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滄瀾谷上空，關函谷隱去身形，俯瞰著正在收拾戰場的瀝鋒會修士，郭岱在與衆人商談一陣後，迴轉營寨中調息修養。千餘屍蠱兵的殘骸，最後推在一塊，一把大火燒得乾乾淨淨，至於一地白灰。

“主人，需要我現在就動手嗎？”宮九素的聲音在元神中迴盪，關函谷卻一直凌空不動，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當年合揚之亂，牽連甚廣。北境黃龍十三堡爲合揚蒐羅生人與妖物，助其修煉邪術；中境漆林山莊囤積財貨、勾結朝堂官卿；更別說杜氏懷有不臣之心，藏納兵甲、募集豪匪大寇爲家將。羅霄宗出此敗類弟子，可不僅是合煉妖身一件事啊。”關函谷說道。

宮九素問道：“難道如重玄老祖與崇明君都未能事前窺見端倪嗎？”

“燈下黑啊。再說了，事發之前，合揚在門中身爲掌門大弟子，不僅無半點過錯，個人修行、指點同門、擔負職司，皆十分優秀，早早就被當做下代掌門培養。”關函谷說道：“其實黃龍十三堡與漆林山莊等，本就無有邪惡行徑，杜氏出了合揚這麼一位子弟，家族興旺也不奇怪。怪是怪在有人將他們勾連起來，而且彷彿一夜之間轉性爲惡一般。”

“合揚當年還有別的同黨嗎？”宮九素問道。

“當然有，但此人身份一直不明，崇明君懷疑是此人引誘合揚墮落。”關函谷搖搖頭：“其實我是不太相信這個說法的，崇明君過於維護自己的弟子了，無論合揚還是楚娥英。如今廣陽湖島事發，便知合揚當年並沒有死，崇明君究竟是被欺瞞，還是有意放縱，已不得而知了。”

“郭岱那位杜師兄，可以確認就是合揚了嗎？”宮九素問道。

“合揚當年曾負責過掌管宗門器物，那是一件很枯燥乏味的事，崇明君特地以此來考驗弟子心性。”關函谷說道：“我懷疑合揚就是在那個時候，偶爾發現了白虹劍的存在。”

宮九素問道：“白虹劍一直在羅霄宗器物庫中，難道重玄老祖也不知曉嗎？”

“你這個問題我也問過，一開始還覺得重玄老祖是不是真的老過頭了，顢頇如斯。”關函谷言道：“後來仔細一想，昔年白虹劍韜晦自隱，神劍有靈若不想讓人得見，重玄老祖也找不到……再說了，羅霄宗藏納器物的庫室很多，裡面有的是塵封多年無人理會的舊物，不盡然是靈寶神器，有些乾脆就是靈機盡失，連文玩都算不上的破舊東西，過目打眼也屬尋常。合揚曾經花費大力氣整理過器物庫存，對圖錄譜冊加以增刪改補，白虹劍能落到他手中也算有緣。”

“白虹劍落在他的手中算是有緣嗎？”宮九素問道：“合煉妖身以及合揚之亂，恐算是妖禍之前方真道最大的禍亂了吧？”

“白虹劍要找的有緣人，未必是合揚。”關函谷言道：“我在去過廣陽湖後，又按照郭岱的記憶找到他師父範青的墳冢，校驗過屍骨後發現，範青也用過白虹劍。血肉雖然朽爛殆盡，可骨頭光潔如鋼，是受白虹劍氣煉形的結果，痕跡太明顯了。”

“這麼說來，郭岱的師父確實是範青，範青也確實用過白虹劍……”宮九素察覺到異樣：“不對，如果合揚真是杜師兄，爲何他會留下這麼一個線索？早該將範青的墳冢屍體抹去纔對。這與當年合揚之亂的深遠謀劃全然不像。”

“這就說明一點，合揚之亂真正的佈局者另有其人。”關函谷判斷道：“黃龍十三堡、漆林山莊，甚至到杜氏意圖謀逆，都不在合揚自己的預料之中。就我所知，合揚雖出身杜氏，但在拜入羅霄宗後，並無刻意照拂杜氏之舉，反倒是羅霄宗內有些弟子爲了結交合揚這位掌門大弟子，主動結交杜氏。

要知道，杜氏祖上本就有方真修士，且不少人都曾拜入羅霄宗，是皇都左近的大族，以前就算沒拜入羅霄宗，依家傳修煉有成者，加入太玄宮者比比皆是。這也是爲何後來羅霄宗剷除合揚之亂，黃龍十三堡與漆林山莊皆被連根拔起、雞犬不留，杜氏卻能留得幾支族人、放逐凡流。其中就包括當初幫我打造力士金甲的杜老漢，唉……”

“主人因何事嘆息？”

“沒什麼，杜氏剩餘族人，原本與合揚之亂確無牽連，只是後來因爲中境妖禍，幾乎無人逃脫。”關函谷說道。

宮九素聽完這些，說出自己的判斷：“主人，你不覺得合揚之亂，與先前青衡道杏壇會之變有幾分相近之處嗎？外有邪修、內有敗類，相互勾結、動搖根基。我要是沒猜錯，杜氏也是道生大族吧？”

“奸細滲透進羅霄宗，這點我早有預料，勾起合揚之亂也不奇怪，只不過羅霄宗並非這麼好動搖的。崇明君看清這點，所以當機立斷率衆攻破合揚最後藏身的密窟，同時將其餘合謀一併剿滅。”關函谷有點遺憾地說道：“不過也許是牽連到掌門大弟子，崇明君這事做得有些急了，還來不及調查出背後陰謀，重玄老祖就被七真其餘六位合力圍攻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誘惑，能夠使得正法七真其餘六位，不惜代價圍攻重玄老祖？甚至還釀成妖禍此等災厄？”宮九素問道：“還請主人告知。”

“你真想知道？”關函谷問道。

“是的。”

關函谷沉默良久，帶著一絲無奈仰望蒼穹，說道：“如果我告訴你，那些所謂飛昇成仙、長生久視、得道超脫的傳說，全是假的呢？”

宮九素沒有迴應，這樣倒是符合關函谷的料想，他繼續說道：“你以爲，重玄老祖他們憑什麼叫做正法七真？無非是他們的修行境界已經達到能可觸及的極限，前面已經無路可走了。如果有人告訴他們，前方有路可走、大道不虛，你覺得他們會不會去嘗試一下？”

“正法七真俱是當世頂峰高人，既明大道難求，無端來人告知此事，首先不該是疑惑此人來歷嗎？”宮九素問：“況且主人，仙靈九寶又是從何而來？”

“重玄老祖正是有此疑惑。”關函谷言道：“可有些事情你不明白，世間方真也不瞭解。這與遠古之時便已消失的始族有關。”

按照關函谷的說法，遠在世間衆生誕生之前，有一種名爲始族的生靈存活在這世間，甚至更確切來說，是他們創造了這個世間。但不知爲何，始族在某一天完全消失殆盡，連他們所創造的文明與一切造物，都被抹滅而去，只殘存極少數遺蹟。

而其中一處遺蹟，便是羅霄宗本山道場——玉皇頂。

關函谷當初瞭解到這件事的時候，第一件事便是詢問重玄老祖，羅霄宗道法傳承，是否從始族遺蹟中領悟而來，但重玄老祖反駁了這個猜測。

重玄老祖認爲，道法能成與否不在始族，就算始族真的留下傳承，後人修行有成，也是後人自己的成就，緣法雖在，不因緣法而改易自我，勿因法自棄。

其實說是始族遺蹟，但尋常人乃至羅霄宗弟子其實看不出來。因爲始族造物並沒有半分刻意人爲。若以巧奪天工比喻世間匠人，那麼始族造物便是真正的“天工”，一切渾然天成、道法自然。

重玄老祖當年執掌羅霄宗時，以金闕雲宮感應到始族遺蹟有如巨木根植大地，而玉皇頂有如玄黃洲之靈根，接天連地、通達陰陽、五氣匯聚，羅霄宗弟子在此修行，能得莫大助益。

也就是因此，重玄老祖不僅感應到始族曾經的存在，也發現他們是通過玉皇頂“飛昇”的。

“始族飛昇了？”宮九素似乎也顯露出一絲驚訝：“難道他們是全族飛昇？可主人你剛剛不是說飛昇得道乃虛無縹緲之說嗎？”

“虛無縹緲，只是未有求證，大道迢迢、求索不止，我輩不該輕下定論。”關函谷自己也露出苦笑，說道：“先不說我們，就說回始族吧。”

始族的飛昇在重玄老祖看來，絕對不是後世道門修士眼中的飛昇成仙。或許始族也在進行著某種嘗試，希望能讓所有族人達到某種境界，超脫於塵世的牽累。但這個飛昇的結果，恐怕並不如意。

“那些天外妖邪，就是始族嗎？”宮九素猜測道。

“也許是，也許不是。”關函谷說道：“始族並不是你我認知中的任何一種生靈族類，世間沒有他們留下的任何具體形態描述，就連始族此名也是通過其遺蹟，所明悟到的一種稱呼。我猜測，始族可能並沒有固定的形態，更可能沒有一個個獨立的存在，如汪洋大海一般，周流不息、難分彼此。”

“但始族爲何會變成那種模樣？天外妖邪形態複雜多樣，有的完全不像是玄黃洲生靈，有的則像是不同生靈拼合而成。”

“世道有變。”關函谷言道：“始族爲何要舉族飛昇？若這片大地符合他們的生存環境，那他們自可繁衍下去，必然是因世道之變，讓他們不得不另謀出路。而正法七真施法將始族引回，不代表始族就一定能夠適應這個世界，無窮流變將他們的形態扭曲異化，變成了天外妖邪的模樣……當然，這些純屬我的猜測，事實未必如我想象的一樣。”

“但是聽主人所言，讓正法七真打開異空黑漩，將始族引回，是有幕後黑手謀劃已久的陰謀，而且幕後黑手的勢力滲透到玄黃洲方真道各處，連正法七真都受到影響，甚至讓羅霄宗、青衡道分崩離析。難道幕後黑手與始族有關？”宮九素說道。

“不好說，我也不知道他與始族有何關聯，還是圖謀始族或是別的東西。”關函谷說道：“就好比合揚試圖打造的合煉妖身，也許就是爲了給沒有具體形態的始族以存世軀殼。但這個舉動到底是爲了始族，還是有更深層次的陰謀？說實話，我到現在都沒看出來。”

“主人，混元金身能夠作爲容納始族的軀殼嗎？”宮九素問。

關函谷低頭望向在營寨中歇息的郭岱，說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合揚以杜師兄的身份，肯定對郭岱的身體動過不少手腳。其實我現在也大概明白了，力士金甲能夠與郭岱身體融合，變化爲混元金身，不全然是世道變化的機緣巧合，而是郭岱原本的身體就有異樣。只是與力士金甲的融合，抹去了這些線索，反而矇蔽了我。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就能說通了。”

“忌天大神也是始族，對嗎？”宮九素說道：“他似乎並無實際形體，需要修士以元神發動心念願力去感應。而過去方真道似乎並沒有這樣一位鬼神。”

“這麼說來，力士金甲還是要繼續煉製了。”關函谷說道。

宮九素不解道：“忌天大神不是正好需要此物寄託嗎？爲何主人還要煉製？”

“此事我另有計較，你可別忘了，廣陽湖走脫的可不止合揚。”

“那個自稱冥煞的邪靈，難道也是始族？”

關函谷答道：“夏正曙早年受人資助行刺，最後逃遁道廣陽湖隱居，在秘境滋養邪物，顯然也是被利用的一員。但合揚的作爲卻是變相救了玉鴻公主一命，所以我覺得，合揚其實並不是直接受幕後黑手指示而行，他自己也有別的謀求……說實話，包括正法七真亦如是，若無自己求索與執著的一面，以他們的修爲與心性，怎麼可能會被區區誘惑驅使去圍攻重玄老祖？”

“主人，我還有一事未解，以重玄老祖推演之功，怎麼會對圍攻之事沒有半點預知？”宮九素問。

“能推演，自然也能擾亂天機。”關函谷言道：“而且當年之事，也是重玄老祖早年之約。前朝國姓宇文，七真之一的宇文九錫乃是前朝皇室修士，法力通天。當年正朔朝太祖起兵之際，重玄老祖特地去找宇文九錫下了一盤棋，對弈三年有餘。局終之時，山外江山易姓，正朔定鼎，宇文氏放歸凡流。

因此宇文九錫與重玄老祖相約，未來正朔朝若現江山不穩之時，也將邀老祖手談一局，誰料此局非爲正朔江山改易，而是始族重歸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