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出遊由此草草了事。
迴天庭的路上, 我一直繃著張臉,再未與天應(yīng)說過一句話。
呵,本是打算出來散心的, 誰知這心竟是真散了個支離破碎。
我絲毫沒有回自家宅子的打算, 那地方實在冷清, 我又一向都不喜歡用獨處的方式排解憂憤之情。於是踏過北天門便甩下天應(yīng)去了織羽的府上。
“織羽出馬, 一個頂仨。”她的聒噪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即便是自言自語都熱鬧得很。
若是以往,我最愛與子奎商量煩心事,其次纔是織羽。眼下別說子奎不在, 就是在也不能同他商量。
我要怎麼與他說?說我這個做母親的竟然對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動了心,然後爲(wèi)了逃避這件有違倫理道德之事窩囊地將錯就錯訂了親。
他會怎麼看我?我不敢去想。光是那才凡人十五歲少年的形容便叫我無法將他作同輩看待, 更何況我無法忽略他才堪堪一百來歲幼齡的事實。然, 就是這麼一個年紀(jì)幼小脾氣不好又與我相處時日最短的孩子, 我究竟是看上他哪點了,又看上他多久了?
想不通, 更不敢想。
尋到織羽的時候,她正在躺在那條結(jié)實到匪夷所思的白綾改制的吊牀上,一晃一晃地曬著太陽,那情形好不愜意。許是這份愜意感染了我,心中煩悶苦澀被那麼柔柔地壓了一壓, 總算讓緊繃的麪皮鬆了鬆。
我於是勉強扯出一個笑臉向她打了聲招呼。
織羽卻是白眼一翻啐道:“彆強顏歡笑了, 比哭還難看。”說著翻身坐起拍拍一旁的空位道:“過來坐, 姑奶奶我今兒個心情好, 就聽你嘮嗑嘮嗑。”
一句話將我的眼淚給生生催了出來, 我含著兩包淚花兒看著她哀怨道:“我要和你二哥成親了。”
織羽霎時瞪圓了眼:“他他他,他不會將你霸王硬上弓了吧?”說著又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立馬否定:“不對啊, 就是十個二哥都不一定能制服你。難不成——是你上了他?”
我的悲傷抑鬱連帶著淚花兒都被這句不像樣的話給硬生生噎了回去。我抹了把臉學(xué)著謝青陰測測笑道:“是啊,我不只喪心病狂地上了他,現(xiàn)在還要上他全家!”
謝青的陰笑向來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就連一向大膽潑辣的織羽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偃旗息鼓:“咳,我知道你們必是你情我願伉儷情深的。小妹在這兒先行道喜了。”
我黯然,緩緩踱至她身旁坐下:“不用了,於我算不得什麼喜事。”
她問:“怎麼,你不願意?你若不願誰還能逼得了你。”
我苦笑,怎麼沒有,能逼我的人海了去了。上神之境少有人可達,大多數(shù)神仙見了我都需畢恭畢敬地行禮尊稱我一聲蓮上神。可在這些個神仙遍地瑞氣騰騰的世界裡,即便真神都被束縛在條條框框不計其數(shù)的天規(guī)天條之中。站得越高,不只是自己能看到的越多,看著你的人也會變多。
會與天規(guī)天條作對的人,要麼不怕死,要麼便是瘋了。他們挑戰(zhàn)的不是天條的嚴(yán)苛刑法的嚴(yán)酷天庭的尊嚴(yán),而是整個仙界衆(zhòng)神的意志。寡不敵衆(zhòng),只有慘淡落敗的可能。
感情之事變數(shù)太大,若是放了我個自由身,誰曉得我會做出什麼來?我的性命不打緊,反正活得夠久,該看的都看了該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過了。但子奎還小,我不能,也不願他被我拖累。
他應(yīng)該是跟著鴻鈞好好學(xué)習(xí),有我做靠山有師父做背景,再憑著才學(xué)贏得別人的敬仰,要麼掛個官職要麼閒雲(yún)野鶴的。
無論如何,他都不該是被我束縛的。
越想嘴裡便越發(fā)苦澀,不用照鏡子都知道我現(xiàn)在的神情定是直追安亦陽。織羽難得會看人臉色說話:“看來這回不是什麼雞毛蒜皮的事兒。你若不想說也罷,不過作爲(wèi)你的好姐妹,我家大門永遠向你敞開。”
我靠著她的肩膀輕聲道:“好姐妹,我想□□。”
“什——麼!”織羽的眼睛嘴巴圓得不能再圓,看樣子似乎暫時失去了言語功能。我拍拍她的肩道:“放心吧,我很守婦道的。”擡頭看了看天色,我懇求道:“我府上實在冷清,在你這兒借住到成親之日可否?”
織羽愣愣地點頭。
嗯,真是好姐妹,本上神就不爲(wèi)你那該死的二哥遷怒你了。
本來嘛,來織羽府上借住就是想尋個人作伴好消磨時間。可真到與織羽聊磕至二更天,累得合上眼皮子躺下後,卻又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心中掙扎許久,我起身拿起桌上的墨玉梳摩挲把玩著。如水月華穿過硃紅的小窗,照得玉身越發(fā)透明,其間隱隱可見絲絲銀光閃過。我愣了愣,繼而明白過來。
我就說嘛,子奎長這麼大鮮少送我東西,難得贈個精緻物什,怎麼可能沒點小陰謀。我就奇怪那回和天應(yīng)他們下凡他怎的會那麼放心,跟來找人還能找那麼準(zhǔn),原來是在這梳子上動了點手腳。
於是閉上眼度了點神力略微查探了番,邊回憶著許久不曾回顧過的篆文一一覈對。若是沒有記錯,這應(yīng)是個感知佩物之人方位所用的監(jiān)視篆文。不過若是想精確感知,還需以自身神力裹著一點兒元神碎片度入篆文作媒介。
若真是如此,也許能施展回溯之法逆向感知子奎的情況。
抱著賭一把的心態(tài),我定下心神慢慢將元神度了進去。
………………
四周霧濛濛的一片,略微潮溼冰冷。回溯之術(shù)本來就只能模糊感知,這下能採集的情報更是微少。
漫無目的地四處摸索了一番,隱隱聽得鐵鏈拖動的聲音,待我仔細豎起耳朵卻又什麼都沒了。術(shù)法施展地越久神識便越發(fā)感到暈眩,怕對身子有傷害,我趕忙將元神收了回來。
鴻鈞老祖的芥子幻境是勘與極樂西天九重天庭相媲美的微型世界,即便混沌亂流也難以破壞,想要外部侵入自然極難。加上我對篆符所知甚少,只短短學(xué)過一年的粗淺知識,能通過內(nèi)部媒介探知個大概已是不錯了。
一個疑點想通,另一個異常又浮上心頭。
我修的是生道,子奎修的是滅道,按理說我和他的仙元力應(yīng)是水火不容,不論是修改篆文還是回溯探查都應(yīng)倍感費力。可剛剛查探那些包裹著子奎仙元力的篆文時,我分明有種水乳交融之感,彷彿那股力量隱起了整個身體的共鳴。
這實在違反了所有修道者的認知,我不能理解。只是——心情竟意外的愉悅,忍不住再次度入絲神力。
溫暖的柔和的,與冰冷的尖銳的,竟能如此和諧自然地交纏融合,仿若一體兩魂。
心中奇異地感到安定,我撫摸著梳子默默道:子奎……五百年之約,恕我不能遵守了。
當(dāng)今二天子即將成婚的消息,在天庭傳得比瘟疫還快,第二日便已仙盡皆知。織羽出門一趟回來便多了許多新話題,像是哪幾位仙娥爲(wèi)這消息垂淚扼腕哪幾位思慕衍文的仙娥歡欣慶祝哪幾位男仙捶胸頓足云云。
我打斷她:“你不管你背後那位滿手賀禮的兄臺麼?”
織羽身後,那位被兩手中高堆如山的賀禮擋住臉的兄臺聞言立刻扔下手持物什,一堆賀禮立刻堆了大半的地兒。我這纔看清,這位疑似苦力的兄臺是當(dāng)事人之一,風(fēng)流成名的二天子天應(yīng)是也。
他揉著雙臂抱怨道:“成親的日子還沒到呢,就一個個巴結(jié)著來送禮,也不看看我?guī)]帶使喚用的仙童。真是一羣沒眼見的傢伙。”見我面無表情地看他,便賠著笑臉湊上來:“那個——嗯,我來看看你。”
我磕著瓜子道:“現(xiàn)在看到了。”言下之意就是趕快滾並且有多遠滾多遠。
然則天應(yīng)臉皮的厚度已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只見他恍若未聞地從懷中掏出一小隻布袋遞給織羽道:“順便給妹子送點東西,嗯,給你做嫁衣用的。”
織羽扒開一個口子,立刻合上咂咂嘴驚歎:“我的父神哪,這是一百個仙娥每人淘一百次天河沙石才得一粒的銀星砂啊,你居然弄來了一袋。”
天應(yīng)撓撓頭:“其實這東西母妃那兒存貨頗多,明兒個還要送些火浣布來。其餘的東西這個月都會陸續(xù)送來的。”
織羽道:“西王母崑崙山下的火浣鼠數(shù)量也不算少,這布匹與這綴飾之物相比倒是落了下乘。”
天應(yīng)道:“據(jù)說這種布匹只取了火浣鼠肚皮上一寸精華毛髮,再以真火炙烤顯其豔色,以瑤池水洗滌保其柔軟。然後繞成紗線製成布匹,十年方得一匹。與尋常火浣布略有不同。”
我喝了口茶水潤過喉道:“你們兄妹就別在我面前一唱一和了,我沒你們想的那麼不待見小應(yīng)子。”
聞言天應(yīng)難得低聲下氣:“我這人品行委實算不上好,今後需你擔(dān)待的地方實在太多。至少,至少要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成個親。”織羽忙幫襯著附和道:“其實這傢伙有權(quán)有勢又有錢,勉強還算得上是個才貌雙全的人物。我知道他肯定沒離君大人討人喜歡,但怎麼說都要過一輩子了。你那樣子著實讓我擔(dān)心。”
我繼續(xù)磕瓜子,一派風(fēng)輕雲(yún)淡:“你放心,既然決定了要嫁他,我們倆一定會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和和美美百年好合……”織羽趕緊伸手示意我打住,推推天應(yīng)道:“送貨這些事叫小廝來就成,這新娘新郎成親之前還是別見面的好。”這回天應(yīng)總算領(lǐng)悟了所謂的言下之意,笑著告了辭。
關(guān)門聲響起,織羽拉起我的手難得嚴(yán)肅道:“你剛剛說的可是真心話?別趕緊承認啊,你那態(tài)度在我看來著實敷衍。”
我忍不住笑著揉了揉她緊繃的麪皮道:“自然是真心的。就算現(xiàn)在不是,將來也總會是的。”正如她所說,既然都決定嫁了,自然是要好好過的,總不能千年萬年地對枕邊人繃著張臉吧。
織羽鬆了口氣:“這下我可放心了。本來總想著你會不會在嫁衣裡藏把剪子來個刺殺不成便自盡的。”
我大力地點了下她的額頭啐道:“你戲本子看多了吧。姐姐我一隻手便能滅了你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