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後秩序混亂,他倆揹著莫柳初跑了好幾傢俬立醫(yī)院,竟都沒有位置,一怒之下,沈培楠要通了巡警局的電話,那劉局長正擔(dān)心因爲(wèi)冒犯軍界的人而丟了飯碗,很高興有機(jī)會將功贖罪,前後一打點,莫柳初就住進(jìn)了外灘一家美國人辦的教會醫(yī)院。
搶救進(jìn)行了兩個多小時,莫柳初終於脫離危險,第二天下午纔有了轉(zhuǎn)醒的徵兆。
經(jīng)過這一段插曲,起飛時間只能延後,沈培楠往家裡拍了電報,跟莫青荷輪流守在病房裡。
麻煩並沒有因此而結(jié)束。
按照醫(yī)生的說法,莫柳初的情況很是不妙,嗎啡針像惡鬼蠶食著他的生命,器官瀕臨衰竭,多種感染併發(fā),但若此時強(qiáng)行停止嗎啡的供應(yīng),他很可能死於嚴(yán)重的戒斷反應(yīng),醫(yī)生也束手無策,建議轉(zhuǎn)送至療養(yǎng)機(jī)構(gòu)進(jìn)行精神和身體的雙重調(diào)養(yǎng),能否恢復(fù)還是未知數(shù),可以肯定的是,未來的一兩年之內(nèi),他都形同廢人了。
那洋大夫留著一臉焦黃的絡(luò)腮鬍,兩隻手抄在口袋裡,搖頭表示遺憾,這些年他早看慣了淪陷區(qū)中國人的德行,日本人侵略他們,他們則用形形j□j的藥品讓自己忍受摧殘。
莫青荷沒法替師兄做主,他讓沈培楠留在醫(yī)院,自己回了大劇院旁邊的小巷,挨個兒向乞丐們打聽柳初的住址,那天風(fēng)有些涼,他站在路旁,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心中充滿悲傷,他不知道師兄怎麼落魄至此,傳聞中的大上海金磚鋪地,紙醉金迷,找不到他的一個親人。
莫青荷在雜貨鋪買了些罐頭吃食、打發(fā)時間的雜誌和一沓電影明星的畫片,沮喪地回到醫(yī)院,剛邁進(jìn)走廊,突然聽見一陣騷動聲。
一名修女從病房跑出來,兩頰雀斑微微發(fā)紅,一開口是一串怪腔怪調(diào)的中國話:“病人、情緒、很不穩(wěn)定,很不配合,請親屬……”
莫青荷沒等她說完就推門而入,只見莫柳初正揮舞著胳膊竭力掙扎,試圖拔除身上的吊針針頭和輸氧管,聲音高亢而尖銳:“放我走!你們要害我,要把我抓去槍斃,你們壞了良心!”
他瘦長的臉被亂糟糟的頭髮遮住大半,嘴脣青紫,像是一名瘋?cè)耍钢蚺嚅窕秀钡男n護(hù)士嚷嚷:“他纔是漢奸,他是汪精衛(wèi)的走狗!賣國賊!槍斃他,你們快槍斃他!”
兩名修女嚇壞了,一個勁在胸前劃十字,沈培楠對他厭惡到了極點,抱著手臂冷眼旁觀,莫青荷扔下懷裡的東西,飛身上前按住莫柳初的肩膀往牀上推,莫柳初情緒亢奮,根本不配合,嘴裡嘰裡咕嚕罵出一長串話,啪的甩手給了莫青荷一個大耳瓜子。
這一巴掌抽得清脆而響亮,莫青荷被打懵了神,半天沒說出話,沈培楠急了,一把推開他:“我來。”
他力氣大,胳膊橫在莫柳初胸前,硬生生往下一壓,膝蓋順勢頂上他的小腹,動作粗暴,簡直能聽到胸骨發(fā)出喀吧悶響,莫柳初倒回牀上,目露兇光,猛然擡起頭,一口咬住了沈培楠的左手虎口,頓時血流如注,沈培楠疼得連連倒吸涼氣,更不跟他客氣,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手左右開弓連抽幾個耳光,罵道:“你他媽的不是要跟老子搶老婆?你扎這玩意,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怎麼跟老子搶?”
莫柳初野狗似的嗷嗷嚎叫,眼看自己孤立無援,餘光往四周一掃,落在莫青荷身上:“少軒救我,師兄給你買山楂糕、買豌豆黃,師兄現(xiàn)在有錢了!”
他兩手捶著牀鋪,噴著唾沫星子胡言亂語:“姓沈的追來了,師弟,師弟快跑,他是裝的,他要用師兄來騙你,他沒安好心!”
“放你孃的狗屁!”沈培楠?dú)獾冒l(fā)抖,抓著他病號服的前襟,一把將他從被子裡拖出來,鼻子對鼻子撞在一起,“給我聽好了,老子這輩子見得死人多了,犯不著救活你再噁心我一遍,老子沒那副菩薩心腸!老子救你,是因爲(wèi)甭管你混成什麼鬼樣,都是少軒最後的親人!”
莫青荷捂著臉發(fā)愣,莫柳初卻突然不說話了,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近距離瞪著沈培楠,片刻之後,他的手一鬆,瞳孔渙散,直挺挺的朝後倒了下去。
護(hù)士一哄而上,病房霎時亂成了一片。
半小時之後,莫青荷陪沈培楠包紮了左手的傷,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坐著休息,兩人都有些發(fā)愁,一個低頭盯著手上的紗布,一個用冰袋敷著臉,等著洋大夫的傳喚。
莫柳初再度陷入昏迷,小劑量嗎啡沿著膠皮管流入他的身體,他呼吸沉穩(wěn),感覺不到痛苦。
上海的秋天冷而潮溼,那天恰好陰天,走廊盡頭開著一扇木窗,灰頹頹的天光鋪在地上,更讓人覺得冷,一名修女推著小車走來,臉頰被黑頭巾包裹成粉粉肉肉的一團(tuán),活像長著大人軀殼的嬰兒。車輪吱呀吱呀的響,莫青荷回頭望向那扇木門,心中充滿物是人非的感傷。
現(xiàn)在情況複雜,他倆急著動身,又不能把莫柳初放著不管,莫柳初憎恨沈培楠,但讓莫青荷獨(dú)自守著師兄,沈培楠也不自在,更糟的是,師兄弟多年不通音訊,他完全不瞭解師兄現(xiàn)在的生活,有沒有朋友,有沒有人正急切而真誠的擔(dān)憂著他。
莫青荷把臉頰往沈培楠的肩膀蹭了蹭,打了個深而長的呵欠,一夜未曾闔眼,又在街上跑了一天,困得視野都模糊一片,他迷迷糊糊的想,如果師兄還留著一絲對過去的留戀,此時他和沈培楠的感情,對於纏綿病榻的師兄來說,是不是一種更無恥的刺激?
畢竟,當(dāng)初水谷找上莫柳初,與他們倆脫不了關(guān)係。莫青荷嘆了口氣:“我給那些乞丐留了地址和口信,明天再去問一問。”
“真奇怪,他們互相都知道底細(xì),可就是沒人認(rèn)識柳初。”
沈培楠憐愛地摸了摸他的臉:“你回旅館睡一覺,這裡我來守著。”
莫青荷不置可否,把沈培楠的膝蓋往下一壓,枕著他的大腿,兩手抱住他的膝蓋,飛快地合上眼皮。沈培楠看著他笑,脫下風(fēng)衣,裹糉子似的將他包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單手圈著他的腰,往後靠著椅背,跟著也閉上了眼睛,還沒有休憩片刻,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有人在走廊盡頭嚷嚷:“我找莫先生,他在哪?”
來者徑直朝兩人走來,沈培楠坐直身子,莫青荷也驚醒了,眼裡含著睏倦的淚,只覺得那人像一個小而朦朧的鬼影,等離得更近些,他纔看出是一個女人,大約三十多歲,平底花布鞋,藍(lán)底白花的布衣裳,懷裡抱著一隻鼓鼓囊囊的小布包,打扮樸素,身段玲瓏窈窕。
那女人有一雙嫵媚的下垂眼,不施粉黛,風(fēng)韻猶存,氣質(zhì)與衣著很不相稱,莫青荷盯著她看,覺得這女人的面貌有些眼熟。
女人在他們面前停下:“請問莫柳初先生在這兒麼?”
莫青荷急忙起身:“您是他的朋友?”
女人沒跟他客套,有些不耐煩:“我是他太太。”
莫青荷與沈培楠對視一眼,都愣住了。
這個消息的力度太大,還沒等兩人回過神,那女人利落的破門而入,徑直衝向莫柳初的病牀,三下兩下拔了針頭,揚(yáng)手啪啪的拍他的臉,見莫柳初依然不醒,她暴躁的撕扯自己的頭髮,咬著牙衝莫青荷和沈培楠嚷嚷:“喂,你們倆,過來搭把手,我僱的汽車停在樓下,幫忙把他扛下去。”
莫青荷被她古怪的舉動驚呆了,一個箭步攔在莫柳初牀前:“莫太太,我是柳初的師弟,師兄現(xiàn)在很虛弱,他需要靜養(yǎng),無論您想做什麼,請等他醒了再說。”
“你是他師弟,共|黨的人?”女人的目光忽然流露出恐懼,“他是被逼的,我也是被逼的,那時候我們都沒辦法!我可以給你錢,給你很多錢,求你們放他一條生路!”
她注意著莫青荷的表情:“你不要錢?那要什麼,情報?日本人撤退了,我們沒有新東西……”
她飛快地喃喃自語,恍然大悟:“對,國民黨,我還有國民黨的消息,我可以跟你們換!”
沈培楠暗罵一聲,女人伸手去拔莫柳初的氧氣管,一手託著他的腰,另一手扶著他的肩膀讓他坐起來,莫柳初的身體軟如爛泥,搖搖晃晃的要往下倒,那女人心煩意亂,在病榻前換了好幾個姿勢,竟試圖將他攔腰抱起,奈何莫柳初再瘦,終究是一名成年男子,她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莫青荷見此陣勢,咔噠一聲關(guān)上門,聲音低而堅決:”莫太太,請你相信我。”
女人怔怔地看著他,眼神疲倦而倉皇,深處又透出一股子狠戾,眼角有一顆褐色小痣,令莫青荷感到似曾相識,搜索很久,他突然想起來,八年前的杭州,那家遠(yuǎn)東間諜交換情報的麻將館,他在莫柳初身邊見過這個女人!
大約對方也想起了他,女人手裡的動作微微一停,然後搖了搖頭。
“全上海的巡警都在抓捕他,共|產(chǎn)黨,國民黨,還有沒撤走的日本特務(wù),我不能讓他冒這個險。”她打開懷裡的小花布包,摸出一根澄亮的金條,塞進(jìn)莫青荷手裡,“謝謝你們。”
莫青荷回頭望著沈培楠,想讓他替自己出出主意,沈培楠抱臂站在門口,沉默了片刻:“你帶著這個癆病鬼,打算去哪?他要是半路死了,你埋了他?”
女人把一縷捲髮撥至耳後:“去鄉(xiāng)下躲一躲。”
“鄉(xiāng)下能弄到嗎啡?還是等他犯了癮把你掐死在路上?”
沈培楠脣邊浮出冷笑,話語咄咄逼人,那女人的臉上泛起一層慍怒的紅,張嘴想要還擊,卻發(fā)現(xiàn)他說的都是事實,倔強(qiáng)的咬著下脣。沈培楠收斂神情,淡淡道:“跟我們走吧,去美國,找一家好些的療養(yǎng)中心,先給他治好病。”
這下不僅那女人發(fā)愣,莫青荷也呆住了。
沈培楠厭惡地瞥了莫柳初一眼:“他照顧少軒十多年,又把他送到我身邊,算我欠他一次。”
“沈哥……”莫青荷的眼眶倏地紅了。
那女人看看躺在病牀上的莫柳初,又看看沈培楠,顯然在衡量這次交易的可信程度,就在猶豫之時,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莫柳初牀頭的一隻玻璃杯摔在地上,碎了。
莫柳初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眼睛睜開一條縫,直著脖子想要說話,那女人急忙上前,莫柳初攥住她的手,用出畢生力氣,斷斷續(xù)續(xù)道:“美雲(yún),咱們……跟他走。”
女人低下頭,緊緊回握著莫柳初那隻乾瘦青白的手,他擠出一絲笑容:“我想明白了,這輩子……爲(wèi)了活,賣國賣黨,沒什麼好後悔的,就悔一件事,這時候了,我還是沒本事,保護(hù)心愛的人……”
他閉上眼睛,灰白的臉頰透出血色:“美雲(yún),我不能再讓你……讓你……跟我受苦了。”
美雲(yún)忽然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被子上,她抽回一隻手,捂著嘴巴啜泣:“那東西,你戒嗎?”
莫柳初點點頭:“戒,後半輩子,我陪你好好的過。”
美雲(yún)伏在他身上,痛痛快快的大聲哭泣,莫柳初輕輕撫摸妻子的頭髮,彷彿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休息了片刻,他擡起頭,目光停在莫青荷身上,露出疼愛的表情:“少軒,叫嫂子。”
莫青荷又喜悅又悲傷,忙不迭的答應(yīng),淚水快要涌出眼眶,他用手背狠狠一擦,對著病牀前的女人深深鞠了一躬,響亮地喊道:“嫂子!”
前塵如雲(yún)煙過眼,很多的愛恨,很多的故事,很多的分離與團(tuán)圓,終於到了收尾的時候。
飛機(jī)起飛的那天天氣很好,視野開闊,萬里無雲(yún),虹橋機(jī)場的客人川流不息,皮鞋,布鞋,高跟鞋,中的西的,土的洋的,匯成了一闋熱鬧的交響曲。
莫青荷穿著新做的雪貂皮坎肩,眼裡含著不多不少三分笑,跟在沈培楠身邊,雪白的風(fēng)毛將他襯得眉清目秀,他拎著一隻方格小皮箱,覺得自己在亂世裡漂了一大圈,臨到最後,依然是那個被養(yǎng)在家裡的小戲子。
當(dāng)然,也有什麼不一樣了。
阿憶掙脫美雲(yún)的手,奶聲奶氣的叫著少軒叔叔,小步跑上前,莫青荷掏出一枚糖果,剝開糖紙放進(jìn)他嘴裡,阿憶靦腆的笑著,漆黑的眼睛彎成兩隻月牙兒。
他牽著阿憶,一步步走向飛機(jī)舷梯,身後人潮洶涌,那些粉光霞豔,紙醉金迷,戰(zhàn)火與硝煙,生存與毀滅,信仰和沉淪都漸漸失去色彩,就像一出唱到尾聲的戲,演員下場,大幕合攏,觀衆(zhòng)從一場黃粱夢中驚醒,驚歎還在人間。
人間,有時比戲詞更旖旎悽豔。
沈培楠剛剛給他講了一個洋宗教裡的故事,說的是洋人的神爲(wèi)了懲罰人們的罪孽,降下滔天洪水,又造出一艘大船,供生靈延續(xù)血脈。
他看著那架在陽光中熠熠生輝的銀色飛機(jī),覺得它很像故事裡的諾亞方舟,他們坐在同一間機(jī)艙,屬於不同政黨,傾向不同組織,有些人忠誠,有些人背叛,有些人相愛,有些人仇恨,然而他們從未比現(xiàn)在更清楚的感覺到,他們是親人,是戰(zhàn)爭和苦難都無法割捨的血脈與同胞。
陪護(hù)人員推著輪椅,莫柳初梳洗清潔,裹著厚厚的毛毯,被小心翼翼的推進(jìn)機(jī)艙,莫青荷往他懷裡揣了一個熱水袋,俯身握住他枯瘦的手,輕聲道:“師兄,咱們要走啦。”
“你好好的治病,等你好了,咱們再同臺,讓洋人也見識見識咱們中國人的戲。”
他目光迷離,嘆道:“如果雲(yún)央還在,咱們?nèi)齻€,多好啊。”
莫柳初衝他笑了,目光和善,像哥哥看著弟弟,莫青荷將位置讓給美雲(yún),轉(zhuǎn)身三步並作兩步撲到沈培楠身邊,陽光自舷窗透進(jìn)來,飛機(jī)開始起飛,他被壓在座位上,看著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然後慢慢下降,成了小小的一點兒,心裡有點失落,然而那銀色的機(jī)器鳥載著他們,片刻不停地飛向光的所在。
海洋藍(lán)而寬廣,黃昏來得很快,異鄉(xiāng)的一切事物都讓人嘖嘖稱奇,他們下了飛機(jī)又換汽車,穿過城市又來到郊區(qū),眼前綠草如茵,陽光燦爛,玫瑰開如雲(yún)霞,留著大鬍子的割草工衝他們使勁揮手,一隻趾高氣揚(yáng)的斑點狗從葡萄架底衝出來,警覺的朝客人吠叫。
一棟白色洋樓披著陽光,大門次第開啓,穿過開闊的花園,一大家子人衣著光鮮,正站在臺階上朝他們點頭微笑。
莫青荷跳出汽車,一手牽著阿憶,另一隻手被沈培楠握著,笑嘻嘻的朝他們走去。
他一生從未奢望團(tuán)圓,此刻他站在草地上,花香草香四溢瀰漫,微風(fēng)吹過他的耳畔,他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下半生了。
作者有話要說:黃白小喵嗚扔了一個手榴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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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以上各位!
夫夫生活部分,以及文中其他人的結(jié)局,時間跨度比較久,內(nèi)容也比較散碎,會以小番外的形式(大概四五篇?)慢慢放出
戲裝從去年2月開始連載,到今年一月,跨度近一年,不得不說作者君真是個懶漢啊!感謝大家不離不棄看到現(xiàn)在,沈哥和小莫莫也終於有了他們的幸福結(jié)局
此致,敬禮~
嗯,上個作者專欄
裡面有作者所有完結(jié)文,開新文,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