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十年,馬上就要到第十一個年頭,整個朝廷已經基本上穩定下來,隨著諸皇子陸續長成,自然而然就有人,會生出一些心思出來。
比如說姚少卿這種念頭。
畢竟眼看著李家江山,已經必然代代相承了,那麼就要抱穩這條大腿,爲將來做打算。
而朝廷上,其實非止姚少卿一個人這麼想,許多人都是這般念頭,因此太子殿下駕臨金陵這一年時間,整個江東乃至於整個江南,都在積極配合太子殿下的,積極響應新政。
甚至有一些大戶人家,不惜大虧特虧,也要讓今年一年新政的成績好看一些。
不過姚相公卻不這麼想。
哪怕杜相公,從來都很親近太子,對太子也是知無不言,恨不能把自己所學,統統教授給太子,一副親師徒的模樣,但是姚仲很清楚,杜受益這般態度並不是因爲他想要抱東宮的大腿,更不是因爲他想投靠皇太子。
只單純是因爲,太子身在儲位,他這個百官之首,想要把太子殿下給教出來,讓朝廷社稷等候穩固傳承,新朝能夠二十年乃至於三十年不亂。
讓將來有可能出現的蕭牆之禍,消弭於無形之中。
也就是說,他這個態度並不是因爲太子是李元。
如果當今的嫡長非是李元,是另外一個人,杜受益也會是這般態度,
甚至,哪天太子這個位置上換了一個人,只要合乎禮法,杜受益一樣會傾囊相授。
但是姚仲卻不認爲自己有教授太子的責任,他一直以來,只做好自己的事情了事,很少親近東宮。
皇帝陛下…太年輕了!
滿打滿算,今年也不過四十出頭而已,這樣的年歲,哪怕在這個時代的士族人羣之中,也是正當年的年紀。
更何況,皇帝陛下身體還好的離譜。
他跟著李皇帝,已經十好幾年了,這十好幾年以來,他甚至沒有聽說過皇帝陛下生過什麼病,哪怕受了傷,沒過幾天就又龍精虎猛起來。
在姚相公看來,當今皇帝陛下,日子還長的很。
至少還有二三十年!
也就是說,二三十年內,皇權都不會發生變動。
二三十年…實在是太漫長了。
遠的不說,二十多年前,天下還姓武呢!
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是有一點姚相公可以肯定,如果皇帝陛下真的再在位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四十歲的太子或許還能忍得了,五十歲的太子還能忍否?
退一萬步講,即便五十歲的太子能忍,到了五十歲,皇帝陛下還會把皇位傳給五十歲的儲君嗎?
這些都是問題。
也都充滿了變數。
姚相公想的很開,他當年考金陵文會的時候,已經接近四十歲,如今已經五十好幾歲了,不管怎麼說,他相信在他有生之年,是見不到章武天子落幕的那天了。
因此,他對於太子,並不是特別感興趣。
此時朝廷設宴,都是大臣們一人一個桌子,少有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即便如此,姚相公幾句話,還是把姚少卿嚇得半死,一頓飯吃的戰戰兢兢,一直到散了宴席,他上了老爹的轎子,還是有些後怕。
“爹,您老人家,真是膽子愈來愈大了。”
姚少卿拍了拍胸脯,苦笑道:“差點把兒子嚇死。”
姚仲笑著說道:“爲父都已經五十多歲了,還能再活幾年?”
“而且,我在朝廷裡的官,已經做到頭了。”
姚相公低眉道:“便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姚仲屬於大器晚成,杜謙都比他年輕十多歲。
也就是說,不出意外,他一定比杜謙先離開朝堂,不管是何種方式。
杜相公在一天,中書令的位置就不會有第二個人選,所以姚相公能做到這個次相,的的確確是已經做到頭了。
父子二人一路回到了姚府,姚少卿攙扶著老父親,一路來到了書房,關上門戶之後,姚慎才長出了一口氣,他給老父親倒了杯茶,猶豫了一下,低聲道:“爹,您覺得…”
“太子不成?”
“太子是聰明的,而且做事沒有犯過什麼錯。”
姚相公淡淡的說道:“最大的問題,可能就是生的太早了。”
在姚仲看來,當今太子的身體,遠不如今上,太子…甚至不一定活的過他的父親。
姚少卿低頭苦笑:“年幼的皇子們,俱沒有出宮,誰也接觸不到啊…”
姚相公瞥了他一眼,悶聲道:“蠢笨的東西。”
“朝堂爭鬥,從來不在人情往來,最重要的是要根基深厚,否則即便你跟新君關係再好,能夠驟然登得高位,也是無根浮萍。”
姚相公默默說道:“去歲這場大案,空出來許多要緊的位置,咱們江東人…”
“要把握好這一次機會,不能被關中,中原…還有東宮的人,都搶了乾淨。”舊周勢力即將被清理出朝堂,但是剩下的新朝官員,也並不都是同一個派系,姚仲是江東人,多年宰相,江東士人以及當年金陵文會出身的那些“金陵進士”們,現在已經隱隱以他爲首。
而當年的金陵進士們,其中出彩的,比如說姚仲已經位列宰相,徐坤也已經做到了大理寺卿。
其他的同躋,多半已經是朝廷的中層甚至中高層官員。
這是朝廷裡,相當重要的一股力量,正因爲如此,先前杜謙纔會跟姚仲說要姚仲提攜這類的話。
這一次變動,受益最大的,或許就是姚相公了。
另外,關中與中原以及洛陽的本地士人,多以杜相公爲首,他們也有機會,吃掉這些空出來的空缺。
第三股力量,就是新興的東宮勢力了。
姚相公神色平靜,開口道:“太子殿下匆匆趕回來,可不是爲了越王的大婚。”
姚少卿沉默了片刻,開口道:“父親,吏部還是杜相說了算。”
“自然是他說了算。”
姚相公神色平靜:“但是這一次動亂,不少關中人牽涉其中,杜相總攬百官,也要避嫌,就不太可能再讓關中人進身了。”
“這是個好機會。”
姚相公笑著說道:“這幾天,來送拜帖的人不少,你整理整理,把其中的江東人先篩選出來。”
“再從剩下的拜帖裡,篩出履歷好看的。”
說到這裡,姚相公看了看兒子,問道:“記住了。”
“不要收錢,也不要收人家東西。”
姚少卿先是點頭,然後有些好奇,問道:“爹,這樣分法,陛下不會知道麼?”
“陛下當然會知道。”
姚相公無奈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搖頭道:“所以纔不能收錢。”
“陛下知道了,也沒有什麼,人數多了,鍋子大了,總是要分鍋吃飯的。”
“只要填上空缺的,不再是武周舊臣,而是我們新朝的臣子,對於朝廷忠誠,不跟新政新法唱反調。”
姚相公低頭喝茶道:“陛下不會說什麼。”
“對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問道:“大理寺大牢裡,還有多少死囚?”
姚慎想了想,開口說道:“還有三百餘人沒有審結,不過徐卿正說,年尾了就不要殺人了,哪怕審結之後,也要明年開春之後再動刀子了。”
姚相公摸了摸下巴,微微點頭。
“在大理寺,記得尊著些徐卿正,不要翹尾巴。”
姚少卿連忙低頭,笑著說道:“這個孩兒知道,徐卿正與父親同科嘛,當年還是父親那一科的頭名,只是沒有跟父親一樣官運亨通。”
姚相公聞言,放下茶杯,輕哼了一聲:“頭名…”
他露出了一個笑容,卻沒有跟兒子多說什麼,頓了頓之後,繼續說道:“卓家也是我們江東人,往後你跟卓侍郎,可以走動走動,合適的話,結個姻親。”
姚慎先是點頭,然後嘆了口氣道:“卓家是江東大族,咱們家卻是寒門出身,只怕他們未必看得上咱們家,不願意同咱們結親。”
“大族…”
姚相公“嘿”了一聲:“現在已然算不上什麼大族了,你自去跟他們交好就是,卓尚書自然會懂。”
說到這裡,姚相公站了起來,來到了窗子門口,擡頭看向外面的月亮。
姚慎站在他身後,有些好奇:“父親在看什麼?”
“看這明月。”
姚相公揹著手,望著明亮的月光,喃喃道:“此時此刻,洛陽城裡,這月光鋪灑之處,不知還有多少人,如你我父子這般…”
姚少卿沒聽明白,神色有些迷茫。
姚相公回頭看了看他一眼,隨即又擡頭望月,補全了這句話。
“各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