道，這項技術的侷限性極強，只能限制冥王——因爲網道內部的特定環境，其針對其餘星神都沒有很好的適配度。

因此他將那些賢者遠遠地放出去，金也不知道爲什麼，當他無數次跟在重新醒來的哈迪斯身旁時，他在想些什麼呢？

於是金隨後推出了辭職遠遊。

並不是真正的旅遊，他去拜訪那些被他放出去的賢者，同時跟隨著挖掘太空死靈墳墓的科考船——一旦船隊發現更好地拘束星神的方法，隨船的金-306會第一時間收集這些知識。

這便是全部真相了，一個漫長、枯燥、乏味、由無數背叛神明信徒所組成的故事。

哈迪斯他自己一直知道這件事，冥王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什麼——但他從來不過問真相。

他卻總是笑，微笑，鼓勵地笑，溫和地笑，疲憊地笑，苦笑，從不對賢者與科研人員生氣，認真地指出他們的問題，鼓勵他們，給連消化系統都沒有的賢者在臨走前抓一把小餅乾，這便是甦醒後的冥王——只針對賢者與技術軍士們的另一面。

金實際上是很想落淚的，

但他一點哭不出來，他早就沒有眼珠了，他的眼珠連同他被砍下來的腦袋一同在萬年前的火星化作一灘生物質肥料，取代的是平板的電子屏。

那塊暗淡的電子屏上現在如同花了屏的墨板，星空上映下的白色的花朵一朵又一朵。

這就是機械教，祂的左膀右臂，祂最得力也最沉默的長子，賢者不語，只是在祂的領導下爲帝國堆砌上一塊又一塊基石——他們的戰場大多在實驗室內，在書桌前，在車間內，用一席紅袍代重甲，機械替肉，機油換血，0與1間解讀冥王教誨。

這也是機械教，他們朝自己的神明舉槍——遠比其他磨磨唧唧的帝皇、原體、軍團、冥教與星界軍更果斷，更殘酷，更冰冷。

但他們卻又是沒有背叛的，他們所貫徹的正是冥王所教誨的，在冥王欽點的這條路上，機械教所走的最遠，也最正確。

他們正在親手擊落神明——即便凡人之力不足以徹底將祂拉下神壇，但足以讓祂鮮血淋漓。

這一步又一步路走過來，冥王知道是他親自一手教授了賢者們這些嗎？他或許知道，他會爲此憤怒嗎？

若是金認識的那個哈迪斯，那麼大抵是不會的。

他或許只會苦笑幾聲。

但這卻越發襯出冥王的偉大了，又襯出他腳下那些人的渺小，在這一刻，在滿眼漆黑與白點間，金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

冥王，哈迪斯，是如此如此地高尚，偉大，他親手一步步啓蒙人類的智慧，又交給他們必要時分那把火，那把可以焚盡他自己的火。

如此……機械教的確是好運，人類也的確是好運，能有如此神明相助，助人族萬年昌盛，永繁不凋。

金全神貫注地望著星空，在那裡，冥王正咆哮著，因爲突如其來的攻擊，那些恆日大小的網道膨脹，一塊塊撕下祂的一部分力量。

原本略微弱勢的外側者再度膨脹起來了，那個亮白的光球燃燒著，粒子光芒更盛，侵蝕向黑海，剎那間攻守易勢。

金感到自己幾乎要昏過去，即便這就是他們所期待的，機械教做到了，他們自神明溫暖的羽翼下走出來，向這個殘酷的世界證明了他們的力量。

足以擊傷神明的力量。

金靜靜地站在原地，工地上荒涼的風掀起他紅色的袍腳，他看著漆黑的天空，想起當年在火星上看見的那個死亡守衛技術軍士，那時他的右眼也像今天這般黑。

星穹上，冥海翻滾著。

遠方，閃起祂所更感興趣，更觸手可及的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