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二十二分。

羅一趴在牀沿，因爲中午沒休息好，此時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她實在撐不住，點開微信，發消息到一個名爲“小霸王”的羣裡。

魂斗羅：今晚還去嗎？我都快睡著了。

半分鐘後。

雙截龍：【圖片】

雙截龍：【語音】

羅一打著哈欠把語音點開，男人率爽的腔調裹挾著風聲傳來，說的是榆城方言：“現在城管還沒走，叔叔阿姨出不了攤，只能躲在巷子裡。我看至少要等到十二點，要不你先睡會兒？到點了我再叫你，正好十二點以後人也少了，方便談話。”

圖片是他拍的，叔叔阿姨的背影。

羅一盯著看了會兒，忍不住又是一個哈欠，淚花都冒出來了。

她閉了眼，不知不覺睡過去。

……

半個多小時後，羅一被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給吵醒。

看一眼時間，不過打個盹的功夫，都已經超過十一點了。

她接起電話，一開口，嗓音是啞的：“龍哥。”

“把你定位發羣裡，我現在去接你。”

“嗯。”

王程龍從火車站附近的夜市趕來，離羅一住的小區不算遠，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

羅一收到他到達的消息後，直接穿著睡衣和拖鞋就下樓去了。

她拉開車門，看見後座上放著三腳架。

王程龍扭頭，見她要坐在後面，便說：“把三腳架遞給我，我放在前面。”

-

等他們再回到火車站附近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半了，正值八月，夏季的夜市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空氣中飄散著各種小吃麻辣鮮香的味道。

即便攤位都躲在巷子裡，依然很多食客往來，絡繹不絕，大多數都跟羅一一樣，穿著睡衣拖鞋出來吃夜宵，一些男人甚至光著上身。

王程龍領著羅一輕車熟路地穿進其中一條小巷，七拐八繞，路過十幾個令羅一眼花繚亂的小吃攤——有賣燒烤的、涼皮的、關東煮、滷味、烤冷麪、手抓餅……看著那些美食，聞著誘人的香味，羅一肚子裡的饞蟲都在蠢蠢欲動。

最後他們在一家炒飯攤前停下腳步。

這家炒飯攤由一對年約五十的夫妻經營，這對夫妻就是他們這次的採訪對象。

此時炒飯攤前倒是沒人，不過旁邊臨時搭起的小桌都坐滿了，全是年輕男人，喝著啤酒擼著串，點了幾盤炒飯和炒方便麪，正在大快朵頤。

王程龍已經提前跟叔叔阿姨打過招呼，見到他們，叔叔搬來兩個板凳讓他們坐，還去旁邊賣飲品的小攤買了兩碗綠豆湯招待他們。

雙方客氣一番，王程龍架起三腳架開始四處拍攝。

羅一是個慢熱且安靜的人，在這樣的氣氛下，面對陌生的叔叔阿姨，想問的問題都卡在喉嚨裡，愣是說不出口，幾番張嘴，都沒能發出聲音。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轉而捧著綠豆湯小口啜飲，同時打量四周。

期間時不時有客人過來，大多是年輕人，獨自一人，下夜班的、或者剛從火車站出來的，拖著大包小包行李。羅一觀察到很多人耳朵上都塞著耳機，表情是漫不經心的，孤獨和疲憊的。

時間漸近零點，羅一覺得自己差不多融入了這種氣氛，王程龍也拍攝完回到了她身邊，她才慢慢和叔叔阿姨聊起來。

她語速緩慢，提問不算密集，一邊聊一邊錄音和做筆記。

羅一去年六月份大學畢業，她性格本就內向，考研失敗後更加孤僻和沉默，畢業後把自己關在家裡整整一年，幾乎沒出過門，連話都很少說。

母親徐曉麗怕她再這麼待下去會跟社會脫節，硬是逼她出去找工作，她象徵性地把簡歷上傳至一個招聘網站，根本沒抱希望，不想當天就有老闆約她面談，這人就是王程龍。

一開始，他那熱情的態度讓她差點以爲他是搞傳銷的。

見到王程龍之後，羅一意外地發現，他還挺年輕的，竟然和她一樣是九零後。不過同爲九零後，人家已經當老闆了，她還在啃老。

王程龍自己創業，搞自媒體，還算成功，之前的一個團隊成立三年，主做寵物資訊，已經成熟，開始穩定盈利。現在正在創建一個年輕的新團隊，做本地內容。

今天是羅一入職的第二天 。

-

零零碎碎、斷斷續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羅一偶爾跑神，但很快會被理智強行拉回來。

阿姨一直在忙碌，即便沒客人，她也沒停下來過，倒垃圾、添食材、收拾碗筷……

回答羅一問題的都是叔叔，他說的榆城話，羅一大學四年不在本地念書，有些生僻詞彙聽著稍顯吃力，需要集中精神才能完全聽懂。

聊了將近一個小時，時間快到一點了，羅一暫時沒想到還要再問什麼，便起身，踱步至小攤前，觀看阿姨炒飯。

火焰旺盛，照亮阿姨的臉龐，羅一看見她額頭上的汗漬，被映得亮晶晶。

十二點左右，客流量最小。

過了一點鐘，人又多起來。

羅一站在小攤前無所事事，索性給阿姨幫起忙來。

蔥花用完了，她從小車下面拿出備用的一袋，倒進配料碗裡。

正低著頭專心致志，突然聽到低冽清晰的男聲。

“一份炒飯，打包。”

難得的，在羅一聽了一整晚榆城方言後，他的普通話顯得格外與衆不同，尤其，在這樣一個充滿煙火氣息的地方，身後忽近忽遠地還傳來那兩桌男人用榆城話在劃酒拳的聲音。

她不禁擡頭，隔著發光的燈牌，朝那人看去——是個戴著黑色鴨舌帽的男人，個子很高，帽檐遮住眼睛，在鼻樑打下濃重的陰影，從羅一的角度，只能瞥見他弧度削薄的脣，下頜線條棱角分明。

他立在攤前，整個人被昏黃的光籠罩，染上陳舊的色彩，透著股朦昧的不真實感，羅一霎時有些恍惚。

身後正在擺弄機器的王程龍突然高喊一聲：“樑此！”

羅一手一抖，袋子裡的蔥花差點撒出來，她迅速低頭，臉埋進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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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此聽見聲音，擡起頭對上王程龍的視線，眼底浮起一絲笑。

他本來準備打包的，見王程龍在這裡，直接端著盤子坐過來。

“你怎麼在這兒？”

“採訪呢。”王程龍說著，擡了擡下巴，示意羅一的方向。

樑此掃去一眼，看見一個穿著睡衣的女孩纖瘦的背影。

他點點頭，並未在意，很快收回目光。

羅一背對著他們，聽見王程龍跟他說話，是調侃的語氣，“你今天下班有點早啊。”

樑此“嗤——”地笑了聲。

兩人又閒扯了幾句，語氣熟稔，聽起來像是認識挺久的了。

羅一始終沒有回頭，沉默地，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片刻後，交談聲消弭，身後腳步漸近。

王程龍走到她身邊，問：“怎麼樣了？”

羅一扭頭看他一眼，低聲：“我覺得素材夠了。”

說話時，餘光瞥見樑此正在吃炒飯，他獨坐一桌，吃得慢條斯理卻很認真，一心一意不幹別的事情，只專注於面前的那盤炒飯。

王程龍點頭，“等一會兒叔叔阿姨到外面出攤，我們再拍幾張就回去。”

“嗯。”

-

樑此吃完後，起身走到攤前，跟王程龍道別，“先走了。”

王程龍頷首，“好。”

羅一站在王程龍身後，她偏了偏頭，長髮垂下來，遮住側臉。

樑此視線漫不經心滑過，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

等他走出幾步遠，羅一才擡頭，望向他的背影。

修長挺拔的身形，長腿筆直，走路颯沓帶風。

盯了幾秒，羅一正準備收回視線，樑此突然扭頭，下巴揚起，露出一雙雋黑的眼睛。

她來不及躲，瞳眸微微瞠大。

彼時，她穿著寬鬆的睡衣，長髮披散，表情有點懵，顯出幾分傻氣。

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樑此與她對視。

來往的人不停從他身邊路過，他一動不動，眼神幽靜。

“怎麼了……？”察覺到羅一的不對勁，王程龍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須臾，又再次順著樑此的視線回到羅一身上，目光打了個轉，他不禁挑了挑眉，表情若有所思。

“沒事。”羅一搖搖頭，收回視線。

再望過去的時候，那人已經不在了。

-

半小時後，阿姨關火，將攤車開出小巷。

此時的路口已經擺出了不少小攤，夜間的溫度降下來，微風清涼適意，食物的香氣瀰漫。

對面是沃爾瑪，旁邊還有電影院，一些情侶從影院出來，正好過來吃宵夜。

王程龍手持穩定器，站在街口拍攝。

鏡頭中，細瘦的路燈桿，熾白的一團光懸於空中，暈射向四周，與小攤上、路邊商戶、不遠處居民樓的燈火輝映，交織成色彩溫馨的人間煙火圖。

羅一蹲在他腳邊，低頭看一眼手機——02:03。

她打了個哈欠。

王程龍放下穩定器時，目光正好捕捉到她的哈欠，笑了下，說：“走吧，送你回家。”

一爬上車，羅一腦袋就歪在靠背上，閉上了眼睛。

王程龍發動車子，從後視鏡裡看她一眼，“明天上午給你放半天假，好好休息，下午再來公司。”

羅一聞言，睜開眼睛，立刻變得笑瞇瞇，“謝謝老闆。”

王程龍彎了下脣，沒再說話，車裡安靜下來，密閉的空間內，濃重的香氛略有些燻人。

羅一頭轉向旁側，降下一半車窗，看著窗外閃逝的光影。

深夜的馬路上，車輛稀少，輪胎碾過瀝青的聲音都分外清晰，行駛間帶動的風吹亂了她的長髮。

拐了個彎，王程龍突然問：“你跟樑此是不是認識？”

羅一愣了下，大腦自放空中回神，平靜地否認：“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