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xì)雨濛濛穿廊,枯葉落空巢,燕子南飛去了,清寂難躲。獨自走在廊檐下的蘭生卻不覺孤單,停停看看,一人就趣味盎然。
看到迄今,出色的建築實在不多,但像這樣定下心來,不再走馬觀花,看細(xì)緻了,簡單就變得微妙,可取處相當(dāng)不少。人字架樑,脊木上漆,檐下雕草繪花,檐上招風(fēng)飛天,扶欄櫺窗一段一段樣式變化,講究層次感,不會產(chǎn)生視覺疲勞。缺漏是,如同三皇子那駕馬車,局部上過度精雕細(xì)琢,整體上缺乏規(guī)劃佈置。
蘭生坐在一處園門外看木看瓦,突然身側(cè)拱門打開了,裡頭跑出幾個小丫頭,驚慌失措。
“怎麼了?”她不知自己停在哪兒,隨口問一聲。
小丫頭們都沒見過蘭生,本該疑惑,卻因爲(wèi)園子裡出現(xiàn)的東西攪得心慌意亂,也不分眼前是誰,只紛叫有大老鼠。一邊喊一邊跑,說要去找管事的來。
蘭生好笑,不知這“鼠災(zāi)”是無果引發(fā)。然而,當(dāng)她收回目光往門裡看去,似曾相識的景色令她怔忡,腦海中冒出兩個字——梅居。
她在這院子裡出生成長,度過七年光陰。重生剎那,她的靈魂和這具身體就有了千絲萬縷的羈絆,因此哪怕是那樣一雙父母,這樣一羣家人,她再度擁有生命的同時,也接受了本尊原有的一切。而且,日子越久,越難分清記憶和情感屬誰。這種奇妙,很難用言語來形容。就像現(xiàn)在,她對腦海中出現(xiàn)的片斷完全不排斥,心中滋生一種朦朧的懷念之情。這種懷念,令她毫不猶豫踏進門去。
梅居無梅,因爲(wèi)已經(jīng)住進了一個比梅還美的女子。蘭生的記憶不成情節(jié),但放眼到處都泛上爹孃成雙成對的身影。若不是這些日子聽說她爹也去雎夫人和蝶夫人那兒過夜,她會以爲(wèi)兩人一雙一生一世,除去彼此再看不到別人。如果真如此,她會當(dāng)個不那麼任性的女兒。可惜,她爹對她娘再好,老婆多是不能改變的事實,且古代公平在一夫多妻制上呼聲最高,主張丈夫一碗水端平,連皇帝都要奉行雨露均沾。
梅居後面有一個小院子,獨牆獨園,裡面只有廂房一排屋子兩間,是小小蘭生住的地方。如今門已經(jīng)拆了,屋子有些乏人打理,比前面主居陳舊得多。蘭生推門打量,屋子裡堆放著雜七雜八的傢俱,卻沒有一件眼熟,估計南月萍不肯留半點舊主的東西。留或不留,都是住者的心態(tài),她沒什麼可惜。
走到院中,忽聽一把漂亮的男孩聲音——
“蘭生,蘭生,埋這兒吧,保管誰也想不到。”
蘭生循聲而望,靜悄悄,何處有人?
“約定了,十年後,我們一起打開。”
十年——十年——迴音在耳,蘭生原地轉(zhuǎn)。風(fēng)起了,告訴她,吹向哪兒?
小院一眼看盡,曾經(jīng)是小小蘭生的整個世界,這時看來卻乏味得可憐。一角只有泥的花圃,一方無水的缸,院中空空,平磚的地,倒是和瑤鎮(zhèn)她的院子相似七分。地方雖豆腐乾大小,要是埋了東西的話,無頭蒼蠅似的找法也需一兩個時辰。而她沒有一兩個時辰,捉老鼠的人很快就會來,再依著南月萍對她的敵意,今後踏入這裡的機會約等於零。
就得趁現(xiàn)在!
蘭生屏息凝視,清空了腦思,幻像果然出現(xiàn)。風(fēng)吹草動,帶著秋黃明色,無形波浪化有形,齊涌向水缸底盤。她快步過去,一推卻發(fā)現(xiàn)缸底竟是種在地裡的,怪不得沒被搬走。人人神叨叨的大背景下,她也被洗腦,覺得自己說不定有潛在第六感。
不由失笑,轉(zhuǎn)身要走,卻又回了頭,繞到水缸側(cè)面,看見穩(wěn)缸的磚基已經(jīng)鬆散開來,倒了一地。
年久失修?她彎腰翻了翻,正想沒什麼特別之處,卻摸到一塊輕得多的殘磚,手感似乎木質(zhì)。
“誰啊?”
蘭生連忙用袖遮了磚,直身轉(zhuǎn)過來,“是我,南月蘭生。”
身著管事服的青年男子啊一聲,低頭道,“蘭生小姐怎麼來了?”
“來看看以前住的地方,正好人都不在,我不請自入了,這就走。”蘭生步子快,說罷,人就走出小院。
這管事還挺懂禮數(shù),跟送了出來,“萍小姐不在,所以丫頭們今日大清掃,在板下發(fā)現(xiàn)一窩子老鼠,嚇得個個慌跑出去,才怠慢了您,小的幫她們賠不是。”
這府裡難得看到把她當(dāng)主子的僕從,蘭生自然不生事,道聲無妨。
“小的叫錢明,是吳管事同鄉(xiāng),多虧他薦了小的,小的才能在南月府做事。今後小姐但有差遣,吳三哥忙不過來,找小的也是一樣。”
原來和投誠的吳三是“一夥”,所以待她份外熱心腸。蘭生多看他一眼,喜眉喜眼的笑臉,相貌卻正,不似光會說好聽的鼠輩。不過,她的心腸是難導(dǎo)熱體,不因幾句話就感動,而吳三多少沾了些天時地利。她淡淡一笑,點頭就過了。
蘭生回到北院,關(guān)了門,拿出那半塊殘磚仔細(xì)瞧。大概是孩童時的嬉耍玩鬧,製作粗糙,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是假磚,表面糊了泥巴。只是粗糙歸粗糙,卻很難打開,又不知道里面藏什麼,用削木刀小心翼翼撬了半天。誰知一個沒抓穩(wěn),眼睜睜看它跌到地上摔成兩半。
她齜牙咧嘴,手都遮到了眼上,怕看到不該看的。美女愛財,取之有道,摔了寶貝,當(dāng)然肉疼。
但她的肉沒疼。
因爲(wèi),磚裡無寶。
除非有人會把一個紙團當(dāng)成寶,蘭生放下手,瞇著眼,看它滾到她的繡花鞋前停下。能算它有靈性麼?充滿狐疑地?fù)炱饋恚蜷_一看,僅剩的那點好奇心如風(fēng)過火林,燒成焦炭菸灰。
紙上歪歪扭扭寫倆大字:來取。
從字跡看人,就是一愛鬧彆扭的小孩,令她馬上想到了南月凌。她七歲時,皮球還沒出生,不過十三年過去了,家裡又只有他可能會到處挖寶。只是,那男孩的聲音卻屬於誰?她和他埋了什麼?
蘭生捧著頭,很用心想來著,然後一不小心就趴在桌上睡過去,直到噪音吵醒她。
啪啪啪!啪啪啪!
她擡起頭,發(fā)現(xiàn)一顆滾圓腦袋的影子映在窗紙上,矮不隆冬,“誰說再不來了?”說曹操,曹操到。
“誰也沒說再不來了,狗洞是我最先發(fā)現(xiàn)的,不歸你。”南月凌一手拉高窗櫺,清清嗓子,“我要出門,跟你說一聲,可別給我堵上。”
“去哪兒?”她正無聊,有好事必須參加。
“不告訴你!”南月凌吐舌頭皺鼻子,“帶著你丟人!”
“好,你去吧,不過回來的時候記得走大門。”狗洞歸他,院子歸她,井水不犯河水。
南月凌瞪狠半晌,泄了氣,“今天玲瓏水榭花王會,門口會有入冬前最大的集市,很多好吃的——”讓蘭生的笑眼弄得心虛,補充道,“而且很可能遇到隱士擺卦攤這等難得的機緣,說不定爲(wèi)我指點一二,教我怎麼通易。”
蘭生對算命攤一笑置之,但問,“玲瓏水榭花王會是什麼?”
“我沒去過,聽起來像是評花王。不過無所謂,反正咱們想進也進不去。”不知不覺說咱們,南月凌又道,“老闆每年就派百張花王貼,沒帖子是絕對進不去的。”
“青樓嗎?”她怎麼越聽越像。
“當(dāng)然不是!”和蘭生說話,南月凌的眼珠子都來不及鼓。
“那是什麼地方?”蘭生笑瞇瞇著,態(tài)度始終好。
“……”南月凌自己其實也不清楚,但他有可靠依據(jù),“爹也會去的地方,怎麼可能是青樓?應(yīng)該是喝酒賞花的名園。我聽說玲瓏水榭最美三景猶如人間仙境,一景鶴舞泉,一景星河玉帶,一景流金落飛仙。既然似仙境,煙花場所如何能比?”
好吧,是她膚淺,南月凌說得美,進她耳裡全生歧義。無論如何,蘭生決定湊熱鬧去。走之前,不忘那個紙團的事,這麼問南月凌。
“你寫字好不好看?”
南月凌鼻孔朝上,“我抓週就是筆,三歲讀詩四歲練字,同齡的那些人跟我不能相提並論。”
“寫幾個字給我瞧瞧,要真那麼好,我請你寫名帖,給你一兩銀子零用。”隨口報,包括了來和取二字。
南月凌不貪零用銀子,事關(guān)面子,跑進屋爬上桌,碾磨捉筆一蹴而就,雙手拎起給蘭生看,神情好不得意。
蘭生不禁真心贊他果然一手好字,同時也確認(rèn)紙團不是南月凌的惡作劇。一個四歲開始練字的孩子筆畫可能稚氣,卻絕不會太醜。那字也不像是南月凌這般好學(xué)的孩子寫出來的。
她說話算數(shù),當(dāng)下給他一兩銀子,“我可是提前付了帖子錢,你別馬虎了事,三日要交。”
“三日太久,明日晚膳前就能給你。”南月凌嘴上不客氣,一兩銀錠落在手心的時候,心裡迷茫又高興。他雖從來不缺錢花,但都是問長輩要來的。這一兩意義不同,是自己賺來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