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衰翠減，稻穀飄香，秋日已經(jīng)熟透。
翻修一新的西郊軍營內(nèi)，士兵們圍成一圈一圈，都在紛紛議論漢王新拜大將軍這事。
“你說大王是不是糊塗了，要拜一個不知深淺的外來人做咱們的大將軍？”
“是啊，要拜大將軍，也該拜咱們的威武侯纔對。周勃將軍自漢王沛縣起事以來就跟隨漢王左右，大小血戰(zhàn)不下百場，要說功勞這裡就沒有人比他大了。那韓信何德何能，竟做到周將軍頭上來了？”
“你這話就不對了。威武侯功勞再大，能大得過咱們的臨武侯嗎？樊噲將軍可是在漢王未斬蛇起義之前就與漢王結(jié)拜爲兄弟，打的仗流的血也不會比你家將軍少。怎麼說也要講個先來後到。要拜大將軍，該當拜樊將軍！”
“不對！不對！拜大將軍不僅要論功勞，還要看武藝。你們的周將軍，樊將軍，武藝都不及我家灌嬰將軍。漢王入關時灌將軍殺死敵將最多，功勞最大。要拜大將軍，應該拜我家昌文君?！?
“我看漢王是病急亂投醫(yī)，想殺回關中想瘋了，聽蕭丞相把那韓信一誇，抓起一個便是一個。你們要知道，蕭丞相與韓信本是同門，都來自鬼穀道場?！?
“哦，還有這檔事？蕭何身爲一國丞相，舉薦大將軍也不能徇私廢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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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士兵們這麼在想，那中軍大帳內(nèi)的十幾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沙場老將也是這麼想的。
他們都是漢軍的精英，深受漢王器重。
當初漢王初見他們，是一人給了一個熱情的擁抱的。這種令人熱淚盈眶，感人肺腑的場面，他們閉起眼就會想起。
該給的榮耀漢王都給了他們?？刹皇?，封侯的封侯，晉爵的晉爵?？偹銢]白跟劉邦一場，都混得人模人樣了。
但一個新來乍到的初販子，像坐火箭一樣一下子竄到他們頭上，做了二十萬漢軍的總司令。他們雖懾於王命接受事實，也曾順應形勢去糧儲拜望過即將走馬上任的頂頭上司，但心裡是絕不服氣。
十五萬漢軍雲(yún)集南鄭之郊，今天是那大將軍韓信初次升帳，大家都在瞪大眼睛看著，那韓信究竟有什麼本事，坐上這人人眼熱的大將軍的虎皮帥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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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噔噔噔”，沉穩(wěn)而自信的步伐響起。帳外看守一聲高喝：“大將軍到！”
衆(zhòng)將全部立起，分列兩行，等著那大將軍進來。
意氣風發(fā)的韓淮楚走進大帳，從衆(zhòng)將之間穿行而過。只聽一幫老將照例齊聲吶喊：“大將軍威武！”卻喊得有氣無力。
韓淮楚並不介意，直奔帥案，朝那人人眼熱的虎皮帥椅一坐。
他眼角餘光向衆(zhòng)將一掃，只見該來的都來了：樊噲、夏侯嬰、周勃、紀信、曹參、灌嬰、奚娟、利蒼、傅寬、靳歙、酈商、陳武……一個也不少。
按例此時該衆(zhòng)將跪拜元帥，可漢軍向來不設元帥，這大將軍之位一直空置，都是在漢王大哥旗下的兄弟。大家誰跟誰啊？都半斤八兩，誰也不用拜誰。座下那些將軍一個個還未反應過來，都還站著不動。
韓淮楚劍眉一挑，犀利的目光向衆(zhòng)人一掃。
“撲通”一聲，那利蒼單膝著地，率先參拜道：“末將利蒼，拜見大將軍！”韓淮楚微微頷首，又拿目光掃向餘人。
“原來還要跪這小子！”衆(zhòng)將瞬時醒悟過來。
樊噲見利蒼跪倒，心想俺娶媳婦的事多虧大將軍出的妙計，便也跪下參拜。
那紀信念著當年韓淮楚用換俘之計從甯君手中救得自己性命，也拜了；周勃灌嬰想著巴郡一戰(zhàn)是韓淮楚提議蕭何派來援兵，故也拜了；夏侯嬰素來對韓淮楚感冒，心中敬佩，也接著拜了。
其餘傅寬、靳歙等輕量級的一看這幾位重量級的都拜了，不敢遲疑，趕緊跪下。
帳內(nèi)烏壓壓跪倒一排，卻有一人任你泰山壓頂，他卻巍然不動，還兀自站在那裡，以輕慢的眼光藐視著韓淮楚。
這位死硬派不是別人，正是極力反對韓淮楚拜將的建功侯曹參。
韓淮楚這時憶起，貌似在自己登壇拜將之前，別人都曾到過糧儲來拜望上司，獨獨這曹參沒來。
“啪”的一聲，韓淮楚一拍桌案，厲聲喝道：“建功侯，見了本帥，爲何不跪？”
那曹參也是直脾氣，實話實說，昂首傲然道：“大將軍休要拿職位壓人。你只是楚軍一個小卒，憑與蕭何同門的關係才坐了這帥位，有何本事要我跪你？”
赤裸裸的叫板！直截了當?shù)奶翎?！一出好戲即將上演。這曹參說出了衆(zhòng)將的心裡話，大家爲他擔心之餘，都暗暗叫好。
“原來是個不服氣的傢伙?！表n淮楚聽曹參一問，搞清了原因，心情反而平靜下來。
他微微一笑，反問道：“建功侯又有何本事？且請道來。”
曹參還沒有答話，座下一光頭長脖酷似長頸鹿的將軍擡頭搶先替他答了：“建功侯智勇雙全，漢王入關他陷城最多，大將軍新來，如何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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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將名叫陳武，是劉邦攻入東郡時收編的小諸侯之一。
這陳武也是老革命了，在陳勝起義之後便豎起大旗反秦。雖然武藝出衆(zhòng)，可腦子不大好使，不像秦嘉武臣之流打著張楚王的旗號作壯大自己的買賣。他偏要獨樹一幟，自個作諸侯。這獨樹一幟的結(jié)果是：革命來革命去，手中只有四千人馬，佔了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
後來終於開竅，知道自己沒有割據(jù)稱王的命，在劉邦西征之初，便率領他四千人馬悉數(shù)來投效“赤帝之子”。
那時劉邦還沒像現(xiàn)在有二十萬軍馬，手下還是那從彭城帶出的一萬來號人。一下子多出四千兒郎，可不是小數(shù)。劉邦大喜過望，照例給了陳武一個熱情的擁抱。做了漢王后，也沒虧待陳武，封他爲剛武侯。
爲何那陳武要稱讚曹參智勇雙全，難道那劊子手出身的曹參也算智勇雙全嗎？
這一方面是因爲陳武乃典型的有勇無謀之徒。在他腦子，只要會那麼一點計謀的將軍，就算是智勇雙全了。
另一方面那曹參確實替大哥劉邦爭氣。
在劉邦入主沛縣之後，曹參知道革命可不是砍死囚的頭那麼簡單，敵軍的頭不會撐著給他白砍，少不了要上陣殺敵。
他武功不及樊噲周勃夏侯嬰，憑什麼去衝鋒陷陣，攻城掠土？想來想去，只有用腦。
於是曹參買來一大堆兵書，每日苦讀，還向蕭何請教最高深莫測的管理學。那股子認真勁，可追得上三國時吳國大都督呂蒙了。
光獨死書還是不行。要是那樣，不知會出多少兵法大家。種子要想發(fā)芽，小樹苗要想長成參天大樹，還須名師指導。
那沛縣一幫哥們都是那麼回事，就沒幾個人會兵法，曹參哪裡會遇到什麼名師？幸而張良來到沛縣，才教了他那麼幾招。學來學去，還是個半瓢水。
就是這半瓢水，已經(jīng)唬得住人。在沛縣那幫不讀書的兄弟眼中，他曹參滿腦子韜略，佩服得不得了。行軍打仗遇到難題，總要向他請教：老曹，兵書裡怎麼說的？現(xiàn)在俺該當如何？
他也一直手風順，未遇到棘手的敵將。在劉邦大哥的革命事業(yè)中，就這麼瞎貓子逮著死耗子出了幾個計謀，屢試不爽，都給他蒙對了。
在曹參的腦子，沛縣老將中就他老曹有才，這大將軍之位該他來坐。今日來了個縱橫家弟子韓信，坐了那帥位，他如何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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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伊始，便遇到挑釁，本在韓淮楚意料之中。
這帥位雖好，也不是人人能坐。想要把這大將軍當?shù)梅€(wěn)當，如何征服衆(zhòng)將，收衆(zhòng)人之心方是當務之急。
韓淮楚“哦”了一聲，說道：“失敬！失敬！不知建功侯平生最滿意的一戰(zhàn)是哪場？”
他這話說得委婉，這“滿意”二字該換爲“得意?！?
曹參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得意道：“當是東郡與秦將朱彬一戰(zhàn)?！表n淮楚一拱手：“願聞其詳?！?
這一邊陳武又替他答了：“東郡一戰(zhàn)，建功侯率軍圍住郡城，眼見不日城破?？な貜堥g向四面求援。河間郡守朱邴引一萬秦軍來援，會我軍於成武。是建功侯用龍驤虎翼陣大破秦軍，斬殺秦將朱邴，我軍遂克東郡。”
“龍驤虎翼陣？名字叫得這麼酷？小生這麼一個陣法大家，還沒見識過呢。不知與我縱橫家的孫臏十陣比起來，哪個更酷？”
韓淮楚便笑道：“那龍驤虎翼陣建功侯從何處學來？有何妙用？”
曹參倨傲道：“那陣是曹某攻城略地之時，從一縣府庫中得獲古書，偶爾學成。暗合周天十二時辰，奇正互變，玄機莫測。大將軍可聽說過乎？”
韓淮楚搖頭道：“本帥未嘗得聞。建功侯可否撒豆成兵，爲本帥展示一二？”
能在縱橫家高弟面前展示自己的精妙陣法，煞一煞他的威風，曹參是樂得願意。當下點頭道：“有何不可。請大將軍弄一袋黃豆來?！?
韓淮楚一示意，便有小兵去通傳。韓淮楚一擺手，又說道：“衆(zhòng)將請起。”衆(zhòng)人即站了起來。
不多久，有伙頭軍呈來一袋黃豆。那曹參便在地上用黃豆擺出一陣。
只見那陣分左右。左陣用一大堆黃豆擺成虎型，虎虎生威；右陣用十二小堆黃豆擺成蛇蟠之型，或盤或展，或鬆或弛。蛇走輕靈，虎踞如淵。
曹參傲慢地解釋道：“曹某這陣本是用於防守。若敵攻我左面，虎陣堅守，蛇陣迂迴纏繞，若敵攻我右面，則蛇陣聚化虎陣，虎陣散化爲蛇陣。一正一奇，互爲依恃，可說是固若金湯。大將軍覺得如何？”
韓淮楚心中暗笑，“原來就是這麼一個破陣，小生還當有什麼神奇呢。比起王離在鉅鹿城外擺的魚麗九陣來，這簡直是小兒科了。連魚麗九陣都被項羽攻破，這破陣還敢自誇固若金湯？”
要知道攻守之戰(zhàn)是意志與銳勁的較量，要訣是拳頭收緊，勝負決於一線。攻方須侵掠如火，動如雷霆，一擊潰敵。若久攻不下，必然生躁而亂軍心。守方須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務求守得厚實，不露半點破綻。曹參只分一半兵力來防守，而另一半兵力全用來迂迴纏繞。看似花哨，實是華而不實。
韓淮楚也不點明，只問：“成武之戰(zhàn)，我軍投入的兵力是多少？”
衆(zhòng)將都記得清清楚楚，答道：“成武一戰(zhàn)，建功侯引八千軍馬大破一萬秦軍，以寡敵衆(zhòng)，當是精妙一戰(zhàn)?！?
韓淮楚微微頷首，又問：“想是那朱邴分兵來攻，並未全師投入？”
那一戰(zhàn)的過程果然如韓淮楚所料，朱邴自恃秦軍戰(zhàn)力，第一次分兩千人攻陣，一入曹參的龍驤虎翼陣，久攻不下，側(cè)後又受襲擾。待想退出，那四千蛇陣楚軍哪裡肯依？一個通殺，全部米西；隨後朱邴又派出三千人攻陣，依然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朱邴兩番攻陣不破，喪師一半軍心盡奪。無奈之下只好退兵。這一退可不打緊，秦軍皆是府兵，不像章邯的野戰(zhàn)部隊進退有據(jù)，瞬時陣型大亂。曹參引軍追殺，大潰秦師，斬朱邴於亂軍之中。
衆(zhòng)將大奇，問道：“大將軍從何而知？是否聽說過這一戰(zhàn)的經(jīng)過？”
韓淮楚長笑一聲：“滅秦之戰(zhàn)大小不下數(shù)百，本帥安能戰(zhàn)戰(zhàn)得聞？若本帥能破此陣，能得建功侯一拜乎？”
將軍拜元帥本是天經(jīng)地義。韓淮楚這一問，貌似信心十足，倒把本是信心滿滿的曹參問得惴惴不安起來。
“這小子真能破我的龍驤虎翼陣嗎？要是如此，曹某方纔隨大家一起拜了豈不是好。若是鬥陣拜了再拜這小子，我建功侯的面子往哪裡擱？豈不更長這小子的志氣？”
曹參還未回答，韓淮楚已蹲在地上用黃豆擺起陣勢來。
這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錐陣”，戰(zhàn)鬥隊形密集，形同一把鋼錐，兩翼堅強有力提供支撐抵抗擊打，尖頭向前，劈指向曹參在地上擺出的左翼虎型陣。
那黃豆之數(shù)不多不少，剛剛比曹參所用多一點。
但那股劈尖斬銳勇不可當?shù)臍鈩荩重M是曹參那華而不實的龍驤虎翼陣所能匹敵？
那曹參也是行家，一看之下便明白了韓淮楚之意，是要傾全師來攻，一戰(zhàn)潰陣。瞬時面色發(fā)白，汗出如漿。
何止曹參看出，衆(zhòng)將也都看得明白。就算是那有勇無謀的陳武也懂了。
“朱邴若擺出這陣傾力來攻，恐怕建功侯難敵?！标愇涫窍氲侥恼f到哪，完全不考慮曹參此時難受的心情，搔了搔光腦門說道。
韓淮楚目光投向曹參，默不作聲，卻是不怒而威。
“撲通”一聲，曹參單膝跪地，拜道：“末將曹參，拜見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