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一過, 下午就是練字的功課。
羅湖兒刷刷的毛筆一揮,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 莫非王臣”, 躍然於紙上。
魏嬤嬤這才展開皺起的眉毛, 誇讚道:“公主這字寫得不錯, 看得出來下過苦功夫。這刺繡也是如此就好。”
羅湖兒驕傲極了, 看著羅幼君挑釁道:“我自幼長在皇宮,教導讀書的師傅是文淵閣大學士,寫字自然不錯。哪裡是一個尼姑出身可比。”
“怕是在廟裡字都認不全, 也好意思同我一起學習?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不自量力!徒惹人笑話。”
一旁的衆人誰也沒爲羅幼君出頭說話。說實話,在宮裡這等吃人的地方, 公主皇子就是爲尊。尋常人家, 不就是該爲公主皇子陪襯嗎?你如果低賤, 就活該被人踩。
宮裡就是冷漠,這是不需要明說的規則。
指望別人幫你?他們只會笑話你。在宮裡, 誰會爲別人惹得一身騷?
耳邊的笑聲越來越刺耳,羅幼君沒有多說什麼,想著哥哥對自己說過的話,她鼓足勇氣,安靜地寫上一句“水能載舟, 亦能覆舟”。
她不能一再懦弱, 人只有懂得自保纔會活得長久。怕麻煩越有麻煩找你, 越是人慫, 人家越是欺負你。
魏嬤嬤看眼羅幼君, 神色意味不明,只簡單地點點頭, 算是應答。
羅湖兒也不是傻子,她一看此話就明白何意。這句話既是諷刺她過剩的自滿,也是提醒自己不要小看底層百姓。
羅湖兒一下子就氣炸,氣沖沖地諷刺道:“一個尼姑出身,也妄敢借唐皇之口教育我?不自量力!不知輕重!”
“嬤嬤,你要好好罰她,她這是不敬皇室!”
羅幼君被氣笑,有些無奈道:“本就只是練字,公主卻加上如此之多含義,實在是太過於咄咄逼人。可是君兒有什麼地方得罪公主?”
羅湖兒不屑道:“我是公主,你只是一介平民,就算我咄咄相逼你又能如何?”
宮女們聞言嬉笑起來,都覺得公主說的不錯,一介尼姑妄想得到公主尊重?更有甚者小聲說羅幼君不自量力。宮規本森嚴,但是公主懟人她們怎能不捧場?
這是權力地位的力量。
這些嬉笑議論,好像一張張巴掌打在羅幼君臉上,她不再言語,像是認命般地垂下頭,表情淡漠。
魏嬤嬤看著如此場面也不好多說什麼,畢竟她只是公主的教導嬤嬤,況且這宮裡當然是以公主爲尊。皇宮是這些皇室子女的場子,其他人的委屈自當獨自嚥下肚中。
練字還是得繼續,羅幼君的面子,在這宮裡值不了多少錢。
羅湖兒見羅幼君專心練字,也就不再多去挑釁,現在她覺得羅幼君就好像是木頭人,羞辱她並沒有多少樂子。
她只是想爲陸嫣之出口氣,想起陸嫣之在自己面前的哭訴,她怎麼還會對羅幼君和顏悅色?自當好好羞辱一番,羞辱得她離開太子身邊纔好。
現在看來,尼姑就是尼姑,沒有什麼大氣候。
練字練得手腕都發酸,羅湖兒只好讓魏嬤嬤改日再教。魏嬤嬤也覺得羅湖兒練字態度還算端正,於是同意下課。
下課路上,羅幼君攔下羅湖兒,看著她道:“公主請留步,小女子有話同公主私說。”
羅湖兒揚起小臉道:“你說私聊就私聊?我偏要你在此直說。”
羅幼君笑了,“對公主而言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還望公主準許我私說吧。”
羅湖兒可是最在乎面子的,見她說出這話,只好不情願地遣退宮女。
“說吧,就會故弄玄虛。”
羅幼君見宮女都走遠,也就放開膽子說道:“公主一直覺得我是個求榮的小人,那我今日索性就做一回小人。”
羅湖兒覺得可笑至極,她揚起腦袋,下巴似是利劍般直指羅幼君道:“你本就是小人,何必說出此話。”
羅幼君卻並不惱,“誠如公主所說,我是小人行徑。如今公主也知我搭上太子這條大船,那我何不借此船渡一渡公主這條大河?”
羅湖兒一驚,“你這是什麼意思?”
羅幼君直言道:“公主一直說尊卑,那麼敢問這宮裡是以公主爲尊,還是太子爲尊?”
羅湖兒結結巴巴道:“當然是以太子。”
“那好,如同你所知,我如今是太子殿下的義妹,公主卻屢次說我身份低賤,可是瞧不起太子?”
羅湖兒心裡嚇得一突,急忙道:“你不要胡說,我自是沒有!”
羅幼君點點頭,不急不緩道:“公主的意思是故意針對我?那麼我請問公主,太子殿下待我有多好你豈是不知?如果他知道自己寵愛的義妹,在宮裡屢次受到公主的刁難,他又會如何?”
“你少拿太子唬我,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羅湖兒的嘴巴雖是如此說,心裡卻是發著虛。想起昨晚那封信,她覺得背脊都有些發冷。
羅幼君也不直接戳破,只是道:“到底是如何,想必公主心裡是清楚的。”
“公主您不日就要遠嫁,兩國聯姻是朝堂之事,皇后對您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至於皇上,你更是不必去指望,如果能靠得住您也就不必遠嫁。算來算去,也只有我的太子哥哥能夠關照您,您實在不該與我作對,徒惹他不快。”
羅湖兒愣愣地看著羅幼君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想到書上說有這種眼睛的人,心裡最是純粹正氣。
這雙黑白大眼好像直射她的內心,她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確實壞透了,心裡總是不安穩。況且自己也不能真的把羅幼君怎樣,卻又會搭上自己以後的保障,實在是不該,自己沒有那麼傻也沒有那麼壞。
不過羅湖兒還是很要面子的,她就算心裡想著不再與羅幼君作對,可她嘴巴還是很硬:“看在太子哥哥的面子上,我就不與你多計較。”
說著呼啦啦地轉身跑遠。
羅幼君看著她的背影道:“公主,您應當慶幸我不是真小人,否則公主的日子也不會過得如此舒心。”
真亦假時假亦真,羅湖兒自己也越發糊塗,不過想到自己在她身上吃癟,心裡頹然升起一股怒氣——你就是小人!
她不服氣地心想。
穿過幾個宮殿,羅湖兒終於來到自己的翠園殿,一片蔥綠中,她眼尖地看見陸嫣之:“嫣兒,你來看我了?”
陸嫣之站在翠園外點頭微笑,身邊的丫鬟搶著道:“湖兒公主,我家小姐都在此等您半個時辰了。”
羅湖兒高興極了,拉著陸嫣之閒話家常。陸嫣之的心思好像不在此處,說話應答都似乎不在狀態。
羅湖兒還沉浸在小姐妹來看她的喜悅裡,不過一想到自己今天在羅幼君那裡受的氣,忍不住傾吐道:“那個羅幼君真不是好人,自己行爲不正,還威脅我不準多說。可把我氣死,你說這人怎麼如此……”
陸嫣之可沒心思聽這個,本來就是有心利用她,見羅湖兒越說越偏,心裡發急忍不住打斷道:“我聽說皇后要給太子選妃?可是真的?”
羅湖兒沒想到自己向她傾吐不快時,陸嫣之並沒有安撫她,反而關心起太子的婚事。
看著陸嫣之臉上不同於剛纔的淡漠,而是一臉急切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陸嫣之對自己到底有幾分真心?那些親近示好,現在回想起來,似乎充滿刻意。
她試探道:“嫣兒,我聽說你當初與真正的羅幼君最是交好,不知是不是真的?”
陸嫣之現在心裡亂得很,自從她聽說皇后要給羅君承在世家裡選妃,她覺都睡不好,巴巴地想著自己如何嫁給羅君承。
至於羅幼君?死得好,死得太快人心!
一個死人又能如何同自己去爭?再說現在這個羅幼君,真真假假不必去管,就憑她尼姑出身,她這輩子都沒有做羅君承妃子的機會。
只有自己,自己的勝算最大。
她心裡一直裝滿著這件事,至於羅湖兒說她與從前的羅幼君交好一事,也不大在乎,她隨便敷衍道:“一塊玩過罷了,哪能比得上我與公主你的交情?嫣兒聽說皇后要爲太子選妃?”
羅湖兒心裡一片發冷,她聽說當初羅幼君身死的時候,陸嫣之在靈堂裡大哭三日,哪像如今這般輕描淡寫。
而且她聽宮裡的太監說,羅幼君當出墜崖時,是在陸嫣之面前發生的。可是不同於陸嫣之表面上這般柔弱,似乎此事她毫不在意,也沒有什麼陰影創傷。
接受得實在太快,快得讓人生疑,羅幼君真的是墜崖嗎?陸嫣之是真的與她交好嗎?似乎現在來看,一切都那麼的不簡單。
不過如此種種,至少讓羅湖兒肯定一件事,陸嫣之沒有良心,也不是真心與自己交好。
她笑了,看著陸嫣之一臉的急切,她順遂陸嫣之的心意說道:“當然是真的,就在半年後,嫣兒一定要多多準備。太子可是當之無愧的人中之龍,好郎君。”
陸嫣之驚喜地點點頭,真的就好,是真的自己就有機會。她握住羅湖兒的手道:“湖兒一定要幫我多留意。”
羅湖兒一臉真誠道:“這是自然,不用你說我都有數。”
陸嫣之這下終於滿意,她終於分出點心思道:“湖兒剛纔是說那個假羅幼君?那等小人,公主不必在乎。”
羅湖兒笑著道:“我怎會同小人計較?”
也不知道當時是誰眼巴巴地慫恿自己針對羅幼君。
送走陸嫣之後,羅湖兒在凳子上也坐不安穩,她想了想對身邊的宮女道:“派人去太子殿中,就說我有要事同他說。”
羅君承是天生的護妹狂魔,他那麼在乎羅幼君,豈會讓羅幼君之死如此草草結案?想必背地裡多有調查。況且她現在才發現,此事的疑點確實頗多。
況且此事陸嫣之有摻和其中的嫌疑,自己一定要弄明白。
誰也不想自己的身邊,有著一頭吃人的惡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