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爺四人走在木屋區(qū)的街道上，一股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傳來，幾人皺眉，循著氣味看去。

就見街道的一角，一個瘦成皮包骨的乞丐蜷縮在那裡。

他早已死去，屍體都已隱隱發(fā)臭，但奇怪的是，他臉上卻無半點痛苦之色，反倒一臉的笑容，不像死亡，倒像經(jīng)歷了什麼快樂至極的事。

衆(zhòng)人心裡只覺得違和無比，看向四周，過往的行人對街角乞丐的屍體視若無睹。

這些人大多頭髮油膩，又髒又亂，看起來形如枯槁，但臉上卻帶著滿足的笑。

若細(xì)辨之，便能發(fā)現(xiàn)，這笑容，與餓死街角的乞丐臉上的笑一模一樣。

站在門外，可以聽到裡面?zhèn)鞒鲋赡鄣淖x書聲：

“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你找其他人吧，我還要去細(xì)街喝下午茶呢，可沒空跟你東扯西扯的說這些！”

“如果忘記了自己的本性，就好像上臺唱戲唱昏了頭，以爲(wèi)自己是戲中人，上了臺就下不來，只能在苦海里沉淪，就好像這木屋區(qū)裡的人一樣，過的痛苦不堪，這就是上臺容易下臺難。”

只見王老太爺走到對方面前，凝視了一番，道：“三次出家，三次還俗，最後墮入全性的莫名居士吳曼？”

王老太爺嘴角一咧，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至極的笑話：

“《圓覺經(jīng)》中說：一切衆(zhòng)生於無生中，妄見生滅，是故說名輪轉(zhuǎn)生死，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真正的生命是生而不生的，是無生的。”

無生……王老太爺沉思著吳曼的這句話。

這人淡淡說道：“有客人上門，小苑，去泡杯熱茶?！?

“我此番行爲(wèi)，正是那第三種，也是那最難能可貴的無畏佈施，乃是無量功德?！?

在先前，王老太爺只覺得面前這人在說笑話，但現(xiàn)在，他覺得這人是個瘋子。

…………

他告訴王老太爺?shù)热耍f對方在睡覺，他去和對方打招呼，還被兇了呢。

與周圍的木房子不同，這是一座土房，牆上佈滿了乾枯的只剩根莖的爬山虎，從那蛛網(wǎng)般的根莖裡，可以看到裡面佈滿裂縫的牆壁，給人一種下一秒這牆就會塌掉的錯覺。

“那不是嗎？”呂老爺指著街邊乞丐的屍體。

吳曼說道：“佛在《涅槃經(jīng)》中說：若於一衆(zhòng)生，不生嗔恚心，而願與彼樂，是名爲(wèi)慈善?！?

“拿衣服、錢財、醫(yī)藥送給人家，是外佈施?！?

旁邊的呂老爺卻是忍不住喝道：“神神叨叨，你想說什麼？”

“放屁，他明明在那裡啃雞腿！”那人一臉篤定道。

他說話的語氣也在變快：“佛說，身外無心不著魔?！?

雖不知他的執(zhí)念是什麼，但這張口佛經(jīng)閉口佛理卻是事實。

一路上，行人們帶著近乎麻木的笑意，四人沒再出聲打擾，來到一處院子前。

呂老爺看了一眼路邊含笑而亡的乞丐，也不知道此人在死前，究竟看到了什麼，不過，能這麼死去，也算是一種慰藉，再怎麼也比冷冰冰的現(xiàn)實好。

“非也，這是壞事，是大大的壞事，此舉無異於飲鴆止渴，和外面遍地林立的大煙館有什麼區(qū)別？徹底扼殺了希望?！?

這時，院子的大門被推開，一羣衣著破爛的小孩子魚貫而出，臉上洋溢著笑容，看到門口站著的四人，小孩子們停下，恭敬的行禮打招呼。

“把一切壞的事物都臆想成好的……”呂老爺反應(yīng)過來：“這是裡面這個風(fēng)水炁局的效果？”

苑金貴笑道，旋即去泡茶，很快，茶水泡好，不是什麼好茶，就普普通通的閩都白茶，毫色銀白，湯色黃亮，味道鮮醇可口，清熱降火。

說著，呂家老爺伸手?jǐn)r下一名路人，詢問道：

“喂，這位小哥，那裡死人了，你們不處理，還在這裡笑，你們在笑什麼？”

“應(yīng)該是的！”王老太爺說道：“若沒猜錯，這個風(fēng)水炁局應(yīng)該只針對普通人，對我們這種異人，並不起作用?！?

“也許並不是認(rèn)知的問題！”

見此，後面幾人趕緊跟上。

吳曼不受影響，繼續(xù)平靜的說道：“佛說，佈施分三種。”

“王兄，情況不對啊，待我試探一下！”

面對王老太爺?shù)暮浅?，吳曼不?wèi)所動，淡淡說道：

“好嘞，吳前輩！”

聽了王老太爺?shù)慕忉專瑓卫蠣斎粲兴肌?

他嘆了口氣，有感而發(fā)：“這些人已經(jīng)活的如此悽慘，這個風(fēng)水炁局，對他們而言，好像也並不是壞事！”

“佛還說，佈施、持戒、忍辱、精進(jìn)、禪定、般若，是佛法修行的六度，六度之中，佈施第一，所以，我這是在佈施慈善！”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王老太爺說道：“與其說是看到的不一樣，不如說是他們都沉浸在各自的臆想之中，之前那人喜歡吃，所以在他眼裡，街邊餓死的乞丐，在大吃大喝，他亦是要去吃下午茶?！?

“他們的認(rèn)知好像出現(xiàn)了問題！”四人中的另一個呂家老爺子說道。

“他們看到的……和我們看到的不一樣！”呂老爺反應(yīng)過來。

“但他們看我們卻是沒什麼變化，這是爲(wèi)何？”

他腦中莫名想起一路走來所遇到的那些面帶詭異笑容，陷入自我臆想中的人們。

聽了王老太爺?shù)姆治?，呂老爺說道：

“我是在助他們修成正果，我這是在渡他們?nèi)s登彼岸！”

驀地，他想起江湖小棧裡給此人的批語，博覽羣書，各種佛經(jīng)佛理張口就來，但似乎心有執(zhí)念，即便三次出家，三次還俗，卻依舊化解不了，遂一怒之下，墮入全性。

說起佛法，吳曼不再神螢內(nèi)斂，眼睛裡的神光一點點迸射，亮的嚇人。

王老太爺想起一路上的所見所景，便詢問道：“籠罩在此地的風(fēng)水炁局，是你的佈置嗎？”

呂老爺把到嘴邊的話嚥下去，看向王老太爺。

“你……”

目送孩童們離開，王呂四人看向院內(nèi)，只見裡面站著兩人。

“既然找到了真我，生與死，有何重要？人都有一死，而有些人需要一點小小的幫助。”

那路人渾身一顫，打了個激靈，臉上的笑容收斂，看了一眼呂老爺，沒好氣道：

“去去去，哪來的糟糕老頭，胡說八道些什麼東西？哪裡死人了，我問你哪裡死人了？”

呂老爺眉頭一皺，就要說話，王老太爺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往下壓了壓，示意他先別說話。

這極其詭異的一幕，讓幾人頓時不寒而慄。

呂老爺指著那人：“王老哥，這……”

“是！”吳曼點了點頭。

王老太爺說道，旋即他又?jǐn)r下一個路人，問了和呂老爺一樣的問題，得到的回答卻是那個乞丐正在睡覺。

“而若是給人以精神上的，乃至生命上的安慰和支持，是無畏佈施?！?

屋內(nèi)的誦經(jīng)聲不斷，王老太爺也順著誦經(jīng)聲解釋下去。

王呂四人愣了一下，心裡似乎被觸動了一下，也和他們打了招呼，而後，在一聲聲老爺爺再見中，小孩子們漸行漸遠(yuǎn)。

“這段話的意思是，直到?jīng)]有老和死，也沒有老和死的盡頭，沒有痛苦的集合以及修道的幻滅，不用智慧去強求，所以得到與否並不重要……”

另一人，一米七左右，中等身材，即便是大冬天，也穿著一件單衣，腳上踩著一雙布鞋，頭髮花白，也不打理，亂糟糟的，寒風(fēng)吹過，像是勁風(fēng)中搖擺的野草。

其中一人，目露精光，帶著紅色的圍脖，背後扎著個狼尾，頂著個酒糟鼻，一臉的奸猾，正是苑金貴無疑了。

戰(zhàn)亂結(jié)束，有地有肉……這話讓呂老爺都愣了一下，說什麼天荒夜談呢，拿老人家尋開心？

正想開口斥責(zé)，旁邊的王老太爺拉了他一把，將他阻止，而後看向那人，笑瞇瞇道：

“原來如此，我們是從外地來的，對這裡有些不瞭解，小哥能否爲(wèi)我等講解一番？”

“而我此舉，便是在度化這裡的人，爲(wèi)他們找到各自的真生命。”

銀白色的茶葉在茶盞中旋轉(zhuǎn)，吳曼指了指茶盞：

“是！”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我們現(xiàn)在的這個身體是假的，只是暫時借來用的一個工具，向爸媽借來用幾十年，就真到了無心之處?！?

“至於什麼人人有地，更是無稽之談，當(dāng)前這周圍的地，都被幾大地主分光了，他們哪有地，都是包身工?！?

“把自己的煩惱完全清淨(jìng)掉，是內(nèi)佈施?！?

“你把你現(xiàn)在的行爲(wèi)，稱之爲(wèi)佈施，稱之爲(wèi)慈善，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另外的那人也是同樣的道理，只不過他可能更喜歡睡，所以餓死的乞丐在他眼裡，便是在睡覺?！?

“你此舉意欲何爲(wèi)呢？”

王老太爺搖了搖頭，揹著手，眉頭緊鎖的往前走。

“聽這位老先生剛纔所言，似乎精通佛理，我這一生，最看重禮佛之人，何不過來，坐而論佛？”

說完，他一臉憤憤的走了，走出一段距離後，他臉上的憤怒之色消失，再度掛上笑容。

吳曼目光灼灼的看向衆(zhòng)人，一臉的悲天憫人，他的聲音似有回聲，在衆(zhòng)人耳邊不斷重重迭迭，忽高忽低，則三者結(jié)合，竟給人一種猙獰恐怖之感。

那人一臉不耐煩，說完，也不等幾人答覆，徑直朝前走。

“你說他在啃雞腿？”呂老爺一臉詫異，怎麼睜著眼睛說瞎話？

“不是在啃雞腿難道是在啃你的腿啊？如今戰(zhàn)亂結(jié)束了，人人都有地，人人都能吃飽，頓頓都有肉，街邊乞丐都餓不死，你看他，不光吃這雞腿，旁邊還有熱騰騰的白饃呢！”那人說道。

路人爲(wèi)了佐證他的觀點，甚至走到屍體的近前，和屍體打招呼，像模像樣的說了幾句話。

“實際上，他面黃肌瘦，應(yīng)該飯都吃不飽，哪來的下午茶吃？”

王老太爺喝道：“佈置幻陣，讓他們沉迷在幻境之中，溫水煮青蛙般慢慢死亡，你管這叫無量功德，你這分明就是在謀殺！”

“但這一切都是執(zhí)念作祟，他們看不清自己，也得不到真正的極樂，我讓他們照見了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從那苦海的戲壇上走了下來，享受了從未享受的極樂，看到了最真實的自己，讓他們找到了真我?！?

走出幾步之後，臉上的不耐煩之色消失，又恢復(fù)到先前那種詭異的笑容，消失在街角。

“什麼叫無心呢？一切妄念來不理，它本來是水上的波紋，又何必理它呢？如果我們不瞭解自己心性的本來，不瞭解思想、感情都像水上的波紋一樣是假的，就會被水上的波紋所騙，而忘記自己水的本性?！?

吳曼說道：“佛說：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生死死是現(xiàn)象的變化，我們那不生不死的真我，並不在此生死上，你要能找到這真生命，纔可以了生死?！?

這時，屋內(nèi)的誦經(jīng)聲聲音陡然拔高，外面清晰可聞：

“唸佛講經(jīng)？”呂老爺看向王老太爺：“我一個大老粗不懂，王兄，你素來禮佛，對佛教知識瞭解頗深，這講的是什麼？”

王老太爺說道：“這是佛教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是佛教禪宗之祖，菩提達(dá)摩所著，而我們現(xiàn)在聽到的版本，是被法相宗的初祖，唐玄奘法師所譯?！?

他的眼睛渾濁無神，配上他整個人的形象，除了臉上沒有掛著那詭異的微笑外，簡直和外面那些普通人一般無二。

興許是被屍臭給薰到了，那人很快就一臉難看，罵罵咧咧的走了回來。

這一句唸完，誦經(jīng)聲戛然而止。王老太爺解釋道：“這句話的意思是，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大家快去彼岸，修成正果！”

王老太爺想了想，說道：“伱們發(fā)現(xiàn)沒有，他們臆想的東西，都是不好的，而我們幾人，光鮮亮麗，或許在他們看來，是美好的事物，不用臆想，所以是事物本身的樣子?！?

“但同時，他們還能把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用一種符合自身的邏輯合理化，就好像他被屍臭薰到了，他卻說是打擾對方睡覺被辱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