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
大壽。
是日是花枯發(fā)的大壽。
花枯發(fā)在京城裡,論地位家世,遠(yuǎn)不能與方應(yīng)看、龍八太爺、諸葛先生等人相比,要論武林中的權(quán)望聲威,也遠(yuǎn)遜於雷損、關(guān)七、蘇夢枕。
但他還是有他的朋友。
花枯發(fā)的五十大壽,道賀的人自然不少。
跟花枯發(fā)交往的人,自然都不平凡。
就算他們有一張平凡的臉孔,但身手都不凡。
就算他們身手並不如何,身份也不如何,但他們都有不凡的品性。
其中最不凡的要算是“牽牛尊者”。
這人自視甚高,脾氣又大,古板小氣,又自以爲(wèi)豁達(dá)豪邁,脾氣古怪至極。但在武林中,卻是人人敬重的角色。
要是他看不起的人物,就算是皇親國戚,用八人大轎擡他也不過來。
他來了,就是他看得起花枯發(fā)。
而且連“不丁不八”也來了。
這是令花枯發(fā)也頭疼的人物。
也是令所有人見之莫不頭大的人物。
“不丁不八”不是一個人的名字。
而是兩個人。
一對夫婦。
──老公公是“樂極生悲”陳不丁。
──老婆婆是“喜極忘形”馮不八。
夫婦二人武功極高,剛烈俠義,但行事作風(fēng),也令人爲(wèi)之瞠目。
花枯發(fā)在賓客間周旋敬酒,滿臉笑容,但誰都看得出他似有所待。
──等誰?
──看來,一定是等“八大天王”。
──怎麼“八大天王”還遲遲未來?
──以“八大天王”和花枯發(fā)的交情,他斷沒有理由不來。
“八大天王”沒來,卻來了一羣人。
張?zhí)繋е跣∈厝帷⑻茖毰!⒎胶奚僖恍形迦耍坪剖幨幍貋砹恕?
花枯發(fā)一見到張?zhí)浚话驯ё∷瑑扇藫г谝黄穑幻娲分鴮Ψ降谋承模幻婧呛谴笮Γ?
“好小子,可把老夫等急了,還以爲(wèi)你死在哪裡,這輩子都冒不出來哩!”
“好老鬼,可把我給想死了,咱們見你一次就少一次,你難得做大壽,我當(dāng)然不能不來!”
兩人如此喧騰一陣,兩個身子纔算是分了開來。
花枯發(fā)有點(diǎn)變臉地道:“好小子,六年不見,一見面就咒老夫!”
張?zhí)恳矎?qiáng)笑道:“好說,好說,彼此,彼此!”
王小石見兩人說話如此頂撞,不禁有些擔(dān)心起來,卻見張?zhí)哭吡藥子洷承拇丰幔樕灿悬c(diǎn)發(fā)白,這在張?zhí)窟@張黑臉而言,已是十分難得的事,不禁低聲問:“怎麼了?”
張?zhí)繐岜常樕线€充了個抽筋般的僵硬笑容,“好老鬼,出手倒是越來越重了。”
溫柔柳眉一豎,“什麼話?他暗裡動了手了?”
王小石忙道:“炭兄下手也不輕。”
張?zhí)靠嘈Φ溃骸霸蹅兠看我娒婵傄獊磉@一趟禮。”
溫柔撇了撇嘴角,不屑地道:“虛僞!”
那邊的花枯發(fā)也退了幾步,他的首席大弟子張順泰即趨近沉聲問:“師父,你怎麼了?”
花枯發(fā)並沒有應(yīng)他。
張順泰一怔,連忙想扶住花枯發(fā)。
花枯發(fā)一把推開他的手,怒而低叱道:“扶什麼扶!人那麼多,你這是什麼意思?要師父丟醜不成?”
張順泰訥訥地道:“我見師父沒有迴應(yīng)……”
花枯發(fā)罵道:“我在忍痛,那個龜孫子功力又進(jìn)步了,他奶奶的……我在忍痛怎能回答你那些廢話!”
這次“擲海神叉”張順泰忙道:“是是是。”他不想在大壽之日激怒師父,所以討好地問:“要不要徒兒把他們給攆出去?”
“廢話!”花枯發(fā)高喝一聲,大家都靜了下來,花枯發(fā)忙作勢道,“沒事,沒事。”又向大家敬酒,才噤著聲斥罵張順泰:“他打我,我打他,多年來見面都如是,不打不舒服,打了吃虧,兩造沒怨隙說,你去打他,這不是陷師父於不義嗎?再說,我都跟他打個兩沒討著便宜,你去打他,打輸了,我丟臉,打贏了?我面子更往哪兒掛?你這不是說話,是放屁話!”然後整整衣衽,吩咐張順泰道:“你要記住,不管是任何人,進(jìn)得了我花家大門,就是我的佳賓,不得無禮,也不可無義,不要像你溫師伯那樣吝嗇、刻薄、小氣,知道嗎?”
張順泰恭聲道:“多謝師父教誨。”便行了開去,在門口招呼客人。
花枯發(fā)遂向張?zhí)康热斯笆值溃骸俺忻芍T位光臨,老朽不勝榮幸,薄宴奉候,有失遠(yuǎn)迎,不知諸位高姓大名……”
張?zhí)空胍姡雎犑紫茏訌堩樚┆q如發(fā)禮炮似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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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到!”
花枯發(fā)整整衣衫,正要相迎,只聽張順泰破鑼似的嗓子又呼喊道:
“留香園、孔雀樓、瀟湘閣、如意館、卯字三號房何姑娘何小河光臨!”
花枯發(fā)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叫了一聲:“‘老天爺’!”
更奇怪的是在壽宴裡三流九教的奇人異士、村夫俗婦都失聲高呼或低叫:
“‘老天爺’!”
溫柔喃喃地道:“怎麼?難道那姓何的就是‘老天爺’?”
張?zhí)磕樕纤菩Ψ切Φ氐溃骸八馓柧徒小咸鞝敗!?
唐寶牛瞪著大眼道:“她是什麼東西?”
“她不東也不西,她是人。”張?zhí)课⑿Φ溃八蔷┏茄e的名妓,正紅上了頂,成了萬家生佛,男人都叫她做:‘老天爺’!”
只見花枯發(fā)氣沖沖地一把手就揪起張順泰,吼道:“誰叫你給她進(jìn)來的?”
張順泰囁嚅地道:“您……您……是師父您……”
花枯發(fā)幾乎連眉毛都?xì)獾蕉巧先チ耍澳阏f什麼?我?guī)讜r有傳個妓女進(jìn)來的?”
“我,我,我……”張順泰幾乎嚇得臉無人色,說道,“是師父您……您說……凡來這兒的,都是您……老人家的貴賓的……”
花枯發(fā)一時爲(wèi)之語塞。
只聽“哎喲”一聲,聲音清脆好聽,人影一晃,一個俏不伶仃的翠衣女子,修長高俊、活色活麗地就在衆(zhòng)人眼前,一雙活靈靈的美目溜過來、轉(zhuǎn)過去,像醮了蜜的刷子,在人人臉上都刷了一把,似嗔似怒地說:“喂,花黨魁,你這算啥?老孃在青樓混,沒做賣爹賣娘賣朋友的事,就是賣自己您也不許?小女子今兒也是給您老拜壽的,你瞧得起就欠著身子受了,還得側(cè)身讓妾去喝這杯壽酒才走。要是不歡迎嘛,他日你‘發(fā)夢二黨’的子弟,還有今兒在座諸位,誰都別想再踏入姑娘我那窩兒半步!”
只聽座中一片譁然。
“花老,你這可太不上道了,何姑娘出污泥而不染,你這豈是待客之道!”
“老花,你這樣做,又何必呢!”
“花公,人家都來了嘛!鬧僵了砸了這吉喜祥氣,還不快請何姑娘喝杯壽酒!”
只見那老婆子馮不八問:“這女人是幹什麼的?怎麼那姓花的孤獨(dú)鬼會這般地厚此薄彼?”
老頭子陳不丁支支吾吾地道:“她……她是做那些的……”
馮不八奇道:“那些?”
陳不丁期期艾艾地道:“那些……”
馮不八叱道:“那些是哪些?”
陳不丁慌得失手弄翻了一杯酒,倒得整個衣襟都是,正要抹揩。
馮不八怒道:“你還沒回答我的話!”
陳不丁苦著臉道:“是那些……那種……嘿嘿……那類……”
旁人知他尷尬,但又深知馮不八的武功與脾氣,誰都不敢挺身出來圓場。
“迎送生涯呀!”那位黛衣翠鬟、高髻險裝、鳳佩雲(yún)裳、俊氣逼人的何小河倒是坦蕩,“老夫人啊,我們江湖女子苦命呀!哪有老夫人的福氣、命好?再說,男人不來找我們,難道我們當(dāng)他們做蟹糕子綁紮了過來送金贈銀的不成?老夫人,別人都欺我們,你跟小女子拿拿主意嘛!”
“我啊!”馮不八過去拉著何小河的手,和藹地道,“原來是這樣!這有什麼不好,都是臭男人不好!小妹妹不要怕,老身罵了幾十年男人,今兒還要罵個飽!誰要是不給你上席,就是跟我馮不八爲(wèi)敵,咱們今天就在老身的鑌鐵老藏金龍雙牽虎柺杖下見個真章!”
方恨少向唐寶牛低聲道:“譁,她的武器名字,幾乎有你外號那麼長!”
然而見她用那一根至少有一百五十斤重的大柺杖,遙指著花枯發(fā)道:“你!花黨魁,今兒要當(dāng)老鬼還是壽翁?只要一句話,我馮不八一定奉陪。”
忽聽“噗嗤!”一笑。
馮不八幾時被這樣羞辱過?眼光發(fā)綠,頓時大怒,龍頭柺杖往地上一蹬,發(fā)出噹的一聲價響,她尖叱道:“誰笑?”
大家見陳不丁尷尬不堪,花枯發(fā)也難以下臺,都不禁臉上幫笑,也有的強(qiáng)自忍笑,忽見馮不八大怒,而且眼睛突然發(fā)綠──誰都知道她三大特性:一是喜與陳不丁發(fā)脾氣,二是愛保護(hù)小姑娘,三是眼光發(fā)綠就要動手傷人──人人都噤若寒蟬,笑容都凍結(jié)了。
偏生那麼巧,花枯發(fā)有一個最不長進(jìn)的記名弟子,姓蔡,人戲而稱之“追貓”,乃譏他武功疏練,三腳貓的幾下功夫,只能用來追貓趕鼠,據(jù)說連對付犬隻也不易,他正好見師父花枯發(fā)被這矮老婆子指著痛罵,一喝一驚心,師父平日威嚴(yán),而今竟然如此狼狽,忍不住想笑。
沒想到,突然之間,人人都不笑了,只有他笑容依然掛在臉上。
這時人人都向他望來。
他身旁幾位師兄,都怕沾上麻煩,“袋袋平安”龍吐珠、“丈八劍”洛五霞、“破山刀客”銀盛雪等人,全都向他望來。
這無疑是等於說:是他,是他……
蔡追貓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
站在他身邊的人都沉重地點(diǎn)頭。
馮不八怒了。
一怒,她的眼更綠了。
綠光暴射。
蔡追貓一面慘叫,一面搖手道:“不,不關(guān)我事,不關(guān)我事!”
馮不八正要出手,忽聽一個清脆得嗲嗲的、酥酥的、柔柔的,而又麗麗的語音道:“當(dāng)然不是他呀!”
馮不八霍然回首,就見到一張芙蓉臉,長的眼,俏的臉,飛動著許多緋色的風(fēng)流。
她是誰?
──當(dāng)然就是溫柔。
方恨少一直在扯溫柔的衣袖。
他在示意她不要說。
更加不可以承認(rèn)。
他已看出來了。
他看出這老婆子實(shí)在不好對付。
可是溫柔纔不管。
──的確是她笑的,爲(wèi)何不敢承認(rèn)。
所以她坦坦蕩蕩地說:“剛纔是我笑,不是他。”
馮不八回頭一見這嬌俏俏的小姑娘,登時怒氣消了大半,變作慈和的語音問:“你笑什麼呀,小姑娘?”
“我笑您老好威風(fēng)。”溫柔盈盈笑道,“把大夥兒都嚇得作不了聲。”
馮不八頓時心花怒放,對溫柔展顏笑道:“小姑娘,我也不是對人人都好的,待會兒咱們好好聊聊,有我在,哪個臭男人也不能欺你。”
溫柔拊掌笑嘻嘻的,一面望著王小石說:“好啊好啊,哪個欺我,婆婆跟我打他嘴巴。”
王小石只見馮不八盯了自己一眼,臉頰立即有點(diǎn)熱辣辣的,彷彿已給她摑了一記耳刮子的感覺,頓時蠻不是味兒,只低聲問張?zhí)浚骸斑@兩位就是江湖上人稱‘不丁不八’,丈夫頂怕老婆的那對老夫妻了吧?”
張?zhí)可炝松焐囝^道:“他夫婦倆的‘雙拉牽虎式’和‘老藏金龍式’也當(dāng)真不易惹呢!”
“他倆原是師兄妹,做師兄的當(dāng)然讓著師妹啦……”
王小石恍然道:“難怪……”遂很明白陳不丁的處境。
馮不八明明跟溫柔在對話,忽平地一聲雷地喝道:“那黑臉小鬼伸舌頭是啥意思?”
張?zhí)繃樍艘淮筇妆溃骸傲x父‘天機(jī)大俠’張三爸,特此向二位老前輩請安!”
馮不八這才頷首,道:“你既是張?zhí)鞕C(jī)的義子,輩分可高啦!這禮就免了!跟老身請安,這還罷了,卻跟老不死的請什麼安!”她說的“老不死”,指的是自己的丈夫陳不丁。
陳不丁卻目發(fā)神光,一味笑瞇瞇地打躬作揖地道:“原來是賢侄,失敬失敬,免禮免禮。”
馮不八似不喜陳不丁插口,叱了一聲道:“還不趕快抹乾衣服!”陳不丁剛被燒酒淋了一身溼,沒他夫人吩囑,不敢抹拭,但他內(nèi)力高強(qiáng),熱力蒸發(fā),酒漬早就幹了,而今馮不八這一吆喝,他反而不知所措、不知該拿什麼來抹揩纔好。馮不八又掉首找花枯發(fā)的晦氣,“怎麼?你還讓不讓這位小姑娘進(jìn)來?”
忽又咕噥道:“不行,今天一連見了兩個標(biāo)緻的小姑娘,這是小姑娘,那又是小姑娘,怎麼分得清楚呢?”
何小河即道:“我姓何,叫何小河。”
溫柔也笑嘻嘻地道:“我叫溫柔。”
何小河走上前去,握住溫柔的手,“妹妹你好。”
溫柔也笑瞇瞇地說:“姐姐……我還有個純姐,我就叫你二姐好了。”
何小河見溫柔天真無邪,心裡著實(shí)喜歡,正想答話,只聽馮不八質(zhì)問花枯發(fā),花枯發(fā)強(qiáng)笑道:“我哪有不給何姑娘進(jìn)來……況且,她不是已經(jīng)進(jìn)來了嗎?”
馮不八對花枯發(fā)的答案還是不甚滿意,“那你又揪著你的寶貝徒弟幹嗎?”
花枯發(fā)這才省起自己一直揪住張順泰,他知道這老婆子十分不好纏,只好忍氣吞聲,且把一股氣發(fā)在張順泰身上:“都是你!我揪住你是要問你:爲(wèi)何對青樓妓院的地方名字那麼熟悉,可以一口氣喊出來?”
張順泰還沒答話,那個頂冠雲(yún)髻的“牽牛尊者”已從鼻子裡哼出聲來:“你焉知道他喊的不是菜館的名字?你一聽就懂,師徒兩人,一樣貨色!”
花枯發(fā)正要發(fā)作,但見說話的人是“牽牛尊者”,此人比馮不八還要不好惹,心想今天真是做壽擇不得日子,只好強(qiáng)忍一口怒氣,不料陳不丁卻自作聰明地大聲道:“不對,不對,是留香園、孔雀樓、瀟湘館、喜鵲閣、卯字五號房,後面兩項(xiàng),他說錯,他說錯……”
話未說完,衆(zhòng)皆鬨笑。
而他也發(fā)現(xiàn)他的夫人馮不八,眼光發(fā)綠,正盯著他,好像當(dāng)他是一隻粘在肉上的蒼蠅一般。
陳不丁現(xiàn)在真的知錯了。
花枯發(fā)也不想陳不丁出醜當(dāng)場。
他也想趕快把氣氛弄好。
所以他找個話題。
“這幾位是……”他知道張?zhí)磕昙o(jì)雖輕,輩分卻高,大家都不敢得罪這個黑煞神,“不知你的朋友高姓大名?”
張?zhí)空胍椋雎犛腥舜蚶滓话愕卣f:“對了,我姓高,名叫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