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跟你說什麼了?”林決一出來敏妃便迎上去問道。
“沒什麼……不過是些尋常問話。”林決知道他母親膽子小, 連說話聲音都不敢放大。
“這就好,這麼神神秘秘,我還以爲出了什麼事, 你父親病了, 你日後多陪陪他。”敏妃鬆了口氣, 又攥住林決的手, 一副語重心長的口氣囑咐他。
“是……我知道了。”林決緩緩鬆開手, 手心被汗水浸溼,被初春的寒風吹乾,瑟瑟發抖。沒有人知道剛纔他經歷了多麼驚心動魄的一瞬, 沒有人知道他一步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敏妃不放心,又拍了拍林決的手道:“先去給皇后請個安吧, 請安之後再過來陪你父親, 快去吧!”
林決點點頭, 沒有說話,立在一旁的老太監仍舊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連眼都沒有擡,在宮裡浸淫了這麼多年,他對誰都是和和善善的,叫人輕易看不出他的表情,可林決仍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桌角那捲金色的聖旨上寫著什麼東西, 他只知道自己已經被一張大網嚴絲合縫地包裹起來, 不敢看, 不敢想。
老太監弓著身子走到林決跟前, 恭敬和卑順都恰到好處:“二爺, 這邊走。”
林決恍然回過神,只看到一頂鑲著松石的帽尖, 輕聲道:“我知道路,不麻煩高公公了。”
敏妃還在殷切地望著他,林決心裡彷彿卸下了一塊大石,橫亙在他心中多年的委屈和一絲隱秘的不安都揮散而去,撐起了密密麻麻的網眼。他想對敏妃說,我終於放下了,我終於但只是牽起嘴角衝敏妃笑了一聲。
敏妃不知道林決今天怎麼這麼磨蹭,衝他揮揮手道:“快點去吧,別耽擱了!”
******
“二師兄,都這時候了你還要瞞我嗎?”在剛一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許念已經無可抑制地感到悲慟了,不管隱之接下來說出什麼話,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已經意識到她和二師兄之間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了。
他們之間有無數的隱而不發和不爲人知的事實,在她無從得知的時候,他們間的距離已經拉開了十萬八千里,縱使她站在山頭,也再看不清二師兄的面目。
二師兄臉上的笑是她從未見過的,語氣是她從未聽過的,神情是她從未想過的。許念忍不住想起這些年的事兒,二師兄大概是露出馬腳的,不過他善於裝瘋賣傻,嘴裡一向吐不出幾句真章,許念一度以爲他跟她一樣,心裡有個窟窿,一邊進一邊出,再酸再苦也能淌出去,原來他的心是一個密不透風的罈子,所有的心事都發酵變質,釀成一鍋毒湯,反覆翻騰,永不停歇。
“念之,你知道,我今日說出這些話,已經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了。”隱之向後退開一步,鬆開了許唸的袖子。
“是時機到了嗎?”許念艱難地問。
隱之笑了一聲,沒有回答:“我十五歲那年,有人來找我,說他是我爹,我說,我爹孃都是被火燒死的,你又是哪兒冒出的爹?”
許念定定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隱之接著說道:“他沒有說話,只是把他的面具摘了下來——那一霎那我就知道了,紛紛擾擾的記憶涌入我的腦袋,還沒等我理清,就疼得昏了過去。等我一覺醒來,我還躺在屋裡,躺在我的牀真是諷刺上。那時候我想,這是我師父和王伯給新修的院子裡,師父待我如同親生,大師兄又悉心教導我,我爲什麼要被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給勾走?”
許念想起那個泛著銀光的面具,在瓊頂山那時候二師兄就和三爺接觸得少,她那時候還笑話二師兄終於轉性了,知道修身養性了,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原因。二師兄八歲父母雙亡,九歲被帶回山裡,長到現在一共二十三個年頭,在師父身邊的就有十四個。她自詡瞭解隱之,他跟師父的感情是親爹都比不上的,不是一個縹緲的親爹身份就能動搖的。
只是她從沒想過,二師兄最終還是選擇跟他的血緣至親站在一起,對親如兄弟的師兄倒戈相向。
“我那時候不相信,可我的腦子就像是開了閘,洪水猛獸一樣向我撲過來……我爹是個病秧子,我娘很要強,大概是腦子壞了才願意嫁給我爹,我爹沒權沒勢,在深宮裡活下來已經是不易,全靠我祖母一人支撐。我只記得滿屋的藥味兒,密不透風的紙窗,還有經久不息的咳嗽聲,這就是我童年的全部。”
天光已經大亮了,街外漸漸有了吆喝叫賣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嘈嘈雜雜。靜默許久,許念終於問道:“你爹是哪個?不是太子,也不是四皇子,劉顯早就死了……所以你爹是二皇子?還是三皇子?”
“劉昊?劉昊不到十五歲就死了,劉恪四個兒子,沒想到我爹竟然是活得最長的。”隱之笑了一聲,三皇子劉炅胎裡就帶了病,生下來都以爲活不長,沒想到天翻地覆、刀山火海的,竟然是活得最長的一個。
“那就是……三皇子了……”許念忽的明白了面具是怎麼來的。傳聞十五年前魏滅樑時,三皇子劉炅和生母封昭儀自焚而亡,封昭儀是真的死了,以她心高氣傲的性格,卻絕不會做出放火燒死親生兒子的事兒,那麼劉炅一定被想辦法送出宮了。
那時候,三皇子的兒子劉鐸才八歲,連他也不知道親生父親還活著,揹負著雙親離散和國破家亡的突變一路南下,途徑壽州時與護衛失散,從此再無消息。
劉炅跟皇子妃有兩個兒子,劉鐸是嫡子,還有一個庶子,七年前染了肺熱死了,劉家正統的血脈就只剩下一個半人半鬼的病秧子和忘卻前塵往事的野雞門派二徒弟。
關於三皇子劉炅和其皇子妃的傳聞很少,不過那樣爭強好勝的一個人能心甘情願地嫁給一個病秧子,並且犧牲性命護送父子倆出宮,這份情誼大概是尋常夫妻遠遠不及的。
劉炅花了整七年找到劉鐸這個兒子,又花了整一年讓兒子信任自己,對於這個兒子花了幾輩子的心血。大梁的天下亡了,可大梁的血脈沒有亡,劉顯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國破之時還是個屁事兒不懂的孩子,根本指望不上。
劉炅空有一顆九五之尊的心,卻被困在一副紙糊似的孱弱之軀裡,面容被毀,身負重傷,不知他怎麼聯絡和走動,竟然說服玄庫的令主聽命於他,爲他求丹問藥,療傷治病。權利一點點收攏,刀鋒一寸寸磨礪,劉炅像是漁翁,憑著手裡的幾根細線,攪動水底八方,坐觀魚蝦落網。
只是朝代的延續還需要血脈傳承,劉炅已經無心再娶妻生子,親兒子劉鐸便是自己唯一的寄託。即便是到時候有人質疑,只要他想,劉鐸就是他的親兒子,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只要找到這個人,他劉家的天下又能繼續傳遞下去。
在千辛萬苦找到兒子之後,劉炅驚喜地發現他既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有長歪,反而還習得一身好武藝,結識了許多江湖之人,這正與劉炅重用江湖之人的想法不謀而合,不僅找回了兒子,還能爲他日後大業鋪路。
他不像前太子劉晏,乖張暴戾,鼻孔朝天,除了他自己和皇帝根本瞧不上任何人,江湖門派在他眼裡就是一羣山匪流氓,有武力沒智慧,根本不屑與之爲伍。劉炅不同,他熱愛並利用一切有益的勢力,他相信,只要有一隻手把他們牽起來,他們甚至能與軍隊抗衡。更何況天璣庫全部都散入江湖銷聲匿跡了,這些人可都是劉恪一手□□出來的精兵強將。
沒有武器他便造武器,沒有錢財他便挖寶藏、販私鹽,他要將前進路上的一切障礙都掃平,他要對林家不留痕跡地趕盡殺絕,斬草除根。時機一到,所有的鋪墊都有了用武之地,便能點燃引線,只差一樣東西,好戲就能開演了。
現在這樣東西已經原封不動地落回他的手中,是時候開場了。
“大師兄也是你殺的。”許念像是牽線傀儡,一個表情也做不出,機械地搖頭和張嘴,腦子麻木地轉著。
“大師兄不是我殺的,這個我沒騙你,”隱之道,“是……有人要殺他,我只是默許了而已,將來我會爲他修個衣冠冢,立塊碑,逢年過節多燒點紙,叫他要恨只恨我,別去找你,你怕鬼,夜裡該不敢走路了……”
“行了!”許念忽的大吼一聲,都到了這時候,隱之爲什麼還要把她牽扯進去,這讓許念覺得又羞恥又痛苦。如果二師兄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一切都是他的僞裝,那麼許念就能毫不猶豫地跟他決裂,偏偏二師兄對她的心思還沒變,甚至對大師兄也是摻雜著自虐般的悔恨,這讓許念不知所措——
二師兄還是原來的二師兄,只是他變得更鮮活,更真實,他把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血淋淋地剖開,讓人既心疼又痛恨。
“我會用下半輩子彌補你,你……”隱之的手伸到半空中,想起什麼,又縮了回去,“我等你消息。”
許念想說,要彌補就彌補師父去,你殺了他最愛的大徒弟,怕是怎麼也補不回來了。可她終究還是沒說,說了也沒用,他們大概這輩子都沒法見面了。
隱之走了,二師兄走了。許念沒想到的是,他們很快便再次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