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黃河渡 仁義爲懷追密信 黃河流遠嘆江山
第二天一早,燕青和上官白便起身前往滑州黃河渡口。殷飛兒換了一件大紅衫子,手裡拿著一根鞭子,與二人同行。殷飛兒對燕青:“燕大哥,我忘了告訴你,我不會用劍的,所以昨天才輸得那麼慘。我的武器,哈哈,是鞭子,什麼時候,我要用這鞭子會會你的馬鞭。”青白二人一齊大笑。山上本就有兩匹馬,燕青又有一匹,三人向雲竹道人告辭後便向滑州黃河渡口馳去。
那滑州的黃河渡口,卻甚爲有名,歷來便是黃河名渡之一。當年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這便是最後一關。據說渡口有一塊大石,是關公當年立馬之地,後人名之爲“關王石”。三人到達渡口之時,正是正午,豔陽高照,直映得江山如畫。
三人登上那“關王石”,只見那關王石本極高大,又高出河面許多,黃河美景,在此石上便可一覽無餘。上官白看著美景,心中不由生出萬般豪情,當下對燕青道:“大哥,你看如此江山,豈可讓金人奪去?”燕青也道:“正是!你看天下多少豪傑,爲此都‘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真是可歌可泣。”上官白道:“正是,不知那鐵筆應大俠爲何還不到?”
上官白話音未落,只聽得一個雄渾的聲音道:“忠義經綸事,書生俠客遊。多情應笑我,鐵筆判春秋。讓三位久等,應某告罪。”聲落人至,只見關王石上,忽然就多了一人。那人三十來歲年紀,面白無鬚,一付書生打扮,此人便是號稱天下第一的鐵筆書生應笑我。
鐵筆書生拱手道:“燕賢弟,應某知道燕賢弟一身肝膽,雖然出家,心中卻不忘江山社稷,故此發書相邀。賢弟果真赴會,賢弟真仁俠也!”
燕青道:“天下興亡,燕青雖爲佛門中人,卻也不敢不盡綿帛。”指著上官白道:“天下英雄,何其之多。這位上官白上官少俠,是小弟新結拜的金蘭兄弟,其武功胸襟,都不在燕青之下。此次結伴而來,也是希望爲天下百姓出一番力。”
上官白抱拳道:“久聞鐵筆書生大名,今日幸得一會。”鐵筆書生笑道:“英雄出少年,不知閣下有何高招?”上官白笑道:“在下只是受師父所教,學了一點微末功夫,懂一點道家禍福之理,其餘並無別長。”
鐵筆書生大笑道:“果真如此的話,那麼今日三教聚會,論劍黃河,卻也是一段佳話。二位可有興致成其美談麼?”青白二人一齊拱手道:“欣然相陪。”
只見關王石下,黃河之水急流翻滾,猶如萬馬奔騰。鐵筆書生飛身而起,騰在河面上空,掣出鐵筆,勁運筆顛,往那河水中一番鉤劃。只見河水訇然響動,數道水柱齊噴上天。其餘三人在關王石上,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數道水柱,構成了“天下”二字。
殷飛兒嘆道:“美極壯極!應大哥的武功,真是出神入化。”燕青道:“正是,這番功夫,不但要有絕頂輕功以騰身半空,還要招數精妙,內力精奇,方能寫出這般驚心動魄的奇字。”殷飛兒吐吐舌,向上官白道:“你行麼?”上官白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只見燕青道:“燕某來也。”也飛身騰在黃河上空,掣出長劍,攪動河水,數道水柱上噴,組成了“蒼生”二字。
上官白笑道:“兩位大哥,這番盛事,怎可少了小弟?”使開“逍遙迷仙步”,騰身河面之上,手中“秋水劍法”使出,河中數道水柱上涌,卻是“萬物”二字。
鐵筆書生見上官白年紀輕輕,武功卻是這般了得,心下叫好,揮動鐵筆,在河中又寫下“忠義”二字。燕青也是揮動長劍,這回寫的卻是“慈悲”二字。卻只見上官白飛身翻轉,手中劍動,河面上現出字來,卻是“逍遙”二字。
鐵筆書生見上官白寫出“逍遙”二字,便收回鐵筆,飛身回岸,青白二人也一齊回到關王石上。
鐵筆書生向上官白道:“如今天下正是危急存亡之時,大丈夫應以國難爲先,正可論及‘逍遙’二字?”上官白笑道:“小弟雖寫下逍遙二字,卻跟隨燕大哥而來,正是要爲天下出力,正所謂‘秉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與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意本相通。上官白心胸肝膽,天地可鑑。”
鐵筆書生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好一個‘秉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今日儒釋道三教聚會,果不是虛有其名。上官少俠年紀輕輕,功夫卻這般了得,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只可惜此時無酒,不然我三人定可喝個痛快。”
殷飛兒在旁道:“昨日燕大哥與師哥也是不打不相識,結果義結金蘭;今日又是如此,你們三人不如就此結拜,三教高手,義結金蘭,本姑娘躬逢其盛,真是莫大快事。”
上官白與燕青一聽,都覺此意不錯。只見鐵筆書生卻面露難色,道:“應某老矣,二位英風年少,應某自慚形穢,不敢高就。”殷飛兒自覺無趣,賭氣在一旁不搭理三人。
燕青解圍道:“應大哥,那密函之事,究竟如何?”鐵筆書生嘆口氣道:“說來慚愧,這送信之人,便是我的師弟,姓莫名最,應某身爲師兄,管教不嚴,致使師門蒙羞,慚愧不已。我已打聽確實,今夜子時,他便要與東京來人,便在我們腳下這塊關王石上,交割密函。”
燕青又道:“請恕小弟多嘴。這莫施主既受金主之託,送交密函,卻爲何不直接送到東京去?卻還要半夜三更地在此處交割密函呢?”應笑我道:“此中原因,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莫師弟不想過河罷!不管怎樣,這消息卻千真萬確。”
應笑我又向青白二人拱手道:“二位仁風俠骨,武藝精純,必能擒獲此人,劫住密函。應某另有要事,此處便拜託二位了。”青白二人一齊道:“義不容辭。”應笑我謝過,又向殷飛兒道:“姑娘,得罪。”說罷便飄然而去,只見其姿勢端嚴,身法中隱然有一股正氣。
燕青道:“應大哥大義滅親,又不忍見兄弟相殘,真乃大忠大義之人。”上官白道:“正是。只是那莫最也太不成話,做出這等事來,使自己師兄也蒙羞,我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番。”燕青道:“正是。”當下三人尋到河邊一處小山坡上,養精蓄銳,以備晚上之戰。
時間很快便到了晚上,看看子時已近,三人便尋到關王石邊一處草叢中隱了起來,專候送信之人。
忽然只見一個黑影,飄然而至,落在關王石上。三人觀其面目,雖是滿月在空,亦看不甚明白。又見一個黑影,飛身而來,落在石上。此人一到,便向先來那人叫道:“你是怎麼回事?叫你送一封信,你都辦不好,還要叫本大俠半夜三更地來這鬼地方取信,你的便宜可佔大啦。”先來那人道:“那也沒有什麼。我這不是把信送來了麼?”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個牛皮信封,便欲向後者遞去。燕青三人在草叢中看得清清楚楚,情知先來那人便是鐵筆書生的師弟莫最,眼見他掏出密函,青白二人大喝一聲,一齊飛出,長劍雙雙出鞘,直向莫最撲去。
那莫最見有人撲到,掣出一支判官筆來,正欲和兩人交戰。那後來之人卻猛然喝道:“且慢。這幾個不識時務的人,讓本大俠打發他們罷。”
殷飛兒這時也已掠到關王石上,聽見此人口出大言,心中惱怒,道:“你是什麼東西?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那人見來的是一個小姑娘,月色之下只見其嬌美無比,便笑道:“本大俠姓牛名初,武功天下第一。小妹妹,你走開罷,這裡沒你的事,小心傷著了你,待會兒本大俠再陪你玩。”
殷飛兒大怒,長鞭揮出,便向牛初捲去。只見牛初從背後拿出一對兵器,似是牛角模樣,與殷飛兒相鬥。上官白恐牛初武藝高強,殷飛兒不是對手,正欲上前相助。但只看了一下,便啞然失笑,知道憑殷飛兒的武功,要打敗這牛初綽綽有餘。果然不出三十招,牛初的那對牛角已被殷飛兒長鞭捲走。
殷飛兒啐了一口道:“什麼亂七八糟的,牛皮吹得天都破了。不羞麼?你姓牛名初,姓得好,叫得也好,真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你如是天下第一,那本姑娘還是天上第一了呢。”一鞭揮過去,正打在牛初頭上,牛初登時昏了過去。
只聽一個聲音道:“姑娘說的是。世上如他這般狂妄自大的人,其實比比皆是。學了一點點本事,便覺得了不起,其實什麼都不是。”說話之人卻正是莫最。
殷飛兒這纔來得及看那莫最,只見其面如死灰,臉上無一點表情,便像死人一般,不由嚇了一跳。燕青對她道:“別怕,那是面具。”殷飛兒這才壯壯膽,向莫最道:“你又是什麼好……好人了,你身爲宋人,爲金主送信,也不怕遺臭萬年麼?”
莫最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你如想打,在下奉陪。”手中鐵筆一動,似是要殺過來。殷飛兒一看他的臉,早嚇得不敢和他交手,躲到上官白身後去了。
上官白道:“既是如此,那在下就陪閣下過過招。”莫最道:“好。”鐵筆一轉,刺了過來。上官白使開秋水劍法,和他鬥在一起。那莫最不愧是鐵筆書生的師弟,只見他鐵筆一鉤一劃之中,無不剛正穩鍵,內力十足;而上官白的秋水劍,自然也是不同尋常。二人鬥了半晌,竟是誰也奈何不了誰,只是局面之中,莫最佔住中局,彷彿是主人一般,上官白只不過是走偏鋒而已。
莫最忽然道:“且慢,你我二人棋鼓相當,再鬥下去也分不出勝負;我看這位大師外貌非同尋常,便讓他代替閣下如何。”燕青合什道:“阿彌陀佛。你已鬥了許久,內力已然耗費不少,燕青若上,自然佔你便宜;不過若是未了的話,於這些虛名又有什麼看重的?出招罷。”上官白便退在一旁,觀看二人相鬥。
燕青的武功本和上官白相仿,莫最和上官白打成平手,已然耗損內力,燕青若上,本應勝他纔是;可是燕青的佛門武功,紫竹劍法,卻大含慈悲之意,燕青此時是以僧人的身份與其相鬥,劍法中的霸氣自然少了三分,這樣一來,二人又是不相上下。只不過燕青欲爲不爲,莫最卻當仁不讓,還是莫最佔住了中局。
兩人又鬥了半晌,莫最跳出圈子道:“且住。莫最與二位無怨無仇,二位又何必苦苦相逼。”上官白道:“你賣國求榮,便是與天下人有仇,怎說是無仇無怨?”莫最道:“我受金主大恩,連黃雀白馬都知道有恩必報,又何況是人;更兼那般恩重如山,是誰都不得不報的呀!”燕青道:“莫施主,你好糊塗,你如報了一己之恩,天下卻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受塗炭之苦,你又怎能安心?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快交出密函,向令師兄應大俠認錯去罷。”
莫最聽燕青說出應笑我來,哈哈大笑,伸手撕下臉上面具,三人一見大驚,只見那莫最赫然便是應笑我。應笑我向三人道:“我化名莫最,就是希望還不至於有罪過。”
殷飛兒恍然大悟,道:“原來你不肯將信直接送到東京,就是要我們來劫住密函,這樣一來,你已送了信,金主之恩已報,全了義;而又送信給燕大哥,使密函終不落入奸賊之手,全了忠,如此一來,忠義算是兩全了。”
應笑我長嘆一聲,道:“是忠義還是不忠不義,那也難說得緊!賣國求榮,是爲不忠;送信有始無終,又是爲不義。應某實在是難啊!”
這一聲長嘆,燕青和上官白心底便涌出許多東西來,似乎剎那之間三人便已心意相通,當下同時叫道:“不!”兩人對望了一眼,上官白便道:“你寧願身負罵名,冒天下之大不韙,爲金主送信,以報其昔日之恩,正是天下之大義。”燕青又道:“如果你不送信,金主勢必遣派他人,那裡密函落入奸賊之手,天下危亡。而你叫我等前來,正是爲國盡心盡力,是爲天下之大忠。”
應笑我見兩人說出這番話,知道彼此心意已然相通,微微一笑道:“天下第一,書生鐵筆。兩位賢弟既與應某打成平手,這第一也自然當得。天下第一四字,應某拱手相讓。”說罷一回手,鐵筆插入了自己胸膛,他那高大的身軀倒在了地上。
上官白三人都是大驚,一齊搶上前,只見應笑我嘴角滲出血來,向三人道:“話雖如此,應某終究難逃公道,忠義於我真的……真的不能兩全。日間,我不願與你們結拜,不是我自視甚高,而是……而是自慚形穢,這下你們知道原因了罷。”
青白二人大是感動,跪下向應笑我拜了八拜道:“大哥,今日我三人義結金蘭,明月爲證,蒼天可鑑。”只見應笑我臉露笑容道:“好……好兄弟。”又望著月色下的黃河,斷斷續續地道:“當年關公在這塊關王石上,佇馬四望,何等……壯哉。關公忠義之名……千古流傳,我……我便是想在這裡懺悔。你們將我屍身燒化,灑……灑在黃河裡罷。”說罷頭一偏,已是氣絕身亡。
三人大慟,悲切不已。那牛初卻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正欲偷偷溜走,不想卻被殷飛兒看見。殷飛兒此時見應笑我如此胸襟,日間對他的不滿早拋到了九霄雲外,當然對牛初的惱怒也就多了十分。當下一聲嬌叱,道:“哪裡走?”牛初大急,急欲逃命,卻忘了提防兵器,殷飛兒甩手一鞭,正打在頭上,又昏了過去。
上官白卻看到殷飛兒出鞭之時,袖中掉下一物,過去撿起,問道:“怎麼會在這裡?”原來那是一隻白玉燕子。殷飛兒“啊”了一聲,小心地道:“師哥,我……我只是想拿來玩玩,又沒弄壞,你別生氣啊!”上官白見她楚楚可憐,道:“你如果喜歡,就拿去罷。只是別像剛纔一樣弄丟了。”殷飛兒道:“不,那是你爹孃的遺物,我不能要。”
卻說燕青看見那玉佩,大吃了一驚,問道:“三弟,你這玉佩從何而來?”上官白道:“是從小便帶在身上的。”燕青激動地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也是一隻玉燕子,只是渾身碧綠青翠,和上官白的正是一對。燕青道:“十七年前,我才十歲,我弟弟剛一歲,那時父母外出,說是去會一個朋友,帶了我弟弟同去,卻再也沒有回來。這隻綠燕子,便是我孃的東西,只是,另一隻白色的爲何卻在你這裡,莫非……”
上官白和殷飛兒都是大愕。殷飛兒道:“這樣罷,日後問過我爹爹,他應該知道事情的原因。”青白二人都道此話甚是,二人都是當世大俠,知道事有輕重緩急之分,當下便把那份欣喜悲切之情收起,打開應笑我手中的密函,只見裡面是一張薄絹,上面用漢字寫著幾句話,三人看罷大驚,只見那上面寫道: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僞宋太宰張邦昌,我大金天兵南下,僞宋不日即亡,特賜命汝爲中原藩王,國號楚。旨到之日,令汝即爲內應,不得有誤。欽此。”後面蓋了一枚印璽,上面文字彎彎曲曲,想是女真文字。
燕青看罷道:“那張邦昌現掌朝中大權,今年年初金兵來犯時,曾任河北路割地使,主割河北三郡於金;今番又聯絡金人,想要發動政變,取大宋而代之,如此中原江山盡落入金人之手,我炎黃子孫盡要絕嗣了。”上官白道:“事不宜遲,我們即刻前往東京,與朝廷報知。”
燕青又道:“張叔夜張大人,與我梁山有不解之緣,現任南道都總管,目下已率兵進京勤王,我們或可找他商量。”殷飛兒道:“一個張叔夜,一個張邦昌,同是姓張,爲何差別這麼大呢?”上官白道:“一樹之果,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愚有賢,同根生尚且如此,何況只是同姓呢?”
此時東方已白,旭日初昇,三人將鐵筆書生屍身火化了,灑在黃河之中;又將牛初叫醒,連點他十二處大穴,廢了他的武功,使他再不能爲虎作倀;又恐他趕去東京報信,便封了他的穴道,要十二個時辰後方能解開。
諸事已畢,三人在河邊尋著船隻渡河。只見河水滔滔,一泄千里,不由感嘆江山如畫。想到鐵筆書生葬身於此,都不由黯然神傷。又想起金人聯合張邦昌謀取江山,都是義憤填膺,誓要揭露陰謀,懲除奸賊,以慰鐵筆書生之靈。過了河,便往東京城急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