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晚了,勸架和勸說的人們都慢慢散去。不愉快永遠(yuǎn)是當(dāng)事人自己的事情,勸架的人離開了,他們的好意還在空氣中淡淡彌散著。然而,痛苦卻還是要當(dāng)事人自己去品嚐和消化的。
夜了,塘娃身心俱乏,可腦子卻不肯休息:一會想著文噋爲(wèi)什麼這麼對自己,一會又想著是不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對,一會又想到無數(shù)個日子裡的恩恩愛愛都跟溝渠裡的水被暴雨衝擊後,混沌了去。
想到這個世界上唯一跟自己有血緣關(guān)係的兒子被奪了去,唯一能跟自己交流得文噋,從此跟自己就成了陌生人。頓時她覺得這個世界好像坍塌了下來,生活沒有了任何盼頭。
人在痛苦萬分,萬念俱灰的時候,會忍不住胡思亂想。塘娃現(xiàn)在就是這樣,儘管她一直內(nèi)心堅強,可是她能抗擊外面的暴風(fēng)驟雨,卻沒法抑制內(nèi)心的暗濤洶涌。
塘娃想一死了之。她找一條長布,掛在樑上,腳站上小凳。脖子掛上去的一刻,腦子忽然電轉(zhuǎn):自己這樣一死了之,會坑了小安華。這個世界上沒了親孃疼,小安華可怎麼活啊!
想到這兒,塘娃又下了凳子。可她的心確實痛的厲害,趴在牀上,抽抽噎噎,胡思亂想的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塘娃感覺自己的靈魂出了竅似的,來到一個叫黃泉路的地方。走著走著,又遇到一個老太婆,老太婆神態(tài)冷漠,問她來這裡幹什麼。
塘娃覺得她眼熟,可又不記得哪裡見過,叫什麼?她一打愣,看見前面隱隱約約的走著的人好像是阿平。她大喊一聲,那人回過頭來,果然是阿平。
阿平衝她笑著,招手喊著:“過來,我?guī)阕摺!?
塘娃下意識地往前走著。突然那老太婆厲聲喝到:“回去,你沒有鬼符,陽壽未盡,前緣未了,不得過橋!”
塘娃嚇一跳,這才注意到,阿平在橋的另一端,而自己和老太婆都站在橋的這一端。那老太婆手裡還拿著個盛有一半水的碗。
阿平又向自己招手。塘娃正猶豫,忽然感覺被人推了一把,從空中掉了下來。塘娃忍不住“啊......”出聲來。
塘娃這一喊,猛然醒來。原來是一場夢,摸摸額角,額角也已沁出汗來。
被這個噩夢一驚,原先的痛苦倒是減少很多。
天還是灰暗暗的,人們還在沉睡中。塘娃又把夢重新回味了一遍,終究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她又想了想老太婆說她“前緣未了”的話,莫非她跟文噋還有希望?她輕輕搖搖頭,這是不可能的了。那就是跟兒子小安華的緣分還未盡?應(yīng)該是這樣。小安華不能沒有她!
阿平很傻,活著的時候跟自己話也不多,自己當(dāng)她就跟哥哥似的。他一定是看自己活得太苦,才託夢給自己想帶她走。可是她不能走的,她還有安華,小安華還需要她。
塘娃又把自己所有的記憶翻騰了一遍:想起小小年紀(jì)洗衣服不乾淨(jìng)遭打罵的情景,想起吃飯總吃不飽的情景。倒是跟文噋一起,自己纔算過得有點尊嚴(yán):被當(dāng)人看,吃飯也能基本吃個飽。
這樣想著,她又覺得文噋也不欠自己的。畢竟,自己本就是司馬家的童養(yǎng)媳,要不是文噋,她也不能體會到真正的夫妻生活。甚至連正常人的生活都很難體會。
也許,她跟文噋情分已盡。
也許,她命中註定,是來還他債的。
竟然這樣,就服命吧。然而,內(nèi)心又不肯屈命的。她要孩子,她不能眼睜睜的把小安華留在那樣一個狠毒的女人手裡。自己受苦沒事,孩子還小。
這個村子是不能呆下去了。然而,又能去哪裡呢?把小安華偷偷帶出來後,他們孃兒倆又靠什麼活下去呢?
張奶奶說的對,孩子跟著文噋,起碼現(xiàn)在還餓不著。跟著自己,那等於等死啊。
她決定,先安頓好自己後,再偷偷把安華帶走。對的,必須這樣做,只能這樣做了。
阿平,對,找阿平的大姐,也就是自己的大姐去。去她那你,大姐說過,有什麼事情,可以去找她的。儘管沒有血緣關(guān)係,但,大姐和二姐現(xiàn)在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就像落水者抓到稻草一樣。塘娃爲(wèi)這個主意而按下心來。
早上的時候,張奶奶在竈膛燒火。塘娃跟張奶奶說了自己想法。張奶奶說:“也好,你大姐人善。暫時去她那兒也行,留在這裡,你也傷心。安華那孩子,你放心,我早晚幫留意著。”
塘娃拿了包裹要走,張奶奶又留她勸吃早飯:“那麼遠(yuǎn)的路,不吃早飯,哪能行呢?”
塘娃於是聽勸,喝碗稀粥,就要上路。張奶奶又拿個塑料袋讓她隨身帶幾個紅薯:“別空手上人家門,多少帶點東西去。”
塘娃心一暖,眼圈都紅了,哽咽著說道:“張奶奶,安華就拜託你費心了。我安頓好了,就來接他。”
“放心吧,孩子。到那邊,想著說。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要說。別叫人家瞧不起啊。”
“是啊,把自己先照顧好。”張爺爺也叮囑道。
塘娃猛然跪在地上:“張爺爺,張奶奶......”
張爺爺和張奶奶眼睛也都酸酸的:“快起來,我們知道,放心吧。我們會幫著照顧安華,不讓那女人欺負(fù)他的。”
塘娃告別了張爺爺和張奶奶,去了她熟悉而又陌生的老玗村。
老玗村有大姐,有二姐。她們是阿平的親姐,自己也叫她們姐。然而,自己這樣貿(mào)然去了,她們會留她嗎?
不去那裡,又能去哪裡呢?她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
塘娃的腿像灌了鉛似的,每擡起一步,都感覺非常重。偶爾從身邊穿過的人長什麼樣她不知道。別人好奇的眼光,她也不曾留意。
她只那麼沉重而痛苦的往前走著,走著。
天越亮,空氣越暖和。不知是走累了,還是天太熱,她感覺身上黏糊糊的,走路帶起的風(fēng)讓衣服一張一翕,風(fēng)吹進(jìn)衣服內(nèi),汗經(jīng)風(fēng)一吹,又變成一股涼氣,吸附在皮膚上,極不舒服。
然而,這些,她都不在意。渾渾噩噩地趕著路,似清醒又還米糊的過了一村又一村,一橋又一橋。
就像做夢一樣。
她不知道還有多遠(yuǎn)才能到老玗村?只是下意識地朝前走著,走著。
塘娃不知道,她這一去,竟是大半輩子。她這一去,就成了老玗村的人,就像種子被大風(fēng)吹起,落進(jìn)別的泥土裡,又恰逢雨潤,從此在那裡生根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