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一踏入內殿,迎接她的便是迎面潑來的一盞熱茶,外加孝和太皇太后一聲威嚴而又帶著怒氣的‘跪下!’
靈犀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擡眸看了帶著滿臉怒氣的孝和太皇太后一眼,眼淚隨即滾滾而落。她沒有去擦臉上帶著茶香的水漬,而是跪著爬到了矮炕前面。
年過七十的孝和太皇太后坐在矮炕上,身上穿著的是暗綠色繡字的寬鬆宮衣。雪白的銀髮挽成了一個鬆散的髮髻,上面只簪了幾朵用金珀製成的珠花。耳朵上墜著的是一對祖母綠玉石耳環,脖子上帶著一串由一百零八顆綠翡翠玉珠製成的佛珠,華麗異常。
靈犀低下頭,伸出手輕攥著孝和太皇太后的裙襬,低聲悲泣。
在她的心中孝和太皇太后一直還是離宮那年的樣子,此時看到孝和太皇太后的蒼老之態,不由得讓她悲上心頭。
孝和太皇太后看著眼下穿著宮女服飾的靈犀,怒氣不減的責問道,“你可還記得你當年說過的話?”
靈犀點頭,手依舊攥著孝和太皇太后的裙角不放,就如溺水之人捉住最後一顆稻草一樣。
“哀家當年給了你三條路讓你選擇,你卻說你只想出宮過平凡的日子。”孝和太皇太后重重敲擊著握在手中用梨木雕刻而成的龍頭柺杖,厲聲問道,“可結果呢!!”
“太皇太后息怒,萬不要氣壞了自己的身子”靈犀見孝和太皇太后震怒,連忙擡頭去勸。可一見孝和太皇太后那帶著些許失望的眼神,靈犀又將頭低下了,哽咽道,“奴婢不想的,奴婢不想留在宮中,奴婢……”
“你爲何不在哀家走後速速出宮?”
靈犀用左手拿著帕子遮在自己的臉上,連聲抽噎,“因爲傾城,因爲……”
“因爲傾城還是因爲你的好姐姐嫺貴嬪?!”孝和太皇太后雖然年邁,可心卻不糊塗。她伸出手挑起靈犀沾滿淚水的下巴,挑眉問道,“哀家把你帶在身邊調教了八年,沒想到你最終卻是個不爭氣的!哀家心疼你,處處爲你打點好,可最後你卻選了讓哀家最爲失望的……”
“太皇太后……奴婢,奴婢……”
靈犀面對孝和太皇太后的責問,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辯解之處。傾城出宮後,她完全可以在錢爲石的安排下出宮。可當時她心中卻一心掛念著孕中的嫺貴嬪,最後被困在宮中苦苦掙扎。
雙眸一合,眼淚大滴的滑落下來,孝和太皇太后眼中的失望讓靈犀不忍直視。
靈犀鬆開孝和太皇太后的裙襬,雙手扶地,一個頭磕在地上,泣道,“奴婢枉費太皇太后多年疼愛,奴婢,悔不當初!”
孝和太皇太后看著靈犀顫抖的雙肩,良久後,才無奈的嘆道,“罷了,你起來吧。如今你已是皇帝的寵妃,過去的那些事再說也無用了。”
靈犀不敢起身,只是將頭擡了起來,用帕子擦了滿臉的眼水。
“哀家知道你這些年來過得不易,幾次三番都是死裡求生。”孝和太皇太后盯著靈犀,長了三道擡頭紋的額頭緊緊皺起,“身處皇宮就是這樣,拼得一條性命,或許有三分活命的可能。如果不拼,就只能被別人踩在腳下任意欺凌。你既然一腳踏到了這後宮中來,那就要有力爭上游的覺悟!”
靈犀心中一酸,眼淚又落了下來。孝和太皇太后雖然氣她,可這幾句話卻是在教導她如何爲妃。
這幾句話說起來雖然短淺,右裡面卻包含了孝和太皇太后一輩子的心酸苦辣。
靈犀爲妃六年,不過是淺嘗到了分毫。
看著不住抽噎的靈犀,孝和太皇太后又一嘆。她微微彎腰,拿著帕子輕點了下靈犀的眼角,嘟囔道,“都當孃的人了,還和個女娃娃似的在我面前哭個不停。一句重話也說不得,當年真是把你慣壞了,養了你一身又倔強又任性的脾氣……”
暖意襲上心頭,靈犀回握住孝和太皇太后如枯枝的手,眼淚落得更厲害了,“娘娘,您不怪奴婢?”
一聲娘娘,道出了靈犀對孝和太皇太后的全部情愫。
孝和太皇太后把手抽回去,板著臉道,“誰說哀家不怪你?你要是不任性非要出宮,現在的日子是不是過得順風順水。一個小宅子,憑你的手段還是不翻手爲天得覆手爲雨?”
不等靈犀說話,孝和太皇太后又放鬆了臉了的表情,一臉無奈的道,“可怪你又有何用?爲妃不是你的本意,難道還要讓你拼得一死去拒絕皇帝不成……”
孝和太皇太后拄著柺杖顫巍巍站起身來,靈犀連忙起身去扶。看著孝和太皇太后雪白的髮髻,靈犀心中又是一酸。六年過去,孝和太皇太后略勾勒著身子,竟要比自己矮上三分。
“你從小兒就有個毛病,”孝和太皇太后扶著靈犀的手,邊緩緩的慢步,邊道,“那就是看不得弱者被欺。傾城那丫頭,你從小就護著,護到護不住了你也只能任她自己飛了吧?你那個姐姐嫺貴嬪,那纔是個心中有大主意的人!若是沒有當年你對她那一絲憐憫,她能像現在這樣身居高位與你爲敵嗎?”
靈犀躬著背,帶著敬意將孝和太皇太后所說得每一句話都聽進了心中。
“靈兒丫頭你知道你最大的敵人是誰嗎?”孝和太皇太后轉身頭看靈犀,問道。
靈犀將後宮之中所有人都分析了一遍,然後謹慎的道,“回娘娘的話。如今後宮中位份高的三妃只有奴婢,柔妃和仁妃。仁妃是個極聰明的人,可她的出身卻是大月公主。在這後宮中她不會輕易與別人結盟,也不會輕易的相信別人。所以只要奴婢不去惹她的是非,她對奴婢構不成威脅。柔妃雖然被朱家牽連,卻是二皇子的生母。如今二皇子深受皇上器重,正是她得意的時候。柔妃昔日裡與奴婢結下了不少的怨恨,她得勢定不會看著奴婢好過的。再有就是嫺貴嬪……”說到嫺貴嬪時,靈犀心中一緊,扶著孝和太皇太后的手也不由得用了三分力氣。待到她反應過來時,孝和太皇太后已是感覺到了她的異樣。
靈犀低下頭,掩下眼中的恨意,道,“奴婢與嫺貴嬪之間的事錯綜複雜,結是解不開了,如今視爲死敵。”
孝和太皇太后收回目光,語氣肯定的道,“都錯!”
靈犀愕然,“奴婢分析的不對嗎?”
“你最大的敵人,是皇上!”孝和太皇太后用戴了綠寶石戒指的手指指了指靈犀的腦袋,道,“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靈犀心中一驚,頭壓得更低了,“太皇太后,奴婢不明白……”
“後宮中的妃嬪再鬧騰,最後做出決斷的人都是皇上。你要是不能影響皇上的決斷,那你在後宮之中無論怎樣勝,最後的結果都是敗。”孝和太皇太后走夠了,又在矮炕上坐了下來,看著站在身邊的靈犀道,“就如這次你扳倒了瑛嬪和嫺貴嬪,表面上看是你贏了,可你卻失掉了皇上對你的寵愛。丫頭你知道你這次錯在哪裡了嗎?”
靈犀搖頭,誠懇的道,“請太皇太后賜教!”
“你錯在對瑛嬪窮追猛打。”孝和太皇太后滿是褶皺的臉上露出三分笑意,“你跟在我身邊多年,前朝和後宮緊密相連這個道理你應該早就明白。曹貴嬪是被曹氏一族放棄了的棄子,你對她是打是殺是罰,皇上都不會說什麼。可瑛嬪的叔父潘長飛卻身居右尚書之職,是皇上最爲重用的大臣。別的不說,只爲顧忌潘長飛的三分臉面,皇上對瑛嬪就不會太過深究。你在王太醫來了後,想將瑛嬪徹底打跨,皇上當然容不下你……”
靈犀恍然大悟,出言道,“可我是想將嫺貴嬪的事牽扯出來……”
“嫺貴嬪?”孝和太皇太后看著靈犀一聲冷笑,“你好大的胃口,竟然想著將這三人一同扳倒!你可知你一動嫺貴嬪,皇上更加容不下你?”
靈犀詫異,“爲什麼?”
“司徒長子司徒遠辰,不過是三十不到的年紀,可他在軍中已經升到了從四品上的副將之職。餘下的話,還用哀家多說嗎?”
靈犀心中一涼,後背已經是出了層冷汗。
司徒遠辰既然能在三十不到的年紀便升到副將之職,十有**是永安帝有意爲之。平王手握兵權又居功自傲,這司徒遠辰很有可能是爲永安帝培養起來奪平王手中兵權的重要人物。
在這種背景下,她怎麼可能會鬥得倒嫺貴嬪。
想明白後,靈犀低下頭悽慘一笑,坦然道,“還是奴婢太過癡心妄想,本想著有您老人家的話讓奴婢徹查溫妃一事,奴婢便可以借這次機會大動手腳,一舉將這幾人一齊拿下。卻沒想到,奴婢最終還是輸在了家世上。太皇太后,此時奴婢只怪奴婢沒有沒有一個好的出身,沒有老子兄弟能爲皇上所重用……”
“你……”孝和太皇太后看著靈犀,挑眉道,“你本爲司徒家嫡小姐,就真不想認祖歸宗?只要認了這門親戚,嫺貴嬪的靠山便成了你的靠山,你再想扳倒嫺貴嬪豈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太皇太后,奴婢又何嘗沒有想過認祖歸宗?”靈犀黯然一笑,“可這又談何容易?且不說司徒家願不願意將奴婢認回,單說奴婢自己,奴婢是不願意的。奴婢九歲入宮,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十三載。這些年奴婢在宮中是如何過活的,他們可曾看過一眼?不僅沒有看過,就連嫺貴嬪陷害奴婢讓奴婢身陷冷宮,他們也是未曾做出任何舉動。娘娘,奴婢的心也是肉長的……”
最最關鍵的是,嫺貴嬪手中掐著睿王的信件,此事若被抖出來,就算孝和太皇太后也阻止不了永和帝誅殺靈犀的決心。
永和年間,身爲太子的李辰逸和睿王李辰風可是一對死敵啊!
“說你倔你就倔!”孝和太皇太后指著矮炕下的腳踏,讓靈犀坐下,“你這是在拿命制氣!”
靈犀坐在腳踏上,如以前一樣給孝和太皇太后捏腿,“娘娘,沒有司徒家奴婢也熬過了這麼多年。您可以說奴婢幼稚,可奴婢過不去心中這道坎……”
孝和太皇太后仰頭看白玉屏風上的勁鬆,沉吟了許久後,一嘆,“和哀家當年一樣倔!你要是不這麼倔,可能哀家也不會這麼疼你。”
靈犀低下頭,不說話了。
“這樣吧,既然你不要司徒家這個靠山,那哀家就另給你找一個靠山助你在後宮之中站穩腳步,你說如何?”
靈犀猛得一擡頭,看向孝和太皇太后的目光中全是驚訝。
孝和太皇太后又一低頭,伸出手指點著靈犀額頭道,“可你要答應哀家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