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風(fēng)撩開了窗簾, 輕拂著威廉額角邊的碎髮。
不知不覺，晚飯過後，威廉已經(jīng)又在書桌前坐了最少六個小時了。
書桌上雜亂的寫滿字的紙片, 城市地圖, 和某些記錄著不爲(wèi)人知的秘密的筆記本, 把這六個小時以來他的思路展露無遺。
“不, 不可能, ”他終於微微搖了搖頭，把手邊的紙撕碎，放進(jìn)桌上的廢紙簍裡, “少爺他……不，不可能。”
平時的舉止、議會上的表現(xiàn)、對於家族的管理、與其他貴族的交往——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 愛德華的年齡雖然小, 卻還是一個很識大體, 明白分寸的貴族。
即便有某些不足爲(wèi)外人道也的偏好……
瑕不掩瑜。
愛德華依舊是這個帝國的貴族中，相當(dāng)出色的一位。
“看錯了吧……”
威廉收起了地圖。與其說是在感嘆, 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
“咚”地一聲，窗邊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威廉迅速地收起了桌上剩餘的雜物，快步走了過去。
果然，是愛德華。
“少爺, ”威廉微微鞠了個躬, 幫他把外套脫下來放在一邊, 掏出懷錶瞄了一眼, “您今天比往常早了呢？”
“是麼？”愛德華答得心不在焉, “大概吧。”
“嗯……”威廉看了看臂彎裡的外套，“說起來, 您最近的自行穿著服裝的能力提升了不少。”
愛德華回頭對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有鍛鍊，當(dāng)然有進(jìn)步。”
說著踩過東方圖案的地毯，向盥洗室走去：靴底上在地毯上，留下污濁的泥土印。
威廉站在原地，對著那泥印發(fā)呆——不，他當(dāng)然不是在考慮清理的問題。實際上，愛德華沒有哪天不把這價值連城的地毯糟蹋得一團(tuán)早。
他是在看那泥土的顏色。
是的，顏色。
爲(wèi)了讓園林的植物茁壯成長，阿斯特家和克里斯家都花了高價，購買肥沃的黑土鋪在花園裡——所以，愛德華的腳印從來都是褐色黑色的一片。
然而……
今天的腳印上，帶有一星半點(diǎn)的紅棕色泥土。
這……
威廉蹲下身，用指尖沾起一小搓，放到眼前仔細(xì)觀察：阿斯特家的花園裡，並沒有使用過這樣的泥土；除非克里斯家換了花園用土……
“威廉~”盥洗室裡傳出愛德華撒嬌的聲音，“你在幹什麼呢？我解不開這個釦子了。”
威廉站起身，小心地繞過那幾個腳印走過去：“我在這裡，少爺，”幫愛德華鬆開領(lǐng)口上的扣子，“我在整理那被野牛踐踏過的沼澤。”
“你說那個地毯？”愛德華漫不經(jīng)心地探頭看了看——腳印橫七豎八地穿插在東方特色的花紋裡，一團(tuán)糟，“那個就不要去管它了，大不了換一張。”
威廉微笑著輕輕搖了搖頭，抱起他放進(jìn)浴缸裡。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愛德華還真是一個“真正的貴族”。
清晨，愛德華尚未醒來。
威廉蹲在那幾個腳印前，拿著放大鏡，繼續(xù)研究：在幾個比較厚的腳印上，可以隱約地分辯出，紅土是夾在兩層黑土之間的。
也就是說，愛德華昨天晚上，是先經(jīng)過了鋪有黑土地地方，然後踩到了紅土地上，最後又回到了黑土層上。
黑土不用說，自然是阿斯特花園的泥土。
那麼……這紅棕色的泥土呢？
威廉拿了一個信封，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取了一點(diǎn)紅土地樣本，放進(jìn)信封裡。
然後皺著眉，刷去了地毯上的腳印。
愛德華醒來的時候，威廉依舊和往常一樣，帶著職業(yè)性溫和的微笑，對愛德華鞠著躬，詢問“早餐要在哪裡吃”、“要吃些什麼”這樣的無關(guān)癢痛的話。
彷彿昨天夜裡那幾個腳印，一點(diǎn)也沒有在他心裡，造成動盪。
早飯過後，愛德華去依約去蘭斯特公爵家做禮節(jié)性的拜訪。——威廉破例沒有跟隨，以“不便參與貴族層面的對話”爲(wèi)由，留在了府邸裡。
指揮女僕們把餐廳收拾好，威廉套上外套，向花園走去。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離神子誕辰日還有一個月，卻已經(jīng)下過了三場雪。
花園裡一片頹敗景象，除了角落上幾棵爲(wèi)了神子誕辰日準(zhǔn)備的松柏之外，其他的花草幾乎枯萎殆盡。
“咣噹”一聲——威廉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花匠艾倫把剪花的大剪刀掉在了地上。
威廉走過去，向他打招呼：“嗨，艾倫。”
“啊，吉爾先生，”艾倫坐在長樓梯的頂端，忙不迭地把棕色的破皮帽脫下來，“這麼冷的天，您怎麼穿這麼少就到外面來了？”
——艾倫是一個直率樂天得幾乎有點(diǎn)冒失的年輕人，紅潤的圓臉膛上頂著一副木框的厚眼鏡，對花草樹木和自己那長得像克里特奶牛一樣的未婚妻都有著常人無法理解的偏執(zhí)熱愛。
“我來看看神子誕辰用的小松樹。”
“啊，在那邊！”艾倫“唰”地一下從梯子上跳了下來，打了兩個跌咧，幾乎崴了腳——威廉忙伸手扶住他，“沒事，吉爾先生，”艾倫不好意思地掙開，“每天跳上跳下地，早習(xí)慣咧！嘿嘿……”
威廉有點(diǎn)想笑：艾倫曾經(jīng)因爲(wèi)某個誤會，錯誤地把威廉當(dāng)成了，大肆地往威廉的名譽(yù)上潑了一番髒水。認(rèn)清事實之後，即使鄭重地道過了歉，卻似乎始終沒有從內(nèi)疚中解脫出來，面對威廉的時候，總是過度地謹(jǐn)慎和殷勤。
“這邊咧，”艾倫把威廉領(lǐng)到那幾棵松柏前，“長得可好咧，過幾天就可以用咧~種松樹呀，我可最後……”
威廉低著頭，靜靜地聽著他那些關(guān)於植物的長篇大論，盯著松樹蔭下那一小片一小片在殘雪中裸露的泥土：“現(xiàn)在花園裡，用的還是黑土嗎？”
“是的咧！”艾倫似乎很高興威廉會對泥土的事情感興趣，“可貴咧，大老遠(yuǎn)地從……”
“我上次在宴會上聽說，”威廉打斷他，努力使自己顯得漫不經(jīng)心，“克里斯家的花園換了一種紅土，就算在冬天也能長出花來……”
“謠言！”艾倫的臉陡然漲得通紅，“絕不可能！都鐸城裡四十多個有名的花園，沒有哪個不是我瞭如指掌的！克里斯家用的是和我們一樣的黑土——呵，韓德那小子，還是看我們家的花長得好，才學(xué)著去買的咧！”
“這樣啊，我是道聽途說而已……”威廉微笑著，把褲兜裡的信封掏出來，“那個人向我推薦了這種泥土，艾倫先生，您覺得……”
艾倫把信封裡的泥土倒出來一點(diǎn)，對著陽光，瞇著眼打量了一下，有搓起一點(diǎn)，放到嘴裡嚐了嚐：“呸！吉爾先生，您可別信他！這哪裡是什麼肥沃的土壤，這就是城東的紅土——過了米嘉揚(yáng)大教堂，這樣的土到處都是咧！”
“城東……麼？”
“是咧！”艾倫的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阿爾法巷那幾天街，家家戶戶門口都是這樣的土咧！寸草不生咧！”
“這樣啊，”威廉故作鎮(zhèn)靜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信封收回褲袋裡的時候，他的手是顫抖的，“謝謝您。”他胡亂對艾倫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回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