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軟下雙腿,我愴然地跪倒在地,膝蓋砸向地面的痛楚救贖不了心中瘋狂膨脹的悲愴,額頭以自毀的力度叩向地面,五體投地跪拜一段難以承受的過去。
腦中突然清明無比。
這裡是南城家的別院,南城九傾沒有被屠殺在南城大宅裡,而是在這裡。他被一把似鐮似鉤泛著銀光的工具勾下腦袋,全身又被斬成四分五裂。
那柄武器叫……幽剎鉤鐮。
我不知道自己爲(wèi)什麼會突然明白這些,就像當(dāng)頭被澆下一大桶菩提水,眼前每個景物每撮焦土都變得無比眼熟起來。
心底裡涌起一陣陣抑制不住憤怒和悲愴。
像個瘋子一樣,我將自己的額頭砸向地面,震動了因高溫而凝固的焦黑泥土。
兩具焦脆的骨頭驀然坍塌,然後悄然無息地一截截折斷倒地,左邊的頭骨跌滾到膝前。
我顫抖著捧起它壓向心口,昂天徹斯底裡地暢聲悲嚎,泄不盡憤怒不能罷休。
四周樹上被驚醒的夜鴉拍著翅膀,吵囂著衝向天際又陸續(xù)回落在四周。
它們蹲在樹枝頭,眨著綠瞳冷觀著我,和兩具萎塌在地的焦骨。
我聽見身後輕輕的踱步聲,黑獸冷漠的目光在臉上一掠而過。
“你是否已明白,自己與百年前南城家的干係?”
我不知道也不明白,爲(wèi)什麼自己身上有一種恨不得要殺盡所有人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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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希望它能遠(yuǎn)遠(yuǎn)的滾開點,好讓我獨自捧著這些屍骨,嚎盡滿腔快爆裂的怒火和困惑。
踱到第十五步時,黑獸湊過身來衝著焦骨輕呵一口氣。它們霎間化灰,隨夜風(fēng)輕舞,然後徹底消散,包括捧在我指尖裡的。
我震驚地看著它們紛紛揚揚地飄飛在夜風(fēng)裡,怒吼一聲想要撲向這隻敢於藐視人性的鬼東西,撕碎咬吸它的血肉嚼爛它的骨。
“是你!”我尖叫起來,“你殺了活屍獵人?!是不是你?!”
“吾只是來撫順因你們困於陽界的恩怨而被弄亂的時間罅隙,對你的審判與吾無關(guān)。”
黑獸扭身一躍,輕易避開了我缺乏章法的襲擊。它蹲立在殘塌至一半的牆頭,居高而下地俯望著我,像看一個只能通過無力的張牙舞爪來進(jìn)行浮誇表演的可悲丑角。
“柳妙,南城九傾爲(wèi)你撐起的虛相迷障了你的三生三世,想破虛而出還是繼續(xù)困縛於此?”它用一種宣判的口吻,朗朗而語。
“滾你的審判!我的世界不需要你這個怪物來指點!”
我沒來由地怒火中燒,徹底推倒理智之牆並非常興奮地睨著它轟然倒塌,眼前浮躍起血脈賁張的紅。
在餘溫尚存的灰燼中熟練地扒拉出一把武器,它叫的幽剎鉤鐮。兩個尖頭總是被磨得雪亮,揮揚在手時有股力量充沛的質(zhì)感。
扛起幽剎鉤鐮,我搖搖晃晃卻腳步堅定地向院外走去。
“你可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黑獸睇著我的舉動,略有些驚訝地問。
我不知道。魂體好像被附上了一個
自己完全陌生的靈,她有強(qiáng)烈意識地在控制著我的所有情緒和舉動。
她使我做出這些舉動,而我竟毫無反抗的意識。
扛著幽剎鉤鐮邁向一條並不算熟悉的村道。無數(shù)次,南城家的九少爺爲(wèi)了躲避孩子們的追逐而拐進(jìn)這裡。
它是這個封門村裡唯一的禁地通道,通向封門村南城家的神秘祠堂。
現(xiàn)在,祠堂的大門必定同往常一樣緊閉著,門後也必定沒有和往常一樣的冷清,整個村的成年男人正聚焦在那裡,除了我灰飛湮滅的家人。
瘋狂奔走在村道上,我感覺身體內(nèi)好像有了血液,它們正像沸油在體內(nèi)翻騰,等待著一個爆燃的機(jī)會。肩上的幽剎鉤鐮尤其輕盈,它似乎能和我的手臂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並可任意揮灑。
我回憶著自己搗毀南城家人的動作,手握著槍柄將它高高掄起。
“咔啦——”
我極其興奮地看著祠堂門口左側(cè)的雕像,在自己猛力一揮下裂出好幾條裂紋,它們猙獰地撕開了未名神靈的臉,褻瀆了它莊嚴(yán)的寶相。
又連著三下的鎬擊,雕像的頭顱被整個徹底摧毀,碎成窺不出相貌的一地石渣。但這種對方絕不會還手的出擊,很快讓我意興索然。我草草地鎬碎了另一尊的頭還有它們的武器,最後把它們從各自的石座上扒拉下來,彼此對撞在一起滾落在地,還砸裂了門前兩塊刻滿花紋的石板。
哈哈哈哈,在自己無比亢奮的歡笑中,我再一次高舉起了幽剎鉤鐮,讓那雪亮的尖頭重重地撞向了祠堂緊閉的大門。
我聽見裡面喃喃不止的經(jīng)誦嘎然而止。又或許,它們其實早就停了。
祠堂及其周遭靜謐死寂,蟲鳴亦不知所蹤。以至於我恍惚記不起是否有聽到過漫天響徹的誦經(jīng)聲,還是它本僅存於我自以爲(wèi)是的想像中?
茫茫然擡頭,赫然發(fā)覺不知何時,祠堂上空懸豎起七彩的絢麗八卦圖。
我認(rèn)得它,談不上熟識,但確實是認(rèn)得,甚至像在黑暗裡迷失的飛蛾一樣,膜拜過它的絢麗跟隨過它的引領(lǐng)。
雲(yún)中圈出的光環(huán)懸浮在氤氳煙霧中,微微地瑩亮。我記得它曾像一炷暗夜裡的引香,吸引著無數(shù)白骨沐光復(fù)殤血肉重生。
“確定要進(jìn)去?裡頭兇險,你所見的並非你所願的,切記。”
不知何時,黑獸尾隨而來,它四處張望又用爪掌抵住一塊雕像的碎石,撥來撥去似在進(jìn)行謹(jǐn)慎的辨認(rèn),而且看來成效不大。
一掌拍開碎石後,高傲的它甩著尾巴不緊不慢地在我身後踱來踱去,雙瞳因不斷瞪視光柱而更是璀璨若星火。
我並不想理會這模棱兩可的警誡,血液裡的亢奮還在熊熊燃燒,它支撐起我纖細(xì)的手臂掄動沉重的武器,再一次砸向那兩扇緊閉的大門。
銅釘門板被尖頭刨得碎木四濺。屑粒散盡後,破開的洞把門內(nèi)濃郁的氣息擠兌泄出。
香燭、焦煙、油腥、朽木、屍腐,摻在空氣裡衝涌過來,對毫無防備的鼻肺飽以一陣沉重的拳頭,讓我忍不住彎下腰乾嘔了好幾下
。
唯一沒有聞到應(yīng)有的氣息,屬於封門村人身上的汗酸和溼泥的腐腥混和的獨特氣味,使他們常常像從墳下爬出的食腐齧齒類,讓人躲之不及。
門板洞開可供一人進(jìn)出的窟窿,於是我拖著幽剎鉤鐮想要舉步入內(nèi),卻被身後的黑獸咬扯住了我的包包。它擰結(jié)眉峰,似乎對我屢次的自作主張頗有不滿,喉頭迸出的低嘶像極攻擊前的威脅。
在我憤怒的抗議聲中,黑獸將頭一陣粗魯?shù)嘏に?包包支離破碎,狼狽地散落一地。黑獸圍著這些零碎轉(zhuǎn)悠了幾圈,用腳爪扒拉出一隻光澤銀灰柔亮如月光的懷錶。那是爺爺?shù)倪z物,我沒事就帶在身邊。
“戴上。”它下令。
我窺著這傢伙不善的神色,順從地捻起錶鏈卻不知該給自己戴在哪裡。表索鍛造得粗曠古樸,無論戴頸部還是手腕都顯得無比突兀,並不像是給女孩子製作的精細(xì)飾品。
它把獸頸微微昂起又伸到我手邊,形成一道優(yōu)雅無比的曲弧。
我識趣地陰墟邪局把錶鏈套過它的頭,直至垂盪到肌理明晰的胸膛前。銀灰的鏈身與水滑的黑毛交融輝映,顯現(xiàn)驚心動魄的狂野之美,和諧又撩人心魂。
“這個,會不會本該就是你的?”我忍不住猜想,終有些靈犀繞上沸騰著的迷糊心智。
黑獸不予答覆,俯身圍著殘破的門轉(zhuǎn)過幾圈後,甩著尾黑煙般順暢地滑入門內(nèi)。
“若想破你身處的迷局,須得聽吾令行事。”它強(qiáng)硬地吩咐。
我順從地點頭,忤逆強(qiáng)大的同伴確實不是個好主意,這種時候從憤怒中掙扎求生的理智難得還起了些作用。
我重新收拾好包跟隨其後,進(jìn)門後快速踱出幾步,只見黑獸橫身一攔,硬是阻止了我莽撞前進(jìn)的腳步。
我安靜地立於它身邊,一同站在祠堂的院場上默然環(huán)顧。這裡沒有想像中應(yīng)有的紅火熱鬧,譬如舉行中的祭祀法事,又或者衆(zhòng)人誦經(jīng)禱告焚燒黃紙魂幡等等的場景。
如果“熱鬧”一詞裡必應(yīng)有人聲鼎沸並配以各種生動的喧囂,那眼前巍巍重影的靜伏只能稱爲(wèi)“停滯”。
偌大的堂場無聲無息,一具具紅漆棺材擺滿每一方地面,除了場地當(dāng)中兩座數(shù)丈高的寬大圓臺,上面立滿麻笠蓑衣的人非人鬼非鬼,有點像那破塵似的鬼東西。
他們石像一樣沉默僵立,俯首凝望臺下密佈的靈柩們,一動也不動。各式潔白瓷罐置於他們腳邊,在黑暗中尤其明媚如玉。
我注意到高架在圓臺四個方向的巨大火盆,高高躥騰起的耀目烈焰如同被定格的影畫,也是一動也不動。
此情此景此局,眼熟又妖詭,像置身於一幕看不清主題的默劇之中,只有濃烈的氣味在天地間真實繚繞,一遍遍沖刷著我能承受的下限。
空氣裡有血液滴淌的新鮮溼意,還有木材焦脆的馨香,甚至還聞到脂肉烤灸時的油膩。
我是不是又做起了荒誕離奇的噩夢?
但夢至少應(yīng)該是鮮活靈動的,而眼前的景象靜謐地讓人窒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