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李翎兒傷心，鳳有初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猜測到：她一定撞見自己和沈蘇俞在竹林裡共同撫琴那一幕了。

“你不要誤會，我和沈蘇俞只是一起彈琴，別無其他。”她好言勸道。

李翎兒聞言卻笑了，道：“姑娘以爲(wèi)我爲(wèi)此事傷心難過？”

“難道不是嗎？”鳳有初蹙眉道。她這一句既不是肯定，也不算否定，只間接承認(rèn)她確實瞧見了那一幕。

“我李翎兒從不拖泥帶水，已經(jīng)決定的事情就不會後悔。”

鳳有初嘴角露出笑意，她向來最欣賞李翎兒豪爽乾脆的性格。她問道：“你今日找我所爲(wèi)何事？”

李翎兒臉色黯淡片刻，嘆道：“我知道大哥的心結(jié)是什麼，一直以來他想要的都很簡單。人人都怕李寶琛，人人都當(dāng)他是洪水猛獸，其實他的心纔是最脆弱的，誰拿真心對他，他便會對誰掏心窩子的好。可他偏偏又不稀罕別人的真心，他窮盡一生所追尋的，不過是爹孃的愛罷了。”

鳳有初思忖著她的話，想起李大少那張囂張跋扈、令人討厭的臉，實在沒辦法把這樣的李大少和李翎兒口中的脆弱聯(lián)繫在一起。

“我哄了娘好久，她才願意開口談及李寶琛，言語之中飽含內(nèi)疚。我悄悄差下人把李寶琛引至祠堂門外，偏在此時，娘又?jǐn)?shù)落起他來，一時語快，叫他去死。李寶琛在門外就發(fā)了瘋，搶了護(hù)院的刀就往自己身上捅，誰也攔不住。”

“他死了？”鳳有初吃了一驚，正想著活該，再一看李翎兒滿臉憂傷，連忙壓下心頭暢快之感。

李翎兒搖搖頭，道：“沒有。他受了傷，娘也驚嚇過度臥病在牀。如今他們都責(zé)怪我，一個罵我不孝，一個罵我白眼狼。娘說，從前她和大哥雖再無親情可言，但至少相安無事，現(xiàn)在，呵，現(xiàn)在連表面的平靜都被我毀了。我真的不明白，我到底哪裡做錯了？爲(wèi)什麼我反倒成了這個家的罪人？”說著，她的眼眶又溼潤起來，眉宇間露出疲倦之色。

原來她是爲(wèi)這件事難過。鳳有初輕嘆一口氣，安慰道：“你沒有錯。李大少和你孃的心結(jié)種得這麼深，不可能僅憑三言兩語便得到化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才燒了一把火，當(dāng)然不夠，還要再燒第二把，第三把。”

“我明白。只是我實在不知道這第二把、第三把火要怎麼燒。若是真如娘所說，這個家在我手上徹底散掉，那我……”李翎兒說不下去，擡眼向上看，把眼淚逼退。

“如果註定只剩空架子，那這個家散了也罷，何必強(qiáng)求？”鳳有初勸道。

李翎兒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認(rèn)識鳳有初這段日子以來，從未聽她提起過家人。之前，她聽了牛嬸兒的話，以爲(wèi)姑娘是經(jīng)歷家破人亡之痛，不願提及，可幾番談話下來，姑娘話語中傳達(dá)出的皆是對親情的淡漠和不解，難道……

“本神姑娘，翎兒冒昧問一句，你有家人嗎？”

“沒有。”

“姑娘從小便是孤兒？”

“額……在凡、你們這裡也可以這麼說吧。”

李翎兒眼中流露出心疼的神色，柔聲道：“對不起，我提起姑娘的傷心事了。”

“傷心？”鳳有初不解地挑眉，“這有何可傷心的？”

李翎兒又是一愣，忽然笑道：“有時候我真羨慕姑娘，因爲(wèi)不曾擁有，也就無需糾纏其中，可以了無牽掛，自由自在。”

“如果你口中的家讓你如此痛苦，你又何必非要保全不可？”

李翎兒想了想，舉例道：“姑娘，我問你，若是牛嬸兒和張大夫之間生了嫌隙要分開，天天爭吵不休，弄得醫(yī)館也開不下去，所有人都很痛苦，你會不會勸阻呢？”

牛嬸兒和張大夫分開？那小寶怎麼辦？恐怕光是看到爹孃吵架，他就要嚇壞了吧？鳳有初當(dāng)即蹙起眉頭，答道：“我會。”

李翎兒露出一絲笑意，望著鳳有初不接話。

鳳有初一怔，李翎兒方纔的問題在心中盤桓，她漸漸開始體會到李翎兒複雜的心情。

見她不說話，李翎兒也一時無語，轉(zhuǎn)過身去望著湖面。湖面澄清見底，她眼中卻是無限惆悵，籠罩著一層撥不開的迷霧。

“抱歉，”鳳有初輕嘆道，“我暫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幫不了你。”

李翎兒連忙道：“不，姑娘誤會了，我並非向姑娘求助。只是我自小離家拜師學(xué)武，在這素水鎮(zhèn)上一個能說體己話的朋友都沒有。從前，我有師兄爲(wèi)我分憂解難，如今——”說著，她看著鳳有初，頓了頓，又道，“姑娘能過來陪我，聽我說這一大堆擾人的話，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這次回來能交到姑娘這個好朋友，我真的很開心。”

朋友？鳳有初微微一愣，她有衆(zhòng)多神友，卻只有鳳凰兄一個朋友，只因共同來自混沌，彼此心意相通，卻從不相互掛牽，和鳳凰兄相處，就像是和另一個自己相對。如今被一個凡人視作朋友，她一時間竟說不出是何滋味，但有一點是清楚的，至少，她並不排斥。

自從滯留凡間以來，她似乎越來越被同化，也越來越習(xí)慣凡間的情感侵襲——她越來越像一個凡人了。

她忽然想起墨臻，怪不得他當(dāng)初那般留戀人間，屢次犯戒下凡。幸虧他只是貪吃貪玩，若是早先戀上凡間女子，怕就沒有綠裳什麼事了。

“父君，您明明說過，只要兒臣學(xué)會駕馭熾魂箭，您便同意兒臣娶綠裳爲(wèi)妃，如今怎麼說話不算數(shù)了？”九重天上，墨臻正在與天帝爭辯。

天帝揉著眉心，不願理會。

天母娘娘連忙勸道：“臻兒，凡事要以大局爲(wèi)重。東少神君和神女尚無消息，南少神君和霽風(fēng)神尊帶兵在外，其他幾位神尊又重傷初愈，天庭人心不穩(wěn)，各部族野心勃勃，你父君已經(jīng)夠煩心的了，你還拿這種小事來煩他，實在是不懂事。”

墨臻道：“兒臣也很擔(dān)心他們。兒臣並非馬上就要迎娶綠裳，大辦婚禮，兒臣只是想聽到父君親口應(yīng)允，求父君、母后成全！”

“你父君很累了，你先退下，這件事容後再議。”

“母后，父君只要點頭同意便是，難道父君連這點力氣也沒有了？父君母后時常教導(dǎo)兒臣，承諾如山，信義如鐵，難道都是假的？”墨臻心中急切，一時不顧禮節(jié)。

“放肆！”天帝本就不可能同意他娶一個仙婢做正妃，又正在心煩意亂的當(dāng)口，不禁喝道，“看來朕把你送到絕塵殿是送錯了！等找回神女，朕倒要好好找她算賬，問問她是怎麼把堂堂七皇子教成這麼個色迷心竅的東西！”

“此事與神女無關(guān)，父君此話實在毫無道理。”墨臻連忙爲(wèi)神女辯解。

眼看天帝真要動怒，天母娘娘連忙打圓場，“行了，你父君一時氣話，你也當(dāng)真？”她走到墨臻跟前，柔聲哄道，“你父君還不是怕你歷練不夠？一支小小的熾魂箭能證明什麼，這九重天上比熾魂箭厲害千百倍的法器比比皆是。這不過就是個小小的考驗，要想說服你父君，你還得拿出更大的本事來啊。”

墨臻將信將疑道：“更大的本事？什麼更大的本事？”

“星煥聖君有八件法器，熾魂箭排名最末，母后覺得至少得拿下一半，才能讓你父君對你刮目相看。”

“一半？那豈不是要修煉好幾年？”墨臻皺起眉頭。

天母娘娘激將道：“幾年都忍耐不了，也難怪你父君對你和綠裳一點信心也沒有了。”

“這跟綠裳有何關(guān)係？”墨臻越聽越糊塗。

“你二人若情比金堅，千年也不過彈指之間——難道還要母后再往下說嗎？”

墨臻恍然大悟，向天母娘娘道謝，向天帝賠罪後欣喜離去，直奔絕塵殿。

天帝長嘆一聲，搖搖頭。

天母娘娘上前寬慰道：“夫君別擔(dān)心，九幽王女辛烏已經(jīng)出發(fā)了。”

天帝微微點頭，什麼也沒說，只是以手支額，閉目養(yǎng)神。

天母娘娘命人取來薄錦，仔細(xì)爲(wèi)天帝披上。夫君此刻心中所想，她全然明白。雖說仙婢不得爲(wèi)正妃，封個側(cè)妃也並無不可。只可惜目前看來，臻兒的妻子只能是辛烏，這位九幽王女是絕不可能忍受臻兒納妾的。

玄雀一戰(zhàn)後，雲(yún)荒各部族投奔幽居天地交界處的九幽部落，九幽王被推選爲(wèi)部族之首。九幽王生性豁達(dá)，淡薄權(quán)勢，但不斷壯大的九幽部落仍舊不可避免成爲(wèi)神族最大的威脅。天帝早就有與九幽部落聯(lián)姻之意，卻一直被九幽王婉言拒絕，只因九幽王膝下無子，只有辛烏這一個女兒。辛烏嫁入天宮，無疑成爲(wèi)質(zhì)子，九幽王宗縱然能夠趁此機(jī)會監(jiān)視天庭，裡應(yīng)外合，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捨得犧牲辛烏。

三日前，聯(lián)姻之事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九幽王奏請?zhí)斓鄱鳒?zhǔn)辛烏隨星煥聖君修習(xí)三個月，並將此事傳至整個雲(yún)荒。他這是要確保辛烏的安全。素聞辛烏醉心奇門法陣，想來此番上天宮學(xué)習(xí)擷星陣是她自己的意思。天帝便想趁此機(jī)會撮合辛烏和臻兒。

天母娘娘想起三千年前隨天帝巡訪九幽部落時曾見過辛烏，雖非傾城佳人，但容貌比起綠裳自是強(qiáng)於百倍。況且，辛烏身爲(wèi)王女，氣度學(xué)識均屬上乘，又是個體貼懂事的姑娘，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相信臻兒和辛烏朝夕相處後，也會不由自主被辛烏吸引，明白誰纔是最適合他的人。

其實要綠裳和臻兒分開很簡單，只是天庭情勢緊張，大地塌陷又迫在眉睫，這九重天上實在經(jīng)不起折騰。臻兒年輕氣盛，綠裳雖爲(wèi)仙婢，但畢竟是神女貼身的人兒，這件事若採取強(qiáng)硬手段，還不知要鬧成什麼局面。

天母娘娘心疼地望著天帝，輕輕撫摸他花白的鬢邊，輕聲道：“夫君，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的。”

綠裳在院子裡來回踱步，時不時向殿門外張望，一會兒竊喜嬌羞，一會兒緊張擔(dān)憂，眸子裡寫滿期待。終於，盼望許久的身影出現(xiàn)了，她不禁快步迎上前去，看到墨臻臉上並無喜悅之色，心頓時一沉，亮晶晶的眸子黯淡不少。

她別過臉去，傷心垂首。

墨臻握住她的雙肩，讓她正面自己，柔聲道：“綠裳，你別難過。父君不是反對我們在一起，他是想考驗我們。”

“考驗？”綠裳睜圓了眼睛問道。

“嗯。父君認(rèn)爲(wèi)我們只是鬧著玩。綠裳，越是這樣，我們越要堅持下去，叫父君看看我們的真心。所以，不管有什麼阻礙，你都不要害怕，你只要相信自己，相信我，明白嗎？”

“那天帝這次又要怎麼考驗?zāi)阊剑俊?

“不難，只要我能學(xué)會駕馭師父的四樣法器就成。就是……”說到這兒，墨臻有些猶豫。

“就是什麼？”綠裳急忙追問。

“就是這次時間要長一些。”

“要多久呀？”

“少則三年，多則五載。”

聞言，綠裳雖有些失望，但還是充滿理解地笑道：“我知道了。殿下，你放心吧，綠裳會在這裡等你，一步也不離開。”

墨臻一陣感動，輕輕捏住她的臉頰，哄道：“小傻瓜，我又不是三年五載都不來看你，你捨得，我可不捨得。”

綠裳臉頰頓時紅了。她低下頭去，羞赧的模樣甚是可愛。

墨臻情不自禁在她臉頰落下一吻。這一吻如同在綠裳臉上點了一把火，她捂著臉跑到一旁去，胸/口隨著呼吸劇烈起伏。

翠葉仙樹茂密的枝葉間傳來神鳥的長鳴，似乎在取笑這對情竇初開的小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