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忘乎所以的遊冶中忘記了一切世俗奔忙的時候,軒笛的手中響起陣陣急促的電話鈴聲。 “喂?”之後軒笛沉默了接下來的十幾分鍾。
“我要回家看一下”,她匆忙地說,“媽媽生病了。”
這次的響雷真的是轟炸在了我們的正頭頂。慌張,悲傷,無助,我們直接打算往回走,迅速到車站訂了票。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還沒有漲秋池的時候,我收到小麥的電話。我恍然,已經到了暑假時期的尾聲了哦。
軒笛理解的看著我,“你去吧,我自己回家;再說,你去終究是不太方便”,她憂鬱的臉上現出一層緋紅。
“好吧,我懂,路上小心”,軒笛胸膛的溫度還沒有消失便不見了身影。
望著軒笛的火車漸漸遠去,我悵然若失。彷彿一切的遊覽都失去了意義,我決定立刻去見小麥。
平息了一下心緒,我登上返程的火車。
火車上的空調設備竭盡全力也沒能緩解人們煩悶的情緒,這時身邊一個特別的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剛發現她時她正嘰裡呱啦地抱怨著什麼,聽上去像是日語。日本女孩在我眼裡都是十分清純的,至少表面上是這樣。而這個女孩恰恰如此。
“你是日本人嗎?”剛說出口我就感覺有些失禮,萬一人家不是呢。在中國,尤其是青少年口中,這句話似乎不懷好意。
“啊,您一眼就認出來了啊!”她卻表現得極爲興奮,兩隻大眼睛眨巴著,恬靜而活潑。
“你是來中國度假來了麼?”我急需一項活動消解我孤獨的無聊。
“是啊,我們學校一放假我就奔了過來”,她的中文很流利。“就您一個人麼?”
想到軒笛剛剛離開,我憂戚的說:“是的,跟我來的一個同伴家中有事兒提前回去了。”
“哦,我能坐您旁邊麼?”她指了指我放書包的那個位置,身子向前傾了傾。我這時才注意到一路上她竟都是站著的。
她把臉側到一旁,問“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我姓陸,陸剛;你呢?”
“啊,您叫我櫻子吧,我的朋友們都這樣叫我。”聽上去似乎她已經將我作爲朋友了。
“你住日本哪兒?我一直想去日本觀賞櫻花。”
“啊!您喜歡櫻花,太好啦,太好啦。我們大阪的櫻花節剛剛謝幕,真是太可惜了。不過來年櫻花盛開的時候我可以邀請您來一同觀賞啊。”她露出一副渴盼的神情。
“嗯,哈哈,好的,到時候我一定去。”
跟櫻子聊天讓我感覺格外的輕鬆,我們談了好多中日文化的問題。我們特別聊起了川端康成,這個櫻子的偉大同鄉。這時晚霞透過車窗摸了進來,我彷彿真的看見千紙鶴在眼角縱深處飛舞。
“假期還長,要不順便到日本去玩吧,我父母可都是十分好客的呢。”櫻子似乎對我有了不小的好感。
我感到極大的誘惑力。或許去日本改變一種生活環境會對我紛亂的心情有意想不到的功效呢。
我到達小麥說的那個大壩的時候,是第四天的一個清晨。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片森林,樹木蔥蘢,一條小河穿過整個村莊。盛夏的草地溼漉漉的,昨夜的露水珠兒在草尖上沾掛著,閃著一層迷濛晶瑩的微光,走在上面讓人感覺從下到上的清爽。剛挺立起來的房屋錯落有致的散佈在河流兩側,形態各異,各不相同。有的青磚黛瓦,檐牙高啄,有的簡潔洗練,有的濃墨重彩,穠麗瑰豔,有的衝動奔放……
轉眼到了小麥的新家。巨大的三角形房頂覆蓋了我好奇的視線,我的目光只能下意識的在下面流轉。深紅色幕簾給建築整體投上幽深的氛圍,立柱拱起,欄板上佈滿浮雕,幾個亮白色大燈籠掛在廊檐下面,燈籠上寫有各不相同的名字,古拙的漢隸勾畫出對逝者深深的懷念,這一點讓我頗爲震驚與感動。紫紅色木門上掛著兩個可愛的拉環,那是進出院門的開關。
小麥扣住拉環輕輕一扭,門“吱呀”一聲開了,院子裡傳來清新古樸的氣息。
“這裡的環境真不錯”,我由衷的感嘆。“你們爲此花費了不少心血吧?”
“還好啦,半年時間裡,鄉親們互幫互助,一起壘起了這些個奇形怪狀的建築。只要看著舒心,一切也就好啦,日子還不是一天一天的過。”她順手端出一大盤蘋果,看上去紅撲撲的極爲誘人。
“接下來打算做什麼呢?”
“教書吧。你也看到啦,村中間那座義務小學已經就要竣工了,村子裡缺人,我就去邊教書邊種上幾畝田地,倒也樂得清閒。不是有句古話叫,‘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麼!”
“瞧這話說的,怎麼也比那樣要強啊。”
“好啦,先不說這個了。你最近怎麼樣啊?”她拍著我的肩膀說道。
“還好吧。只是遇到的事情比較多,這不到你這兒旅遊來了。”
“哈哈!好,就憑你這句話,我也要好好招待一下。休息一會兒,傍晚帶你到集市去看看。”
我突然感覺小麥變了。我說不上來這種變化是好是壞。已經有那麼多煩心的事兒了,就別再疑神疑鬼的了吧,我這樣勸慰自己。
傍晚,落日熔金,霞光萬丈。這裡的天空看上去格外的大而圓,我跟小麥走在鄉間小路上,來來往往的鄉人都一副爽朗的模樣,彷彿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氣、說不完的話。
“賣豆腐嘞,一塊錢一斤嘞,賣豆腐嘞……”
“又大又甜的西瓜喇,不甜不要錢啊……”
“又大又甜的糉子喇,不甜不要錢啊……”
“又大又甜的柿子喇,不甜不要錢啊……”
“又大又甜的荔糕喇,不甜不要錢啊……”
“又大又甜的……”
在街道兩旁,村人們闢出了專門的攤位供家家戶戶來交易剩餘產品,因此,還沒等走近,各種叫賣聲便此起彼伏的傳到了我的耳朵裡。我笑著對身旁的小麥說:“你聽啊呵呵,什麼東西都是又大又甜的。”
“是呢,這裡的西瓜、西紅柿啦都是很好的,那些不好的他們都自己留在家裡或者是專門的擺成一堆供人們免費品嚐。”小麥一本正經,話語裡充滿了自豪。
去到地攤上,果然,有的還真擺成了好幾堆。
集市上絡繹不絕的叫賣聲還在我耳邊鳴響著的時候,我告別了小麥。我想,該回家看看了。
當我回到家的時候,我看到父親正點燃了一炷香,而父親支起另一隻胳膊臨窗眺望。我一走進院子,父親便當先發現了我,露出驚愕的表情。
當時父親是在沉思。父親早已習慣了沉思,他的沉思已經代替了所有的感情,一切的愛在他那裡都蹩進了沉思的墳墓。於是母親開始抱怨,攪得家庭活像一個硝煙瀰漫的戰場,失去了應有的溫情。不過父親的沉思還是很有效果的,他是村裡公認的“神算子”。自我童年起,父親的沉思就已經在我身上投下陰影,烙印出洗不去的圖讖。
“這次怎麼打算回來了?”父親的語調一如既往的平靜,隨手將燃了一半的香支插進檀木桌上青灰色的香爐裡。香爐兩側各立著一隻灼灼吞吐的燭臺,在狹小的空間裡顯出不可一世的驕橫。
我沒作聲,觀察起眼前似曾相識的擺設。兒時的記憶閃動在我瞬間迴旋的腦海裡。
“我記得我八歲時你曾經燃起過同樣的香燭,那時我們村裡染了瘟疫,那是從縣城裡傳來的。我們國家經歷了建國以來最殘酷的災難,那是那段災難的延伸。村子的大街小巷橫陳著數以十計的死去的亡靈,你拿出這一切來意圖平息這場村裡的風波。你點燃了十二臺香爐,湊齊了十二座燭臺,祈願宿命的喜樂。似乎從那時開始,你便疏遠了母親和我,開始鬱鬱寡歡,不時的長吁短嘆;雖然你從沒再拿起過這一副儀式,但卻是可以感覺到的你對它們入了迷。它成爲了你接下來生命存在的全部。”我手扶檀木桌,頭腦中滿是傷感與悽迷。我陷入了思維的困境。
“子虛,你爲什麼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子虛呢?”父親仿若沒有聽到我的感嘆,直直地拋出這樣一個問題。
我頓時開始迅速的搜尋,天幕上現出無數的畫面,但卻找不到一張合適的圖像。我竟然忘記了自己更改名字的初衷!“子虛”,子虛是什麼意思啊?我感覺彷彿有千萬的蒼蠅在我耳邊振翅呼號,我投入它們的懷抱。
子虛?子虛烏有?沒有,什麼都沒有,這是什麼意思?
父親拐進一側的專用倉庫,自從十二年前的一個黃昏這裡便成了他須臾不能離開的部分。他托出一個精緻的木盒,上面刻有看上去頗爲詭奇的圖痕,一條條延伸著,讓人覺得不知何時就會衝出去一樣。他放到桌子上,捧出一片龜殼。
是的,龜殼。這是我之前所從未見過的。
“龜有著神奇的靈性,有著可以看到未來的眼睛”,父親略有神秘的說。一邊從地上拾取了一桿粗壯的木棍放到兩座燭臺上炙烤,一邊神色莊重地將兩座燭臺往中間靠攏了大約有半米的距離。受傷的木棍吐出濃重的煙氣,迸濺的火星洞穿了父親單薄的衣襟。約莫二十多分鐘的時間裡,沉默佔據了這裡的空氣,直到父親朝向龜甲鞠了一躬。
父親似乎在猶豫,又像是在思考。他拿起了紅得發紫的木條,猛戳龜的腹甲。這讓我想起了中國古代的酷刑,鮮紅的血液一滴滴流淌在滾燙的刑具上,轉眼蒸發殆盡。一個生命就這樣消失的無聲無痕。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這是讓龜用神奇的眼睛去看,去向上帝詢問種種人間的不解與困惑,回來告訴我們關於人的種種未來。”父親向我解釋。
我看到龜的腹甲開始動了!如初生的嬰兒開啓最初的紅脣。龜的腹甲在拷問中產生不規則的裂痕,卻一條條清晰可辨。
“龜雖然死了,裂痕就是它的回答。龜甲上灼燙出的裂痕,就是卜甲的‘兆’”,父親用鉗子將綻開美麗斑斕的龜甲移到等待多時的青瓷小碗裡。
“你懂得周易八卦吧?”
我覺著父親在明知故問。周易八卦的基礎知識還是他引導我學習的呢,記得當時可憐的我爲學這個吃了不少的苦頭。
“八卦中的‘離’卦,它代表了什麼?”
“離,卦三十,附麗,光明。序卦傳曰:陷必有所麗,故受之以離。離者,麗也。”我回答的一板一眼。
父親突然間哈哈大笑,“嗯,唔,不錯不錯……‘離’這一卦乃載以火,正是光亮,是天上的太陽。‘離’卦,發以光明,指的就是眼睛。離者,龜之屬也。這就是要告訴我們神龜就是我們藉以參透世情,發明道理的眼睛啊……”每到這裡父親都會滔滔不絕。
感覺龜甲已經冷卻了下來,父親開始仔細的觀察。“說吧,這次回來的目的是什麼?”父親似乎認爲我這次的歸來就一定是有著某種目的的。
目的?有目的麼?應該是吧,不然我怎麼會回來呢?父親似乎要誘使我說出我心中久久以來的困惑。
當一個人被數不盡的一個又一個困惑圍追堵截到失去方向時,面臨任何看上去可能的希望都是有著極低的免疫力的。往往這時虛妄就會趁虛而入,攫住我們心魂不定的神經,迫使我們自我接受這樣一個荒誕的事實。
“我彷彿在做一場夢。”我不失時機地脫口而出。我看到父親佈滿燭影的臉上皺起了眉頭。
“我遇到了嚴重的問題。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一切都看上去是那麼的理所當然,然而都令我神魂恍惚、難以接受。彷彿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對,不真實的。我彷彿在做一場夢。”
“我在夢中不斷地夢醒。我是被驚醒的。彷彿有一隻手伸了過來,我清晰的看見昏沉的夜幕裡那隻手的影子,纖細而修長。但這一切都轉瞬即逝,倏忽之間沒有了蹤影。一段飛奔的時間戛然而止。”
“我不斷的邂逅同樣的場景,遇到同樣的人。那個池塘,那座斷橋,我現在都能清楚地看到它們的影子,聞到它們濃重的氣息。那個夢不斷地演繹各種形態,變幻著魔法出現在我身體的每個角落。我聽到骨骼斷裂的聲音。”
“空氣在撕扯。是不是有什麼燒焦了?我怎麼聞到一股莫名的糊味?”當我說出這句話後,我看到父親的眉皺得更緊了。
“你該休息了。”父親勸我回房睡覺。
“傻孩子,這是龜殼燒焦的味道。”當我走進房間裡時,我聽到父親濃重的嘆息,他似乎將一口濃痰吐到地上。
第二天一早我便離家踏上赴日的路程。父親告訴我我始終未曾見面的母親回了孃家。他送我到村頭的路口,久違地拍著我的肩膀好長時間:“這只是你人生的一個階段。經歷過後將是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