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絕境
“膽敢挾持當(dāng)朝太子,可知死罪?”軒轅奕側(cè)目低垂,看了眼脖頸上鋒利的鐵器。倒似有幾分面不改色的王者之風(fēng):“今天便當(dāng)著睽睽衆(zhòng)目,爲(wèi)了一個妖孽而做出這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行徑。軒轅野,你好大的膽子!”
“殿下過獎了,不過這番評價我倒是受得起。”軒轅野扶住我的身子,步步緊逼:“想當(dāng)初尚未分封王爵的時候,冠勇將軍的威名不正是父皇爲(wèi)嘉我膽識而授?三軍陣前取上將,腹背受敵挾馬首。這些,不過家常便飯而已。”
此時太子與臨王的兩方衛(wèi)軍必然已是刀兵相向,但誰人也不敢先輕舉妄動地邁出第一步。畢竟,太子被挾持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小事。
“你是不是以爲(wèi)。本太子居在東宮多年,從沒到過邊荒戍守,從未見過流血漂櫓。就會輕而易舉地被你這叛臣賊子嚇到?”軒轅奕冷笑著擡起手:“你若敢傷害我一下——”
“敢不敢,一試便知。”軒轅野大概是擔(dān)憂我的傷勢,意圖速戰(zhàn)求脫逃,人話不說橫著劍鋒轉(zhuǎn)腕一抹——太子高貴的脖頸上立刻沁出一道血痕。
“殿下向來聰明過人,這點簡單的道理竟是想不明白麼?二哥早逝,父皇唯有你我二子。今天我便是殺了你又如何?在場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又如何?我畢竟貴爲(wèi)皇子,有誰還敢下令奈何得了我?
即便是父皇他老人家責(zé)我心狠手辣,饒是盛怒悲傷,也不可能再除掉他最後的子嗣,叫著千秋世代江山無繼。不是麼?”
“你——”
“殿下,臣弟若有心翻你江山,早就不會等到今天了。”軒轅野放穩(wěn)口吻,捏著劍的手微微鬆了半寸:“你先放我?guī)еⅦ祀x開,我自會回來領(lǐng)罪。只要將她安頓好,要?dú)⒁獎幭ぢ犠鸨恪!?
“軒轅……”我輕聲喊他,他摟在我肩膀上的手突然移了上來。擋住我的脣。
軒轅奕沉思了片刻,最終擡起手揮了兩下。他手下的軍衛(wèi)紛紛放下了兵器,自動讓出一條出路。
含著哨聲喚來白馬,軒轅野將我抱上鞍。收劍,翻身,提跨只在須臾間。
一聲鳴駕,四踢揚(yáng)塵。
我抱緊籠頭,整個身子沉甸甸地?fù)渖先ァR宦凤L(fēng)息,一路灑血。我搖搖欲墜,幾次險些跌下身去。
“阿黛!”軒轅野抽出套繮,將我橫腰綁縛。渾身的血液都好像要被擠盡,痛徹肝肺卻已然無力呼出聲。
軒轅野的聲音似乎哽咽了。在無情的烈風(fēng)中呼應(yīng)交相:“阿黛,再忍一下,我們到城外去。”
我強(qiáng)打著精神,試圖喃語。說得話連自己都聽不清,卻十足聽得清身後追兵的鐵騎踏的孔武有力,無情追捕的撕喊響徹雲(yún)際。
“放箭!格殺勿論!”
隨著這句死令破風(fēng)欲曉,耳邊嗖一聲擦過一枚鐵矢。
軒轅野抱住我,頎壯的身子前傾下去。我轉(zhuǎn)臉睜眼:“你……你是不是中箭了?”
“無妨。”男人把臉從我肩窩裡揚(yáng)起來,單手將我扶正後伸臂繞到肩背上。
“馬繮……”他喘著粗氣,對我說。
我明白他的意思,用盡最後的力氣擡起手,將繮繩遞給他。
軒轅野啓開脣默,一口咬住。他的呼吸灼熱在我臉頰一側(cè),青澀的胡茬摩挲著我的脖頸。比吻還要令人悸動的親密隨著全身接踵的一次震顫,我聽到血肉模糊的刺穿聲,距離耳畔不過寸寸。他硬生生拔掉了肩膀上的流矢,並血淋淋的白羽遞到我面前,他說:“阿黛,你收著。”
我搖頭,淌著淚水躺倚在他心跳極速的胸懷裡,我問他:“你做什麼……”
“留著作紀(jì)念。”他強(qiáng)撐著笑對我說:“我爲(wèi)你受此一箭,若以後叫你以身相許,不可拒絕。”
“軒轅野,我……只怕沒有機(jī)會報你的心意了……”擡起手,我將掌心摸索在他寬厚的脊背上。捉住他的箭傷,徒勞地按。
就像他騰出的一隻手始終按在我背上的貫穿傷一樣,明明都知道是無用的,卻是我們能爲(wèi)彼此所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身後的箭芒密密麻麻,所幸白駒腳力超凡。很快就把追兵甩出了射程,我摸著馬頸厚重的鬃毛。突然就想起了剛剛來到臨安城的時候,疾奔入城差點撞了奈何,最後被阿寶舉起來扔到一邊的可憐尊騎就是閣下!
短短數(shù)日,物是人非事事休。我俯下身子,看著自己的鮮血一點點染紅馬身:“軒轅……它叫什麼名字?”
“野白。”
“用自己的名諱給馬命名,普天之下也只有你這麼另類的皇子了。”我的手已經(jīng)抓不住繮繩了。耳邊的風(fēng)再烈,在我聽起來都像催眠一樣:
“軒轅……你不後悔麼?你救不了我了,何苦……再賠上你自己。”
“你是千年錦鯉,吉祥的象徵。放你在我的王府出事,我怕遭報應(yīng)。”
如此一本正經(jīng)的男人在這般危機(jī)之下,竟會對我說出這樣輕鬆詼諧的話。
“你還真是……”我哽住哭聲。話出半句便迎風(fēng)咳嗆一口血來。
“阿黛!”
軒轅野扶住我的臉頰,急喚我的名字:“阿黛,再撐一下!”
我搖頭說不行了,我很累,很痛,而且一點都……不想再堅持下去了。
“你需要現(xiàn)原身療傷是不是?我這就去找水池!”
“沒用的……唐濤一掌幾乎斷了我肺脈,洛西風(fēng)那一劍……刺穿我內(nèi)關(guān)穴。我化不了魚形,只能這樣了……”
因大量的失血而缺水,因嚴(yán)重的內(nèi)傷而虛弱。但我變不了魚,也得不到絲毫的緩解和療愈,只能這樣硬扛著愈加惡化的狀況。
“阿黛!”
我的身子就像無骨的軟貝一樣傾倒下去,半懸的繮繩被蹭開。我以爲(wèi)我可以就這樣被死亡捕捉。眼前卻沒有出現(xiàn)蘇硯大紅色的衣裳,也沒有出現(xiàn)洛西風(fēng)白梅下淺酌的眼角眉梢——
就在這時,一聲馬嘶慘徹夜幕。我只覺得身子像被橫丟出去的木樁,被軒轅野抱著一路滾下山坡。
不知多久,我睜開混沌的眼睛。身旁的白馬摔成一堆,馬臀上的箭足足入肉半尺。此時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眼睛眨一下需要很長時間。
軒轅野伸手摸了摸白駒的脖子,俯身在它耳邊:“去吧,老夥計。我知你已經(jīng)盡力了。”
馬通人性,呼嚕呼嚕地迴應(yīng)了兩聲。
我靠在軒轅野的懷裡,抖著乾裂的脣。我問他有沒有水,我渴的受不了了。
“你等一下。”他稍微撐直身子,觀察著周圍的佈局。
我們應(yīng)該是從一個不算陡峭的小山坡上掉下來的,這裡只是個葫蘆狀的谷底,沒有一條河。
“這裡是崑崙?zhàn)N脈下的青鸞山,河道和瀑布都在西北坡。阿黛,我抱你爬上去。”
可是這山坡雖然不陡,但對於一個肩上受了傷還要徒手負(fù)重的男人來說,要爬上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的身子千瘡百孔,動作稍微大一點就會疼痛難禁。
還沒等到半柱香時間,一個失足滑下,我們二人再次滾回坡谷。
軒轅野抱著我哭了,自上次黎疏死後他在我面前流過那麼壓抑的淚水後,我真的很難想象今天的他會這麼輕易地放開隱忍,哭得毫無風(fēng)度。
“此一生征戰(zhàn)無數(shù),殲敵無數(shù),什麼樣危機(jī)的場面我沒見過?阿黛,可是我……”他一拳垂在地,堅硬的巖石瞬間染血了他的拳頭。
我咬著他的衣襟。才試著把頭頸用力伸出來。否則即使擡手,也夠不到他的臉。
我說軒轅野,別喪氣好麼?這條命數(shù),都是我一個人一步一坑走出來的。
你只不過是偶然路過臺下,看了這出結(jié)局不好的悲劇。
你陪我入戲,爲(wèi)我揪心,卻忘了自己本來該做的事。一步跑上戲臺,把本該斬首的戲子搶走了。
拂去他臉上的淚水,我輕輕地說:“軒轅……我想把,阿寶埋在這兒。”
收回手,我吃力地揭開胸口被血染透的衣衫。把深藏在懷裡那撮用帕子包好的菸灰取出來。
我的視線已經(jīng)不清楚了,只能憑著意識在身下?lián)铣鲆粋€淺淺的坑。
我說阿寶。每次你鑽進(jìn)土裡我都有點害怕的。怕你鑽走了就再也不回來找我了。
所以這一次,我把你埋進(jìn)去,我求你別鬧了,別玩了好麼?快點出來,不是說好了麼?春天埋進(jìn)去一塊蘿蔔,秋天要收穫好多個阿寶的……
我躺在那一小塊比我自己的胸都大不了多少的墳塋上,幾乎流盡我最後能給予他的眼淚:“我們說好了要等彎彎回來的,還打賭,我究竟……能不能讓洛西風(fēng)愛上我……”
不能提這個名字,不能想這個男人。我把五指深深插進(jìn)泥土,用極致的折磨來摒棄心痛。
可是那心魔一樣的詛咒揮散不去決絕的畫面,我要怎樣全身而退地從愛到恨?
“軒轅。要麼,就把我留在阿寶這裡吧。你回去,就說被妖邪迷住了心智,一時犯錯。求你父皇原諒,不要再給太子抓把柄了……至少這樣,你還有機(jī)會……
另外,永遠(yuǎn)……不要告訴洛西風(fēng)。我在哪裡……”
洛西風(fēng),這三個字就像剜骨灼心的毒。我按住心臟的位置,似有用盡全力想要將他扯出來。可是抓滿洶涌的鮮血,每一絲都帶著白梅香。
洛西風(fēng),我好痛……你爲(wèi)什麼不來救我呢?
躺在軒轅野的手臂上,我睜著眼望著星空。一千年來。日月星辰皆寂寞,真不知道它們眼中的我的故事,是怎樣的?
“阿黛,別說傻話,我不會讓你有事的!”軒轅野將我扛上肩膀,抽出馬身上的繮繩,將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上。然後再一次往山坡上爬:“阿黛!有藤條,太好了!”
老天可憐,絕處逢生,一條又長又結(jié)實的碧綠藤條從上坡垂了下來。
不僅很適合攀爬,貌似還幫我們提了不少力。
直到自山谷脫身的那一瞬間,我才意識到——這藤條其實是奈何的尾巴!
“奈何姐……”我抓了抓軒轅野的傷。聽他一聲壓抑的呻痛,才判斷出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
“阿黛!怎麼會……到底是怎麼傷成這樣的?阿寶不是說只是有點皮外傷,這——”奈何抱我起來,雙手前後貼合著我胸口處的貫穿傷:“昨天阿寶到我這裡來說你被洛西風(fēng)逐出師門,傷心又傷了身,要我去陪陪你。
我這纔剛走到王府門口便發(fā)現(xiàn)那裡外森嚴(yán)戒備,剛想打聽些消息,就見臨王抱著你極駕奔逃,後面簌簌的箭,全是一個錦袍銀冠的王侯親手射出來的,箭箭往死裡逼迫——”
奈何看看我,又看看軒轅野:“阿寶呢?他怎麼沒出來!而且爲(wèi)什麼我看到洛西風(fēng)他——”
“沒有阿寶。沒有洛西風(fēng)……”本已焦灼痛苦不堪的的心臟再一次被這兩個名字狠狠落座,我奮力開口打斷奈何的話,卻再一次被鮮血嗆得幾乎要窒息。
“先別說這些了!”軒轅野扶托住我的脖頸,抹了抹滿臉血汗:“你就是阿黛的姐妹奈何姑娘是麼?她內(nèi)傷很重,甚至化不了原形。這裡不宜久留,我們得快點給她找個乾淨(jìng)的地方。”
“跟我來。”奈何二話不說便將我抱了起來:“這裡不遠(yuǎn)處的山樑上有一處木屋宅,是我家相公爲(wèi)繡坊工人採蠶桑的方便而造的。
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還沒到時候,平日裡不會有人來的。先把她送過去。”
山腰上的木屋只有裡外兩間,我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每日醒來不知時辰,入眠不知?dú)q月。
重傷加身,我高燒反覆。奈何用了各種各樣的藥,效果甚微。
我吃不進(jìn)任何東西,喂水都困難。來來回回的幾個名字幾張臉就在腦海裡飛速旋轉(zhuǎn)著,稍微有點意識就會流淚。
“王爺,你去歇息吧。阿黛這情況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好的。”奈何用溫?zé)岬呐磷咏o我擦冷汗,喂上一小勺腥苦的藥。
還沒等軒轅野說話,門一下子就被撞開了:“奈何,城裡出事了。”
進(jìn)來的人是周文斌,他說話是對著奈何,眼睛卻是看著軒轅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