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蘭交 笑看佳人逞嬌叱 欣逢知己結金蘭
故事發生在北宋靖康年間。
那時,遼國已爲宋金聯合所滅,而金國仍不滿足,對中原虎視眈眈,於滅遼之後,迅即揮師南下,包圍北宋都城東京。而北宋有李綱主持大局,再加上名將張叔夜等人的奮力反擊,終保東京不失。金國無奈撤兵,但滅宋之心卻時時不忘。
今天河南的安陽,在北宋時叫做相州,是北宋駐兵重地,這個故事便發生在那裡。
中原的冬天,自是寒風凜冽,在相州城外的驛道上,落葉紛飛,樹老藤枯,夕陽殷紅如血,浮在一大片血也似的晚霞之上,照得整個大地似乎都變了顏色。寂靜的古道上忽然起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在古道上騰起一路煙塵。馬蹄聲驚起了路旁樹上的烏鴉,一陣聒躁不止。馬近了,這纔看清馬上坐著的是一個身穿青衣的和尚,只見其面龐俊朗而頗有風霜之色,寒冷的西風吹著他的僧衣,飄飄然有出世之感。
驛道前邊是一座小橋,橋下是一條小溪,橋上站著一個黑衣人。黑衣人蒙著臉,身材似乎並不高大,手拿著一把劍拄在地上。在橋上,青衣僧的馬停住了。
黑衣人發話了:“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青衣僧微微一笑,這是江湖上劫匪慣用的話,哪個不知,誰人不曉?於是說道:“小僧乃是一個窮和尚,沒有餘錢。”話音未落,那黑衣人大聲道:“呔,要是說個不字,老子只管殺人不管埋。”青衣僧樂了:“這分明就是一個雛兒,裝得還挺像那回事的嘛。”於是把背上的劍解下來,遞過去,說道:“既然大俠要時,就只有這一把劍了。”黑衣人道:“什麼破劍,不希罕。喂,把你的馬留下。”青衣僧道:“這馬我有急事要用,不能給你。”黑衣人道:“你當真不給?”青衣僧不再理他,翻身上馬,便欲過去。
黑衣人一跺腳,拔出劍,“嗖”地便刺過去。青衣僧馬鞭一卷,便卷下了他的劍,反手一鞭,那劍便向天上飛去,又直直地向黑衣人落下來。黑衣人剛要躲時,只聽“當”的一聲,劍被什麼東西一擊,便斜著飛了出去,搖晃著插在溪中。
只聽遠遠地傳來一個聲音道:“大師手下留情。”話至人至,頃刻之間,馬前便多了一個少年。那少年身穿白衣,生得氣宇軒昂,向著青衣僧一拱手道:“多謝大師。”青衣僧道:“那也沒有什麼,不過這位施主如此胡鬧,倘若撞著強人時,豈不是白白地丟了性命。”白衣少年道:“這是我師弟,雖然他於理有虧,但一招便敗於大師之手,也太折損師門。在下不才,欲領教大師高招。”青衣僧道:“也是條好漢。倘若貧僧未出家時,倒也要結交你這位朋友。”
白衣少年緩緩拔出劍,說道:“大師請。”青衣僧也拔出劍,說道:“出家人本不應用此鋒利之刃,但招由心發,不應侷限於有刃無刃。”白衣少年道:“大師說的是。那我們不如就此文鬥,大師意下如何?”青衣僧道:“正合我意。”
白衣少年長劍一出,緩緩地刺了過去。青衣僧距他一丈開外,顯然傷他不到。但青前僧卻將劍鋒向著自己回刺,便如是順著白衣少年的劍尖出劍。白衣少年微微一笑,不等劍勢變老,卻也回劍刺向自己,青衣僧便也順著刺向白衣少年。而白衣少年劍即反撲,刺向青衣僧。數招已過,兩人的劍竟始終如粘著的一般。
白衣少年道:“大師,我這套劍法,叫做‘秋水劍法’,取意於《莊子》中的《秋水篇》,乃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之意。任大師你的劍如何粘著我的劍,也休想傷我一毫。你強我便強,你弱我便弱。”青衣僧道:“貧僧何嘗不知。施主可知我這劍法?這劍名喚‘紫竹劍法’。普陀山在紫竹林,觀音菩薩修行於此,菩薩大慈大悲,妙參佛旨,拔苦爲悲,勸樂爲慈。劍亦如此,勢無定相,彼狠此亦狠,彼善此亦善,與施主的武功如出一轍,難分勝敗。”白衣少年道:“釋道兩門,意本相通,今日得會釋門高人,實乃三生有幸。”青衣僧道:“貧僧早年也曾注心於道,然未能通其真詣,今日得施主指教,也實乃平生幸事。”白衣少年道:“既如此,咱們比比輕功如何?”青衣僧道:“好。”便還劍入鞘,白衣少年也即停手。
是時夕陽早已落山,一輪明月高掛,晚風清涼,落葉滿地。只見白衣少年一轉身,向溪中那劍飛去,腳在劍柄上一點,便飛到對岸,在岸上奔忙不停,似游龍戲水,又似驚鳳起舞。而青衣僧便也在劍上一點,飛到另一岸,一樣地鳳舞龍驚。只見在白衣少年腳下,漸漸地滿地落葉中出現了一個太極圖;在青衣僧腳下,落葉中卻現出一個大圓圈來,圓圈邊緣有許多花瓣一樣的齒,細看下來,卻是一個蓮臺。幾乎是同時,兩人各自在太極圖和蓮花臺上坐了下來。
白衣少年又道:“我這套步法,叫做‘逍遙迷煙步’,取意於《莊子》中的《逍遙遊》。世間萬般輕功,皆著意於依託,見依託而思步法。而‘逍遙迷煙步’卻不然,全是意由心生,在我看來,世間萬物皆可爲憑,任他是山巔巨巖,又或是飛花落葉,皆可落足。”青衣僧道:“貧僧這套步法,卻叫做‘蓮花幻塵步’,也是取之於佛經,諸佛與衆菩薩皆坐蓮臺,蓮花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只因爲吾心有此一念,則雖步淤泥之上可一塵不染,雖涉刀劍林中可一毫不傷也。只不過假借蓮臺之名,卻不免有些厚顏了。”
是時月白風清,四下裡再無一聲,忽然“刮”地一聲鴉鳴,打破了這一片沉寂。白衣少年和青衣僧忽然雙雙大笑,兩人一躍而起,奔到橋上。正是那“英雄重英雄,好漢惜好漢”。兩人武功各得釋道兩門之奧秘,意本相通,又見對方光明磊落,自然意氣相投。正在此時,便聽得一個少女聲音道:“兩位大英雄打夠了麼,我可要下來啦。”便見從溪邊的樹上跳下一個黑衣少女來。
白衣少年向青衣僧道:“大師可認得此人?”青衣僧仔細打量,道:“瞧這身材,便似是剛纔那位攔路的小施主。”白衣少年道:“大師好眼力,這是我師父的獨生女兒,姓殷,小名喚做飛兒。整天頑皮胡鬧,這幾天不知在哪本書上看到攔路搶劫這一段,便想下山來學一學。倒不是真想搶點什麼,只是覺得好玩,真拿她沒辦法。”殷飛兒小嘴一撇,道:“那你不要管好了,剛纔就讓大師殺了我算了,你幹麼要來救?”
青衣僧這才注意到殷飛兒的臉,只見她櫻脣星眸,清秀不可方物,特別是頰上兩個酒窩,一笑起來,更是美豔無比,便道:“貧僧剛纔無意傷害女施主,還請女施主見諒。”
殷飛兒道:“你就別貧僧施主的了。你們兩個這麼投緣,便結拜爲兄弟吧。反正你是和尚,我這個師哥不知哪天也要做了道士去。”
青衣僧出家前原是江湖上一條響噹噹的好漢,既與白衣少年十分相投,此時經殷飛兒一說,也管他和尚不和尚,便要現白衣少年結拜;白衣少年對青衣僧的人品武功也十分欽敬,心下早生此意,當下兩人撮土爲香,望著明月拜了八拜,算是結下了金蘭之誼。
殷飛兒又道:“你們倆的輕功,一個叫‘逍遙迷煙’,一個叫‘蓮花幻塵’,迷煙幻塵,加起來倒是煙塵二字。紫煙紅塵,你們倆倒真的有緣呢。”青白二人微微一笑,殷飛兒卻又對青衣僧笑道:“我這個師哥,在外人面前一本正經的,可一旦熟了,那才叫面目可憎呢!油嘴滑舌,滿是機心,你可要當心了。”青衣僧微微一笑,白衣少年瞪了她一眼道:“小弟複姓上官,單名一個白字,今年二十一歲。前方不遠有一座山,名喚來龍山,小弟便隨著家師雲竹道人住在山中,武功俱是家師所授,家師對我既是恩師,又是養父。”
青衣僧道:“如此說來,貧僧癡長六歲,我便是大哥了。賢弟啊,你道爲兄是誰,我便是山東梁山泊宋公明座下的浪子燕青。當年宋公明哥哥率領大夥兒歸順朝廷,南征方臘,山寨弟兄死傷十之七八。爲兄看破名利,還朝後辭別公明哥哥,隻身闖蕩江湖,後來被一位不雲禪師點化,出家爲僧,法名未了。”
上官白道:“啊呀。原來大哥就是名震天下的浪子燕青。早聽得人說大哥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吹拉彈唱,無所不通;更有滿身花繡,實是江湖第一美男子。近幾年來銷聲匿跡,不想卻在這裡相見。”
殷飛兒拍手笑道:“我早就知燕大哥不是一般的人。對了,聽說你跟那東京城裡的李師師很好嘛!啊,我想啊,那師師姐姐定然是天上人間第一個大美人,什麼時候能見她一見,那該多好啊!”
燕青道:“過去的事,那也不用提了。賢弟,你可知道爲兄這次因何事路過麼?”上官白道:“莫非是爲了金兵再次南下?”燕青道:“確實和此事有關。此次金帝派元帥完顏杲駐紮京師,左右副元帥粘罕,斡離不分兵兩路南下,來取東京。我得到一件消息,說是那金主派出一個江湖高手,要將一封密函送到東京去。”
上官白問道:“大哥可知密函中是何內容?”燕青道:“不知。總之是關係家國存亡的大事。”上官白又問道:“不知大哥這消息從何而來?”燕青笑道:“是鐵筆書生告訴我的。”上官白和殷飛兒都“喔”了一聲。原來這鐵筆書生姓應,雙名笑我,武功極高,一支判官筆使得出神入化。江湖上有云:“天下第一,書生鐵筆”。此人還是北方武林的盟主,爲人光明磊落,是他傳信,自是不假。
燕青又道:“鐵筆書生說,這高手要與東京來人在明晚,也就是月圓之夜,在滑州黃河渡**割密函。他早已動身前往,我知道時間尚早,因此在此停留,不然恐怕也沒時間跟賢弟打架了。”
殷飛兒道:“這人可真奇怪,送信只送一半路,還跟人約定什麼月圓之夜。他自己送到東京去,豈不是省事得多麼?真是奇怪。”
燕青笑道:“此中原因,我也不太清楚,總待問過了鐵筆書生才明白。”
上官白道:“滑州界離此甚近,既是明晚交割密函,現在就請大哥前去山上坐坐,也好見見我師父,他老人家近來研究釋家,一定會很喜歡你的。”當下三個人牽了馬,一齊向前方來龍山而去,不一時便到了山下。
此時皓月當空,清輝灑遍人間。只見那來龍山上隱隱有霧氣,一條石子鋪成的小路彎彎曲曲向山上爬去。燕青不由嘆道:“真乃是世外桃源,人間福地呀。”上官白笑道:“我師父文武雙全,精研老莊之道,,我一身道家武功,俱是恩師所授。他老人家選的地方,自是不差。“殷飛兒道:”不羞麼?什麼一身道家武功,自己本是個油嘴滑舌之徒,還說什麼老莊呢?”上官白佯怒道:“小丫頭,你下山頑皮胡鬧,我沒教訓你,你卻說起我來了,看我怎麼收拾你。”說著便去追打殷飛兒,殷飛兒笑著躲開。
燕青看著他倆情深調笑的情景,心中不由一陣失落。正凝神間,前面只見一條小溪,潺潺的流水聲打斷了他的思考。溪上一座小橋,橋那邊是一片竹林,一座精舍便蓋在竹林之中。上官白和殷飛兒卻早已不見。
燕青走過小橋,只見竹林前立著一個老者。竹冠鶴氅,正在那裡看溪水。燕青上前合什道:“請問我師可是雲竹道人?”老者道:“貧道正是。請問小師父,這條小溪終年長流,清澈見底,它何以能長流不絕?何以能澄清如此?”燕青道:“天生萬物,陰陽造化。它既已長流,又何須要斷?它既已澄清如此,又何須混濁如世?誠然,它若要斷要渾,則自它生來之時,不知幾千幾萬年,何時不可?人生不過百年,又何能見之?假若真有人看見其斷其渾,世人便引爲神奇,衍爲故事,代代相傳,愈演愈奇。致使千百年之後,後人無復知其本來面目了,卻把萬物消長中極其普通的一件事,說成了奇談怪論。小僧愚見,道長以爲如何?”
雲竹道人哈哈大笑,道:“小師父禪機之深,世所罕見。貧道受益匪淺,白兒,飛兒,出來罷。”只見精舍門開處,上官白和殷飛兒雙雙奔出,走到雲竹道人面前,一個叫“師父”,一個叫“爹”。雲竹道人拉著燕青的手,走進精舍,上官白和殷飛兒亦跟了進去。
屋內佈置簡單,屋角桌上擺放著一張琴,一副棋,桌上堆著小山似的書。堂上中間掛著兩幅畫,左邊畫著一座巍巍高山,山頂深入雲中,如夢如幻,畫上題了一首律詩,上寫著詩名是《笑傲江湖》,詩卻只有六句,不見尾聯。詩云:“從來英雄是獨孤,酒豪劍絕華山初。悲情痛義真君子,重俠輕生大丈夫。也曾揮灑同神戰,亦爲紅顏把節除……”燕青讚道:“好畫,好字,更是好詩。雖略有出律,韻也非平水韻,卻一氣呵成,渾然瀟灑,只是爲何只有六句?”雲竹道人道:“此乃老朽年輕時所作,如今一晃二十餘年,自己已垂垂老矣!那後兩句,不要也罷。”燕青又轉向右邊那幅,只見那卻似是一組陣法。燕青道:“請恕小僧眼拙,敢問前輩此是何陣?”雲竹道人道:“此便是當年諸葛孔明設下的八陣圖,久已失傳。小師父不知,亦是情理之中。”燕青歎服,道:“前輩既然避世於此,何不設此陣於精舍之外?”雲竹道人道:“相逢但求有緣,只要有緣,我又何必要讓人破此奇陣;如若無緣,他便是破得此陣,我也不願理他。那又何必在精舍外擺下此陣呢?”燕青道:“前輩高見,倒是小僧俗氣了。”
雲竹道人道:“你既已和白兒結爲兄弟,我便叫你賢侄也好。我已聽白兒說了密函的事,事不宜遲,天一亮你們就動身,趕去滑州,搶奪密函罷。”燕青領諾,當下由上官白帶往自己臥室,兩人同榻抵足而眠,交談甚多。如此過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