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場卻不暗，一堆火燒得很旺，幾個人圍坐著吃吃喝喝，一點兒都不委屈自己。景荻聽到平旺的聲音，想不到他也在烤火，而且還讓酒醺高了。
“蘭姑娘，只要少東家讓我管你這單，我就百兩包你料，然後給你介紹一家木工坊。那家老闆跟我老熟人了，加工成一級木最多也就五十兩?！?
“現(xiàn)在平掌事接了我的單也不遲?！碧m生捧一隻陶碗，熱湯喝喝。
平旺則扼腕嘆息的懊惱語氣，“這會兒遲了，少東家要跟你耗著，我怎麼敢擅自主張？姑娘要早告訴我和慈恩聖女相熟，能爲(wèi)我娘看病……”
這次推景荻來的是豌豆，小丫頭對蘭生已有好感，見此情形就笑嘻嘻，“公子，這個平掌事到底給誰辦事呢？三言兩語讓人誑著做賠本買賣，又給木柴又給酒食，這麼舒服，別說耗到明早，就算耗十天半個月也行了?！?
柴，十文。酒食，不足三十文。應(yīng)該是蘭生自己張羅的。平旺負(fù)責(zé)接待，難免要陪坐，酒入腸話出口，說出老母生病的事。她倒是能把握時機。景荻心裡一清二楚。
“蘭姑娘！”豌豆大喊一聲。
嚇得平旺一激靈，酒壺倒地，人跳了起來。
蘭生仍坐著，看蓋毯披衣靠木輪子走路的男子蒼白如地獄使者，全不在意，邀他，“火暖湯熱，今晚換我請你?！?
“蘭姑娘家中無長輩等門？”尚未成親的姑娘到處亂跑，別人家的也還罷了。雙手放在木輪上，景荻不讓豌豆再推，火光乍眼，自己不能再近。
“無?！贝鸬酶卤来?。
“可我卻不能任一個姑娘家留在我的莊裡?！被鸸庠谒菔莸拿嫔辖豢棾鲈幃?，“已經(jīng)乾燥過的杉原木，我找人幫你加工，包括蘭姑娘要的其他工料，全部一百四十兩，由我錦繡莊的賬房發(fā)放監(jiān)管?！?
白眼縫又來。這回白自家掌事，“無論如何要比平掌事開得低一些，否則要我這個東家何用呢？”
“成交！”內(nèi)訌之後，她外人得利！“說不定年前就要開工——”
“蘭姑娘隨時開工隨時到料，此單由平掌事跟，你找他就好?！边@姑娘的製圖令人雙目一亮，但終究經(jīng)驗太淺，景荻又道，“姑娘自有匠工隊？”
“沒有，正要在城裡找。不知少東家可識熟技的匠人？”她覺得搭上這位桌友是天可憐她。帝都最大的建材商手裡有多少條人脈?。?
但事實沒有她想得美好。景荻神色一直不動?！叭鐖D所繪，只造一排廂屋一間亭子，七八人的工隊即可。景某認(rèn)識的本地工造多接千兩以上的活兒，又逢過年。小工隊都回鄉(xiāng)了，恐怕幫不到蘭姑娘?！?
蘭生覺得他比上午時冷淡，卻想他能包她所有建材，還在預(yù)算裡，已是自己贏了，就不甚在意。
兩人簽下白紙黑字，蘭生一行才走出山莊大門。
平旺跟著景荻，冷風(fēng)吹散了三分酒意，他訕訕。“少東家，小的沒醉，也不能因自家老孃讓莊裡做賠錢買賣，只是看蘭姑娘實在能耗，隨便應(yīng)付她而已?？赡_一百四十兩。實難保本，新來那批原杉都是上乘好木。”
“誰讓你給她那批？”景荻垂著頭，好似又累極了，“錦繡莊不做虧本生意，又是常老闆關(guān)照過的，你幹了這麼多年，難道還用我教你如何做？”
“欸？小的以爲(wèi)……”不是吧？
“以爲(wèi)我同她認(rèn)識，就下不了手？”他突然睜開眼。無盡的夜，在那雙悽暗的眼裡延續(xù)無邊。
“我可是警告過她了?！蹦亲茽澩?，他讓她小心，但她沒聽進去，現(xiàn)在就只能通過經(jīng)歷摔打來學(xué)乖，“今後不必回我，你看著辦事。”
平旺嘿應(yīng)，對著少東家的背影怔了半晌，轉(zhuǎn)身而去，他老孃的病看來是請不到聖女面了。
臘月初四，玄清觀外二十里，藍玉村，瓷窯外的茶棚。
金薇是棚裡唯一的坐客，尤水站著。兩人皆穿道士服，髮束道士髻，眉毛描粗黑，可是看著還是秀氣。要不是玉蕊帶著聖醫(yī)谷的子弟來診醫(yī)而吸引了全村百姓，這麼秀美的臉，哪怕扮作道士，也不會讓人忽略的。要知道大榮道士按婚姻狀況分爲(wèi)兩種，可“葷”可“素”。
“道長，這是我們窯裡最好的花瓶了?！辈枧飻[前，推銷後邊瓷器。
金薇瞧一眼，沒什麼特別的，不知道玉蕊爲(wèi)何非要來這個村子買瓷器，但點頭。
尤丫頭道，“就這個吧?！?
夥計笑得高興極了，好似終於把窯場老大難問題解決。
“救命！救命！”
金薇聽到有人高喊，循聲望去，只見村裡跑出一行人，十來名壯漢，其中有四個擡擔(dān)架，健步如飛。她不禁皺起眉，一招手，外面就進來一名身佩長劍穿便服的男子。和玉蕊以明月殿女官的身份出城，而且前陣子玉蕊還遇到“匪類”，讓她不得不帶足明月殿衛(wèi)。
“請示下?！毙l(wèi)隊長叫何方，三十多了。
“你帶所有殿衛(wèi)過去，我這兒有尤丫頭。”尤水自小習(xí)武，一雙鐵拳比男子還硬，是孃親挑選的，同金薇一起長大。
何方也覺那行漢子來得突兀，但猶豫，“萬一——”
“能有什麼萬一？前後左右就這麼幾個人。”金薇看邊上煮茶的夥計一眼。
那是一個瘦得像柴火的小子，花瓶就有他半人高。而土竈後面還有一燒火老頭，灰白髮滿面皺，不停發(fā)出濃啞的咳嗽聲。何方特地繞到竈後把人仔細(xì)打量一番，確定是再普通不過的老頭，才帶著茶攤周圍的殿衛(wèi)去護玉蕊。
藍玉村瓷土優(yōu)良，燒出的器皿雖達不到上品卻實價實用，來收購的商人很多，因此村子不小住戶過百。這時這麼多人將玉蕊圍在中間，殿衛(wèi)們一進去就如石沉大海瞧不見了。
金薇和玉蕊這回比平時出行要低調(diào)得多，不但金薇扮作道士，玉蕊也藏身份於聖醫(yī)谷弟子之中，只是鮮見正經(jīng)大夫的村民們對聞名遐邇的聖醫(yī)谷渴切熱烈，不少人放下了手中的活兒。哪怕明知對方只是年輕學(xué)徒們，也苦等診脈。若知天女聖女在此，恐怕全村人都會趕來。
“這村裡得病的人真不少，看著正當(dāng)壯年?！庇人粢馊肆t中多二三十歲男女。
“再勤勞幹活也賺不了幾個錢，村裡有九成的人如今吃飽都難。”夥計拎著冒熱汽的茶壺，看似慢悠悠。
金薇冷性子，但不是冷血，問道，“藍玉瓷還算不錯，甚至遠銷南方。如此怎會艱難？”
夥計笑一聲。有些蔑嘲。“奸商壓低價錢，百隻碗五文收，你說艱難不艱難？”
“此商奸，未必個個奸。賣給別家就好?！苯疝辈恢椤?
“以前確實不怕，但現(xiàn)在藍玉瓷只能賣給三家大商，他們相互勾結(jié)壓低價，而官府顯然讓他們買通了，凡是賣給別家商戶的村人就徵苛稅?！扁酚嫷沽瞬瑁D(zhuǎn)身。
就在這時，茶壺突然飛出夥計的手，朝尤水面門扣去。尤水大驚，身形極快往旁邊閃開了燙水。心裡大感不妙，卻還不及喊一個字，立刻噤聲。金薇後面多了一個人，一隻布袖兜在她身前，袖口露出銀冷刀尖。正對她的脖頸。
“別叫人，別亂動，只要聖女好好給我們大當(dāng)家看病，我自然不會傷人?！睙鸬幕野左尷项^，聲音並不老。
尤水怒瞪雙眼，“你可知道你在要挾何人？”
刀尖移到金薇腰間，老頭坐到她身側(cè)，居然還一手倒茶啜飲，神情似笑非笑，“這回總不會又讓我撞到天女?！闭f到這兒，感覺肩背刺痛，不禁心中暗咒。
尤水要說就是撞上了。
金薇卻搶過話，冷然道，“看病就好好排著，要挾我們做什麼？我二人只是玄清觀道士——”
老頭呵呵一笑，“玄清觀還有女道士？”他朝尤水努努下巴，“那丫頭扮相還不錯，小姐卻怎麼都不似道士。聖女出行一直暗藏高手，我不要挾你，但要制住你。況且你剛纔調(diào)兵遣將，顯然是明月殿女官。”
金薇冰面敷霜，“你們究竟是誰？”這人懂得不少。
“裝什麼？平醫(yī)所前我們雖未能得手，人命關(guān)天，當(dāng)然要再請聖女看病。江湖遍地有擎天，我是擎天會二當(dāng)家。南月金薇應(yīng)該早告訴你們了。”老頭冷笑一聲。
金薇蹙眉，沒明白，因爲(wèi)玉蕊說是好漢，蘭生說是匪類，“擎天會二當(dāng)家”這六個字卻是第一次聽到。還有，這人話裡似乎她自己是知道他身份的，可明明不知道啊。
尤水呸他，但重點偏了，“擎天會？聽都沒聽說過！”
夥計也是擎天會的，拇指一彈，雙手夾了四顆烏黑彈丸，“我們擎天會鼎鼎大名，江湖敗類聞風(fēng)喪膽，你一個丫頭懂個屁！再多說一句，炸你上天撒鳥！”
“哼，我生於江湖飲於江湖，北俠宗學(xué)藝十年，是比你多懂一個屁！啊——我想起來了，沒聽過擎天會卻聽過擎天寨，一窩烏合之衆(zhòng)，打劫蓄財，還說什麼俠膽爲(wèi)民?！庇人R還的同時，手悄悄摸向腰後小劍。
一把長槍抵在尤水背心，從樑上倒掛下一個女娃子，用紅綢繫腰，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脣紅齒白笑嘻嘻。
“我要是你，就不會動歪腦筋哦?！?
同在茶鋪子動手，某二當(dāng)家還學(xué)乖了，多帶一雙好手。兩面下著草簾，三人藏著殺器，無人看得清要挾和被要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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