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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上邊上歇會,俺腦子笨,不會打仗,就有把子力氣,這段俺替你挖了。”牛牯憨厚的臉上都是實在,笑起來滿臉堅韌的糙皮擠成溝壑。連隊到達指定地點後就開始挖戰壕,瞌睡向疲憊的士兵陣陣襲來。

“不用,再一會兒就挖好了。”嶽崑崙擡頭望一眼,東邊天空已經隱隱透出光亮,手再不緊點,鬼子就要到了。

天快大亮的時候,伙伕挑了幾桶熱粥和饅頭上來,段劍鋒讓弟兄們抓緊時間喝點熱的,身子有力氣了纔好和鬼子拼命。大夥剛撂下碗,前面的遊動哨就回來報告,有一隊開著裝甲車、拖著炮的鬼子朝陣地方向挺進,看數量有幾百人。段劍鋒命令弟兄們各就各位,準備戰鬥。

大約半個小時後,一隊鬼子出現在公路南面,四輛裝甲車在前邊開道,鬼子部分步兵混雜在裝甲車周邊向前挺進。伏擊陣地前邊的公路是個隘口,兩邊山崖逼出的一截路面剛好兩車寬。連裡挖工事的時候,段劍鋒向二線的平射炮連調了兩架平射炮到一線陣地,此時兩臺平射炮的炮管正對著隘口急轉彎處。

“炮彈上膛,聽我命令再開炮。”段劍鋒目光灼灼地盯著鬼子的裝甲車,半截菸灰懸在菸頭上。

眼見鬼子幾十個步兵走過了急轉彎的隘口,嶽崑崙瞇起眼,標尺照門套住一名刺刀上挑著膏藥旗的鬼子兵,手指扣在扳機上憋著勁。

“都悠著點!聽連長命令再打槍!”馬立成看弟兄們眼都憋紅了,壓著聲音叮囑一句。

十幾個鬼子步兵過去後,裝甲車半截身子探過了急彎,機槍炮對著陣地方向。

“打!”段劍鋒一甩菸頭,兩臺平射炮同時開火。一發炮彈打在裝甲車側面,一發正中機槍炮位置,被掀開兩個大洞的裝甲車頓時趴窩,冒出滾滾濃煙。這邊兩發炮彈跟著塞進炮膛。

十幾個前突的鬼子兵猛地趴倒,扭著腦袋左右觀望哪裡開炮。早已經按捺不住弟兄們齊聲開火,嶽崑崙扳機連扣,槍槍爆頭,十幾個趴著不動的鬼子就是活靶。幾個負傷的鬼子連滾帶爬地往回撤,已經沒路可走,第二輛裝甲車正繞過裝甲車殘骸往前衝。兩輛裝甲車正好平行的時候,又是兩聲炮響,跟上來的裝甲車爆出一團火光,兩輛裝甲車殘骸把隘口堵成死路。

日軍組織了幾次衝鋒,路面太窄,又被裝甲車堵住,形不成密集衝鋒。段劍鋒要的就是鬼子逐次添兵,鬼子這邊剛爬過裝甲車,轉瞬就被密集的火力網掃倒。這樣來回了幾輪,裝甲車上鬼子的屍首橫七豎八摞得老高。後來日軍也不衝了,就在隘口那頭和一連對峙。一直到林承煕派通信兵上來段劍鋒才知道,鬼子留下一個中隊在隘口處和他們膠著,後續部隊繞道進攻良赤道克,正好落在林承熙的伏擊陣地上。兩輛裝甲車被平射炮連練了活靶,炸得稀巴爛,鬼子丟下兩百多具屍體後撤了。段劍鋒喊個兵爬到崖頂看,隘口那邊的鬼子也撤得一個不剩。

一直快到晌午,前出的偵察兵也沒發現鬼子繼續進攻的跡象。偵察兵回來的時候,師部的軍車和命令也到了,讓段劍鋒即刻歸建,撤回到598團防守的鄂克春陣地。一路上段劍鋒氣不岔,剛挖好的工事,沒打死多少鬼子說不要就不要了。幾輛載著一連的軍車經過良赤道克,公路邊鬼子的屍首堆成了小山,幾名戴著防毒面具的士兵正往上邊澆汽油焚燒。兩輛裝甲車殘骸火光熊熊,空氣中飄著人肉和橡膠的焦糊味,一大片烏鴉在上空盤旋,發出詭異的呱叫。所有士兵都和嶽崑崙一樣,沉默地望著大火中滋滋冒著人油的屍首,並沒有預想中的興奮,一種莫名的悲涼在心底潮開。

“作孽呀,你說這些鬼子舍了媳婦和娃,漂洋過海地來打咱,最後落個這下場,都圖個啥?”馬立成銜著楊玉成的旱菸鍋,深深地吸一口,許久才噴出白煙。

“圖個啥?圖咱的地,圖咱的女人!”田永貴朝火堆方向啐一口。

“話糙理不糙,不管誰想來侵略咱中國,都得讓他們落這樣的下場!”馬立成拍拍田永貴的肩膀,順手把旱菸鍋遞過去,兩眼還盯著火堆看。

“哎!”田永貴往前猛地一躥,把嶽崑崙撞得一趔趄。

“你他孃的沒長眼?怎麼吐出來怎麼給老子吃回去!”田永貴反手一把攥住狗蛋的衣領。狗蛋實在扛不住屍糊味,早上喝的幾碗粥,全噴在田永貴的脖子上。

狗蛋踮著腳尖被拎著,胃裡翻江倒海,本想討饒,結果一張嘴,又是一口黏糊糊的東西噴了出來,田永貴兩條手臂接個正著。

“我操!”田永貴右手一鬆領子,擡拳就砸。

馬立成正搶前一步要攔,田永貴的手腕已被一人握住。田永貴一側頭,正撞上嶽崑崙逼人的眼神。田永貴心裡呻吟一句:“我的祖宗誒,我怎麼老遇見這瘟神!”田永貴怕這個新兵,不是因爲他槍打得準,而是這新兵蛋子的眼神。這眼神好像兩根閃著寒光的尖刺,生生地扎進你的眼睛,冰涼地刺進你的心底。嶽崑崙捏著田永貴腕子也不言語,田永貴放也不是打也不是。“有那火氣都朝鬼子發去,朝弟兄齜牙別怪我老馬翻臉不認人!”馬立成一腳踹在田永貴屁股上。田永貴順坡下驢,趕緊放開狗蛋的衣領,嶽崑崙也鬆了手。狗蛋感激地望一眼嶽崑崙,嶽崑崙又面無表情地望向田野,瞳仁裡映著火光。

軍車搖搖晃晃地開了半個來小時,空中不時有鬼子的飛機掠過,北面的同古城炮火喧天,鬼子的步兵還沒和師主力接觸,空中打擊已經接踵而至。離鄂克春陣地還有千來米,車隊被路障攔住,一個娃娃兵屁顛屁顛地跑到段劍鋒那輛車前,人還沒有槍高,槍把一下一下頂著腚。

“長官——請出示證件!”娃娃兵看清段劍鋒的中尉軍銜,“啪”地敬個軍禮。

“他孃的!別衝老子敬禮!”段劍鋒拿證件抽娃娃兵的帽檐一下。

“對不起,長官——!”娃娃兵遞迴證件,又是一個軍禮。

“操!”段劍鋒搖搖頭,轉身衝一連的戰士喊道:“你們記住了,在火線上不準向上級敬禮!”

“是!長官——!”一連的兵齊聲一吼,“唰”地集體敬禮。

“你們這幫兔崽子!”段劍鋒一甩車門上了駕駛室,弟兄們鬨笑。

“排長,長官爲啥不讓敬禮?”嶽崑崙問邊上的馬立成。

“怕被鬼子打了冷槍。鬼子槍法不孬,用的都是三八大蓋。三八大蓋的殺傷力不如咱使的中正步槍,可後坐力小,精度高,射得也遠。兵衝誰敬禮,鬼子的狙擊手就打誰。”

嶽崑崙摸下手裡的步槍,步槍光滑地傳遞著寒氣。嶽崑崙舉一反三地想,回頭鬼子兵衝誰敬禮,他就打誰。

工兵在前頭帶路,軍車繞過地雷陣、反坦克溝、鹿砦、鐵絲網,開到村裡停下。嶽崑崙朝四周看看,加固的民房都改成了暗堡,方孔裡探出一根根烏黑的槍管。

“老段,第一仗叫你給打了,過癮了吧?”黃景升從團指揮所裡迎了出來。598團的每一個人都尊重段劍鋒,段劍鋒是598團的老團長。段劍鋒降職後,200師步兵指揮官鄭庭笈兼任598團團長,副團長還是黃景升。鄭庭笈率領其他兩個團在同古城內構築主陣地,位於一線的鄂克春陣地由黃景升指揮。

“過癮個毛!槍管都沒打熱,咋就催著我往回趕?”段劍鋒臉上還帶著硝煙炭黑,身上的軍服污得辨不出顏色,明顯是吃食瞞食。

“師部的意思是把鬼子放進來打,再說了,就你一個連前突,被鬼子包了怎麼辦?尖刀連可是咱五九八團的鎮團之寶。”黃景升也不拆穿老上級,專揀好聽的說。

段劍鋒這邊安排連隊下車休整,那邊已經觀察了村裡的工事佈置。鄂克春阻擊陣地戰壕遞次三排,兩條縱深壕連接後延火力點;四通八達的戰壕隔一段就有個封閉式防炮坑和堡壘,所有掩體都進行了加固,足以頂住一二百磅的炸彈;機槍壕周邊的環形沙袋紮實地摞著。

“老黃,準備得不錯,我這徒弟沒白帶!”段劍鋒拍著黃景升的膀子哈哈大笑,誇別人也不忘記捎帶上自己。黃景升搖頭苦笑,他和段劍鋒同一期從保定陸軍學校畢業。

“這什麼個意思?”段劍鋒指了村裡星羅棋佈的暗堡一下,火力網交織互補,幾乎沒有死角。

“我佈置的鱗形工事,正面要是頂不住,日寇就算進來,也讓他寸步難行。”

“看你這架勢是要拼命吶!”按黃景升的佈置,已經沒有多少兵力留作預備隊。

“我黃景升一介布衣,受黨國栽培大恩,除非我戰死,否則日寇一個也別想從陣地過去。”黃景升神情凝重起來,

“什麼死不死的!別觸那黴頭,要死也得鬼子先死!”段劍鋒打斷黃景升,一把包鞘東洋刀拋了過去,黃景升利落地接住。

“你要的刀。”段劍鋒說。這柄刀就是從嶽崑崙打死的軍官機部一經身上繳獲的,比正常的東洋刀短一截,是一柄短刀。

黃景升嚓一聲拔出半截寒光閃閃的刀刃,“不是佐官刀?”黃景升仔細看了一會兒刀身。機部一經只是個聯絡官,達不到佐官級別,除了軍部配發的軍刀,很多軍官也會攜帶自己的佩刀。

“你小子還挑三揀四的。”段劍鋒接過刀,隨手朝磨盤上一揮,一串火星過後,磨盤上一道刀痕深切,再看刀刃,完好如初。

“鬼子鑄刀確實一流,咱的刀鋼口就遠趕不上。”段劍鋒撫摩著鋒利的刀刃說。

“鬼子的刀添加了水鉛,柔韌性好很多。”黃景升說。

“等這仗打完,要沒把佐官刀給你,我老段把腦袋擰下來給你當夜壺!”段劍鋒兩手一合,刀身“錚”一聲入鞘。

“嶽崑崙——!”段劍鋒衝不遠處一條挺拔的身形吼一聲。

“有——!”嶽崑崙一路小跑過來立住,猶豫著要不要向長官敬禮。

“拿著!”段劍鋒把刀一擲,嶽崑崙“啪”地接住,看身形反應就是個練家子的。

“謝謝長官!”嶽崑崙打獵的時候習慣帶把砍刀,刺刀輕飄飄的不得勁,總感覺缺點什麼。

“謝個屁,這本來就是你繳獲的,去吧!用這玩意多砍幾個鬼子。”

“是塊好鋼。”黃景升望著嶽崑崙的背影說。

“好不好上了戰場才知道!”段劍鋒望向南面的天空,一大片沉甸甸的的烏雲正朝同古方向壓過來。皮尤河前哨幾仗,不過是兩軍小規模接觸,真正殘酷的惡戰,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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