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天氣依舊炎熱得如同盛夏。
下午三點,羅一坐在弘陽廣場上的一處休息區(qū),即便頭頂高大的樹木遮陽避日,她還是整個人汗流浹背,空氣乾燥又沉悶,人來人往,嘈雜喧譁。
目光四處打量,一掃眼,羅一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白T,灰色運動衛(wèi)褲,彎沿棒球帽。
是樑此。
他身邊站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生,個頭只到他胸口,長相甜美。
樑此手裡還撐著把遮陽傘,手臂斜伸出去,全部擋在那女生頭頂,爲(wèi)她遮陽。
他們身後是商場客梯,直達(dá)五樓電影院。
羅一撇開眼,還從沒見樑此爲(wèi)誰這麼任勞任怨過。
她的視線望向遠(yuǎn)處,睫毛上滿載葉隙間篩落的金粉,半垂著倦懶的弧度。
羅一舔舔脣,口乾舌燥。
她雙手托腮,瞇著眼,有些昏昏欲睡,眼皮沉重的耷拉著。
陽光照射的角度隨時間的流逝而變換。
她睫毛上的金粉漸漸消匿,下顎被明亮的線條分割,脖頸白皙修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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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鐺鐺”兩聲入耳,羅一同時感受到胳膊下桌子的震動。
她整個人一悚,精神不少。
羅一扭頭,映入眼簾是一杯珍珠奶茶,可以看見裡面透明的冰塊在浮動。
目光上移,樑此眸光清淡的低覷她。
居高臨下,氣勢卻並不迫人。
見羅一沒有動作,他將奶茶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羅一抿脣,拿起了那杯奶茶,觸手冰涼,燥意在那一瞬得到了緩解。
她是奶茶重癥患者,因爲(wèi)喝奶茶,還壞過牙。
即便如此,依舊戒不掉。
羅一喝著奶茶,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沒發(fā)現(xiàn)剛纔和樑此在一起的女生。
“你在這兒幹嘛?”樑此問著,坐到了羅一旁邊的位置上。
等嘴裡的珍珠嚼完,羅一纔開口,視線投向斜前方,“看見那裡沒?”
樑此定睛望去,看見幾個老人圍坐在一張桌子邊,有男有女,大概都是五六十歲的年級,拄著柺杖,手裡拿著破碗。
他們通身一副乞丐行頭,卻並不顯得落魄,雖然衣服鞋子刻意做舊,但頭上戴著的草帽甚至是嶄新的,一塵不染。
樑此收回目光,看向羅一,挑了挑眉,“乞丐團(tuán)伙?”
羅一點頭,“嗯,他們現(xiàn)在在開會,商討接下來去哪個區(qū)域以及怎樣‘作戰(zhàn)’,順便休息。”
這羣人長期盤踞在弘陽廣場附近,常來這邊的人對他們應(yīng)該都不會太陌生。
其中一個大叔看起來十分精神,所有乞丐都坐著,只有他一個人站著,說話中氣十足,羅一離他們有段距離,都能聽見他洪亮的聲音,但他們應(yīng)該不是本地人,口音聽不太出來。
他正“激情演講”的時候,身後路過一個穿工作裝的男人,那羣乞丐立馬條件反射般起身,幾隻破碗圍住了男人。
羅一的視線長久投擲於那處,沒注意到樑此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帽檐遮擋住他眼底的晦澀。
她回頭的時候,他又恰巧挪開眼。
“你在這兒待多久了?”
樑此注意到她後背都汗溼了。
“挺久的,我早上十點多就來了。”
“吃午飯沒?”
“嗯。”
廣場上小吃多,她中午隨便買了點。
“這次王程龍又沒跟你一起來?”
“他太忙了,說讓我先來考察。”
王程龍平時不僅要管新團(tuán)隊,老團(tuán)隊也需要他。
兩頭跑,堆雜的事務(wù)太多,很多他都會忘記。
新團(tuán)隊這邊,現(xiàn)在其實比較鬆散,分工不明確,人員配備不合理,羅一現(xiàn)在不僅是撰稿人,有些後臺工作也需要承擔(dān)。她不懂,也沒人教,費很多時間自學(xué),剛上手,一度焦頭爛額,好幾次,她都動了辭職的念頭。
“你坐這兒大半天,觀察到什麼沒?”
樑此的語氣漫不經(jīng)心,卻把羅一問得愣住。
她這大半天,還真沒收集到什麼特別有用的信息,甚至連話都沒跟那些乞丐搭上一句。
“想要了解對方,就得打入他們內(nèi)部。”
樑此說著,目光上下掃視羅一,她被他盯得頭皮發(fā)麻。
他一隻手撐在長凳上,突然向羅一靠近,溫?zé)岬臍庀⑺查g撲打在她面頰上,羅一睜大了眼睛,要往後退,樑此另一隻手?jǐn)E起,箍住她的後腦勺,阻止了她的退勢,兩人此刻的距離近在咫尺。
一滴汗自她額頭滑至鼻尖,羅一渾身僵硬,一動不動。
樑此淺淺勾脣,撐在長椅上的那隻手鬆開,幫她抹掉了鼻尖那滴汗。
羅一愣愣的,眨巴了一下眼睛。
他脣邊的弧度更彎。
下一秒,他手摸到她腦後的馬尾,扯掉了她的髮圈,長髮散落,樑此的手掌依舊罩在她腦後,不甚溫柔地將她蓬鬆的發(fā)揉得更亂。
羅一眉頭深擰。
樑此拍拍她的腦袋,終於收手,卻是摘掉自己的帽子,反扣在她頭頂。
然後,他站起身,對羅一道:“走吧。”
羅一雖不明所以,但還是下意識跟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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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團(tuán)伙開完會後,各自分散到不同的區(qū)域。
有的單獨行動,有的雙人合作。
羅一跟著樑此來到弘陽廣場後面一條街。
這裡相較而言人少一些,也更涼快,太陽沒那麼熾熱。
剛纔發(fā)表過“演講”的那位大爺正慵懶地倚在街對面一棵大樹下,見到有人經(jīng)過,立馬拄著拐蹣跚小碎步靠近,做出年老體衰的模樣,可惜屢次碰壁,沒有一個人願意打賞。
這年頭,乞丐成爲(wèi)職業(yè)已不是稀罕事,很少再有人去做冤大頭。
樑此看了羅一一眼,幫她把帽檐又往下壓了壓。
然後拽起她的手腕,往馬路對面走去。
大熱天,他手心竟然涼沁沁的,羅一感覺手腕上像貼著一塊冰。
隨著他們走近,原本靠在樹幹上的大爺直起身,本提溜在手裡的柺杖也觸到了地面,蓄勢待發(fā)。
待兩人在路邊站定,大爺也適時出現(xiàn)在了他們面前,搖起那隻破碗。
樑此低眸,狀似打量那大爺,羅一站在他身後,意識到自己的手腕還被他攥在手裡,趁機(jī)掙開。
細(xì)膩柔軟的皮膚自他手心滑過,樑此的手指無意識在空中彈了兩下。
他面無表情地將手收回來,揣進(jìn)褲兜。
而後自兜裡掏出一沓現(xiàn)金,數(shù)額不小,有零有整。
他抽出幾張紅鈔,往大爺碗裡放。
大爺目不轉(zhuǎn)睛,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幾張鈔票,神色既驚且喜。
樑此卻沒如他所願將錢順利放進(jìn)碗底,而是半途拐了個彎,屈指在碗沿敲了幾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聊聊。”嗓音低磁,語氣卻不容拒絕。
大爺一口氣提起,沒能得到舒緩,臉都憋紅了。
在樑此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他鬱悶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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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倆人坐在馬路牙子上,抽起了煙。
羅一蹲在樑此身後,默默掏出手機(jī),準(zhǔn)備記錄關(guān)鍵詞。
樑此抽菸的姿勢很熟練,這會兒嘴裡咬著煙,神色冷淡漠然,倒是裝的好一手頹廢。
他說普通話聲音很好聽,現(xiàn)在講方言,也別有一番味道。
榆城口音比較兇,被評價適合罵人,他說起來,有種沙啞的質(zhì)感,不刺耳。
那位大爺口音很澀,不知是打哪來的,羅一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注意力全被樑此吸引了去。
在羅一印象中,樑此是不抽菸的。
高中時候,班上很多男生吸菸,青春期,容易被影響,人人都爭做特殊,追求個性,其實不知不覺反而隨了大流。
那時候樑此是不抽菸的,他身上的味道永遠(yuǎn)乾淨(jìng)清爽。
雖然性格張揚,但他表現(xiàn)出來大部分是積極陽光的一面。
羅一的目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淺薄的煙霧升騰,他脣角微微勾起,模樣幾分浪蕩。
五年時間,他和以前相比,也變了很多。
羅一對煙味比較敏感,略覺不適,往後退了幾步,鞋底在地面上摩擦出響聲。
樑此扭頭,目光掃過她,大爺也跟著看過來。
樑此擡手在她腦門上拍了一掌,帽檐被壓得更低,他衝大爺笑了笑,“我妹,還在上學(xué),都是爲(wèi)了供她,不容易啊。”
羅一:“……”
說完又從兜裡掏出剛纔那把零錢,看也沒看就塞進(jìn)羅一懷裡,“去買兩瓶水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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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羅一抱著兩瓶礦泉水回來的時候,大爺已經(jīng)不在了,只剩樑此一個人,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模樣。
羅一朝他跑過去,喘著氣,“剛纔那大爺哪的人,說話口音,我一點兒都聽不懂。”
樑此掀眸,望向她,“何畈的。”
何畈縣,鄰市的,不屬榆城。
“你能聽懂他的口音?”
“連蒙帶猜,差不多能懂。”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前走。
一問一答,羅一問,樑此答。
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公交站,直達(dá)產(chǎn)業(yè)園。
走到站牌,等車,到上車,坐下,羅一還在問。
“所以他們其實也挺辛苦的。”
根據(jù)樑此的講述,他們一年纔回家一次,基本都是在過年的時候,也有家人,但很少見面。
“幹什麼工作不苦,他們有手有腳,身體健康,能做的事情太多。”
“他剛纔是不是想拉你入夥,那大爺眼神真是不太好。”
樑此歪頭,笑了一下,“他說我長得好看,要是願意入夥,小姑娘們肯定搶著打賞。”
羅一聞言,撇撇嘴,不想回應(yīng)。
公交車開得慢,穿過擁擠的市中心,漸漸進(jìn)入郊區(qū)。
人越來越少,車廂裡也越來越安靜。
最後只剩下樑此和羅一兩個人。
羅一縮著下巴,帽檐壓在鼻樑上方,睡著了。
樑此也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很多年前,那時候,她也是這樣,安靜地坐在他身邊,午休的時候,他總是一扭頭,就能看見她恬靜的睡顏。
那時候的她還有些嬰兒肥,圓嘟嘟的臉埋在臂彎裡,呼吸聲清淺。
那時他們還很年少,才高一,學(xué)習(xí)壓力也不大,無憂無慮。
天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我喜歡一個人,他卻不喜歡我。
樑此從來沒有這種煩惱,因爲(wèi)那時的他,還不曾喜歡過一個人。
所以後來,他丟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