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列車行駛期間,我的眼睛在阿姨的臉上進行了打量。
列車,已經行駛有半個多小時的時間了,窗外的房屋和樹木正陸陸續續地往著我的身後退去,即便是地上的一粒微小的細沙,它也會跟著遠處的山羣,退到我的身後,從我的視線裡離開。
這趟列車的終點站,是貴陽火車站,這也是我的終點站。
以我現在的身體情況,不知在來年的時候,我還能不能再坐著這趟火車回來。這趟列車的編號,是K7799。
應該會的,我雖然並不知道貴州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但我知道,我一定會回來的,坐著這趟K7799列車。
不管是以何種方式,何種途徑,何種理由。
我看了看手機屏幕上的時間,我的終點與我的距離,還有很長。
我把視線放到坐在對面的那張牀上的阿姨的身上,她看起來很虛弱的樣子,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她應該是生病了,而且還很嚴重。
“我啊?我不是去貴州,我老公帶我去重慶看病。”
原來,她是爲了去重慶看病。
我還以爲,她和車廂裡的其他人一樣,是打算回家的。
我還以爲,她是一個貴州人。
“你的孩子……是叫葉子嗎?”
我沒有想到,阿姨會問我這個問題。我連一個男朋友都沒有,也還沒有結婚,哪裡會來孩子呢?
更何況像我這樣的人,能夠活著就已經是上天給我最大的恩賜了,我哪裡還敢渴望著結婚生子。
她會問我這樣的問題,或許是因爲剛纔我和葉子接電話的時候,我說的那些話,讓她聽到了吧!
我保持了沉默,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阿姨的這個問題。她靜靜地盯著我,她好像在等著我的答案,但是從始至終,我都沒有回答她一個字。
“我和我老公也有孩子的,我們有四個孩子,我們有兩個兒子,我們還有……兩個女兒。我們的大女兒已經結婚了,我們的小女兒……她……”
阿姨好像是在跟我訴說,她趴在牀鋪上,氣喘吁吁的樣子,她頭上的那些凌亂的頭髮裡,還藏有一些蒼白色的髮絲。
那些白色的髮絲,好像金庫裡那閃著亮光的白花花的銀子,此時閃耀著其自身應該有的那絲光芒。
可是這些光芒,是建立在時間,建立在勞累,建立在光陰之上,才得以展現於人們的眼裡,纔會出現在我的眼睛裡。
我的這雙,剛剛溼潤過的眼睛。
在阿姨她們那個年代,有四個孩子,應該是很正常的。聽養老院裡的爺爺奶奶講,他們的那個年代,每家每戶基本上都有七八個孩子。
如果我的父母還健在的話,我應該也會有兩三個弟弟,或者是妹妹。
“哦,阿姨,那您很幸福啊!他們應該都上大學了吧?”
目測了一下阿姨的年齡,按著時間來推算,既然她的大女兒已經結婚了,那她其他的孩子的年齡應該都小不到哪裡去。
“上啊,在上的!我的大兒子已經在讀大學了,我的二兒子也在我大女兒那邊讀高中,他明年就可以參加高考了。”
阿姨在和我分享她家裡的事情,有關她孩子的事情。這應該是她最自豪的,爲人父母,不管自己的孩子有沒有出息,他們都會因爲孩子們的存在而感到高興,感到自豪。
即使他們曾經犯下過不可原諒的事情,因爲那畢竟是從母親的身上掉下來的肉,那畢竟是他們一把屎一把尿扶持大的。
可是我的父母,卻不知身在何處。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健在,我希望他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因爲這個世界,是美麗的,是善良的。
因爲,我需要他們。
“這麼厲害啊?阿姨,那您有福啊!”
“對了!阿姨,那您的二女兒呢?她應該也快要大學畢業了吧?”
在阿姨的談話當中,她沒有提到她的二女兒。在她的臉上,我沒有看到一絲的笑容,我看到的,反而更多的,是遺憾,好像還有一份辛酸。
在這個世界上行走的人羣裡,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屬於他自己的一個故事。即便是在路邊乞討的流浪的人,在他們的身上,也會藏有那不可人知的故事。
在那些數不清的故事裡,或許會有感動,或許會有悲傷,或許還會有憎恨。
“我的二女兒啊……她和你差不多一樣大。如果……如果我那年要是再……再細心一點的話,再……再仔細一點的話……她……她就……她就不會和我走……走散了……”
阿姨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她哭了,在她談及她的二女兒的時候,她哭了。
“阿姨,您……”
我把紙巾遞到了阿姨的面前,但是被她拒絕了。她臉上的淚水,全都融進了她的衣袖裡。
她沒有拿紙巾擦拭臉上的淚水,她只是用手掌在臉上擦了一下。
她擦拭眼淚的速度,很快,也很熟練。
阿姨的眼睛裡,在流淚。
阿姨的嘴角處,在猙獰。我知道,她很想把聲音哭出來。但是在我的耳邊,我並沒有聽到阿姨哭泣的聲音。
從她眼裡流出來的那些眼淚,和她頭髮裡的那些白髮一樣,都是閃著亮光的。列車的聲音,擋住了列車裡所有不好聽的聲音。
“阿姨,您……”
我想說話,但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只會安慰葉子,我不會安慰其他的人,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她。
在我的記憶裡,孩子和母親走散的事例,我已經接觸到了很多件。無論是在自己的身邊,還是通過各種新聞媒體的報道,亦或者是在福利院裡。
只是,我居然會在去往貴州的火車上,遇到這樣的事情。
這是我最後一次坐火車,活著的時候。
“我不哭!我不能哭!要是讓我家那老頭子看見了,他又要說我了。”
阿姨在自我鼓勵著,她用牀上的被子把臉上的眼淚擦了一遍,她把視線放到了車窗的外面。
我知道,阿姨正在努力地調整內心裡的情緒。這種情況,我剛纔也親力親爲過,這種心情,我正在感同身受著。
強忍著內心裡的那些傷痛,不讓它表現於臉,這是需要很大的毅力和決心的。
此時此刻,有關阿姨的事情,我完全插不上手,我只能坐在一旁保持著沉默。
在沉默裡,阿姨在靜靜地望著窗外的風景,我在車窗的裡面,望著她。
“阿姨,叔叔他也在這列火車上嗎?”
過了大概有十多分鐘了吧,我想和阿姨聊一些開心的事情,她的手背上,全是深深的皺紋。
“在啊!你看……坐在那張小凳子上的那個人就是我老公。”
當我問她有關叔叔的事情的時候,阿姨立刻就把視線從窗戶那邊移到了車廂裡。
她伸出了那隻全是皺紋的手,她的手指,指在了走道處的一箇中年男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