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和大海都是極其可怕的地方。都是廣闊無邊, 渾厚如同天空。
可是去過沙漠和大海的人,都知道沙漠遠比大海可怕。陷入大海的人只要還有體力,甚至於還有一塊結實的木板就可以免於喪命, 可是沙漠卻不能。
無論多麼強壯的漢子, 在陷入沙漠之後只有死路一條。那會讓四肢被強有力的束縛、並且無處借力。
沙丘像被小孩推翻的土堆一樣翻滾、覆蓋, 堆積出新的沙丘。
一種淒厲空洞的呼嘯聲忽然出現, 這聲音沒有方向, 透過不知有多厚的沙子從狄蕭和陸小鳳腳下傳出。這讓人懷疑,是不是地下禁錮著巨大的魔鬼?
陸小鳳抱著柳靈站在上下震動、不斷滑落的沙丘上發呆,他一時間茫然無措。
狄蕭忽然發現陸小鳳所站的沙丘很可怕, 這是個低矮平坦的沙丘,周圍被三座高高隆起的沙丘包圍著。換句話說, 陸小鳳所站的地方會最先被三座高大沙丘滑落的沙子淹沒。
狄蕭斷喝道:“陸小鳳, 跟緊我!”
陸小鳳忽然回過神, 用力抱住柳靈,飛身而起, 掠向狄蕭。他剛剛掠走不遠,足印就被滾滾而來的三股黃沙深深掩蓋在兩三米厚的沙子下。
狄蕭一把抓住落在自己身邊的陸小鳳。她散發出一種蟄伏卻緊繃的氣息:“陸小鳳,收斂你的內力。不要在沙丘上借力,會加大地震。一定要更緊我。”
說話間,沙漠的地震更加嚴重。金黃色的巨浪翻江倒海一般。
現在接近黃昏。這時太陽雖已落下, 熱氣從沙漠裡蒸發出來, 仍然熱得令人恨不得把身上衣裳都脫光。
太陽曬得狄蕭都有些睏倦、碎叨而反常了, 只盼太陽快些下山。而陸小鳳, 在此之前也熱的要命, 如果不是痛飲了半罈好酒、又被曬的有些頭暈,他也不會有傻氣去逗弄狄蕭。
現在狄蕭已經完全精神過來, 她恢復了鼎盛時的警覺和敏銳。陸小鳳喝下去的半壇酒,都順著汗孔發散出來了。他已經完全擺脫了酒醉和中暑的問題,後脊樑一陣陣發冷。
住在海邊的人,最怕的是不是十餘米高的巨浪?他們是不是以爲,巨浪是最可怕的東西?
見過沙塵暴的人,是不是以爲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會被狂暴的風沙更可怕?
最可怕的卻不是那些。
最可怕的是這裡。在酷熱的沙漠中,詭異的風聲和空洞的呼嘯全都消失不見,寂靜的像是棺材。沒有風,也沒有聲音。沙漠好像幽靈一樣,融合在一起,又剝離出來,靈巧又臃腫的交換位置。
狄蕭和陸小鳳這樣人在沙漠面前,就好像兩隻有著鋒利牙齒的行軍蟻站在一籮筐毛毛蟲面前一樣無奈。
幸好。幸好狄蕭的運氣一向不好,幸好她曾經穿越到火影忍者的砂忍村中做了一名下忍。雖然在修煉到中忍時就被我愛羅秒殺了,卻也在十幾年的生命中瞭解了很多沙子的習性。
她雖然已經忘記了忍者手印,卻還記得一些沙漠震動的躲避方法。
時間只過去了五分鐘,卻好像一整天一樣漫長。而狄蕭和陸小鳳所經歷的死亡威脅,比過去十年還多。
陸小鳳抱著柳靈坐在安靜下來的沙丘上,他除了後怕以外,竟有些興奮。
陸小鳳道:“狄娘子!你怎麼知道應該這樣躲避呢?你怎麼知道那些沙丘會變成什麼樣子?”
狄蕭提著劍,一身白衣上沾滿沙土,冷冷的皺眉道:“陸小鳳,你怎麼這麼多話?不要大聲。”
陸小鳳扁扁嘴,小聲道:“問一問也不可以麼。難道你是沙漠之女?所以纔有這樣神秘的過去?”
狄蕭一個趔趄,差點從沙丘頂端掉了下去。氣憤又好笑的說道:“陸小鳳,你胡思亂想什麼?我只是碰巧在沙漠綠洲中生活過一段時間,這些經驗只是別人交給我的。好了,快點起來,我們要在天黑之前回去。”
天色已經漸漸發暗,看起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看到深夜深藍色的天幕。
陸小鳳忽然皺起眉頭:“狄娘子,你帶司南了?沙漠中真是讓人容易迷失方向。”
狄蕭在站在平坦的沙子上,盯著自己的影子看。估計出大概的時間之後,用劍柄在地上劃出一個簡略的日晷,指著用日晷軸上的西南方,很肯定的說道:“往這邊走就能回去。”
陸小鳳跳起來:“且慢!狄娘子,就算你確定時間沒錯,可以用影子的方向來確定方位,可是我們現在已經離開車隊很久了。”
狄蕭沉著臉,冷冷的說:“時間不長,最多隻有兩刻。我們跑的足夠遠,車隊所在的地方不會受到影響。”
陸小鳳站在狄蕭身邊,看著地上畫出來橢圓形日晷。道:“我們應該會回到車隊經過的一個地方。很好。”
狄蕭提著劍,陸小鳳抱著昏過去的柳靈回到車隊,迎接他們的是面有慼慼然的侍劍。侍劍小聲道:“狄娘子,您去哪了,用了這麼久。方纔哪邊地震了,莊主見您沒回來,又生氣又擔心。”
西門吹雪忽然出現在侍劍身後,看著渾身塵土的狄蕭,冷冷道:“去換衣服。”
半盞茶的時間,西門吹雪坐在車廂裡,狄蕭穿著潔白嶄新而柔軟的袍子坐在他身邊,陸小鳳坐在兩人對面。三人之間放著矮幾,矮幾上有肉,有酒,也有果品。
西門吹雪淡淡道:“我們還沒有進入真正的沙漠。前面有一個小村莊,最後一個有水的小村莊。”
西門吹雪忽然看了一眼陸小鳳,冷冷的說:“陸小鳳,明天必須吧林脈和柳靈送走。現在已沒有道別的時間,我們從現在起,已開始直奔堂子溝。進入真正的大沙漠之後,馬車就不能再用,你應該儘快讓自己的身體適應行走在沙漠中。”
陸小鳳差異道:“難道進入沙漠之後連駱駝都沒有?”
西門吹雪道:“有。但是坐在駱駝上的滋味,絕不會比走路更舒服。”
陸小鳳道:“爲什麼?”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狄蕭道:“因爲駱駝不是適合騎乘的動物,駱駝身上很硬,而且很顛簸。不過,這只是小事,我更擔心……我對這片沙漠,對於堂子溝並不熟悉,刀皇卻在這裡生存了很久。”
陸小鳳嘟囔道:“但這也不必……”
西門吹雪道:“你不明白。殺人的時候,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紕漏。我已經無數次用劍割斷別人的喉嚨,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樣認真。殺人之前的準備也是一樣。”
狄蕭的指尖遊曳在劍柄上,柔聲道:“刀皇並不是普通人。”
陸小鳳道:“難道我們已是普通的人麼?”
狄蕭道:“生長在沙漠裡的人,已被沙漠鍛得比駱駝更能忍耐,比狐貍更精,比狼更狠,而你在沙漠裡,卻軟弱得不及一隻兔子。我雖然在沙漠中住過幾年,卻遠不如刀皇對沙漠的熟悉和了解。”
陸小鳳笑道:“你這未免也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吧?這可不像狄娘子~”
狄蕭冷冷道:“這隻因爲不想死在沙漠裡,讓鷹來啄我的身,讓狼來啃我的骨頭,我活得還有趣得很。”
她忽然看了一眼西門吹雪,而西門吹雪此時也在看她。
這就是無言的情愫,心有靈犀的感應。
陸小鳳道:“但我還是認爲……”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並不想知道你的意思,只想知道,你既然要跟我走,是不是一切都願意聽我的?”
陸小鳳微笑道:“西門,你似乎深入過大漠。似乎萬梅山莊有幾隻商隊專門深入大漠做一些艱難昂貴的生意。我當然很願意聽你的……”
陸小鳳調侃的看著狄蕭,微笑道:“以免西門夫人拿起笤掃趕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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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3日 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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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終於到了沙漠。之前所經過的路,只是沙漠溫和的前奏。是的,相對溫和。
這裡是沙漠邊緣的一個小鎮,站在這小鎮唯一的客棧門前可望見那無邊的大沙漠。小鎮上只有叄五戶人家,在刺人的風沙中,度著艱辛的歲月,他們唯一珍貴之物,就是一口接近乾涸的水井和幾匹肥壯的牛羊和駱駝。
侍劍以比買酒更貴的價錢,買了十幾大羊皮袋清水,然後又以高價,將幾匹顯露疲態的馬寄存在小鎮上的住戶家裡。將那密不透風的大車拆成數百塊看不出做什麼用的木板之後,同樣高價寄放在一戶人家裡。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我卻不懂爲何要拆馬車?”
侍劍淡淡道:“這裡的住戶很窮,如果有人出更高的價錢,他們一定會把這輛馬車賣給別人。萬梅山莊的馬車很與衆不同。而這樣大而華貴的馬車,只有萬梅山莊的莊主纔有資格乘坐。除了我家莊主以外,沒人有資格進入這輛馬車。”
陸小鳳道:“那麼你爲何不索性叫手下守著車,在這裡等我們?”
狄蕭道:“他們一定受不住的。”
侍劍頗爲意外的看了她一眼。陸小鳳道:“爲什麼?”
狄蕭卻不再說話,只是久久的望著金黃色的沙漠,她已然感覺到殺氣。侍劍微笑道:“這條路上不但盜賊橫行,而且終年飢餓的人太多,若將完整的車放在這裡,它不但會落人盜匪手中,也會叫我的手下無辜喪命。”
陸小鳳道:“你認爲這小鎮上的人會好好待它們?他們不會把馬匹吃掉,把木板用燒火?”
侍劍嘆息道:“這些人節儉而善良,對於馬匹也都很愛護,必定會將它們養得肥肥的。那欄中的劣馬如此肥壯,就是最好的證據。”
他嘴角露出一絲譏嘲的笑容,接著道:“這樣,等我們將馬取回時,一定會付給他們一個好價錢。這也算是可憐他們這些窮人吧。”
陸小鳳道:“既是如此,你爲何不索性將馬送給他們呢?山莊的二管家總是很有錢的。”
侍劍淡淡道:“人們對自己買來的東西,總會珍惜些,若是別人送的,就難免要瞧得輕了。”
陸小鳳默然半晌,嘆了口氣道:“這就是爲什麼,我對女人們總是十分愛惜,而女人卻對我棄如敝履的原因麼?”
狄蕭冷冷道:“陸小鳳,這話倒是錯了。”
陸小鳳道:“那裡錯了?”
狄蕭道:“你常常把自己送到某個不熟識的女人牀上,她們不需要付出什麼就可以得到你,對你也很珍惜。你常常爲了某個女人一擲千金,可是得到之後卻從未珍惜。由此可見……”
陸小鳳好奇道:“由此可見什麼?”
狄蕭仍繃著臉,卻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由此可見,侍劍說的是正常人,你不是。”
陸小鳳愣了愣,抓住侍劍的袖子,哀怨道:“你看到了。你家莊主夫人羞辱我,我打不過她,你家莊主也是個重色輕友的壞小子……侍劍,你一向聰明伶俐。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侍劍優雅的笑道:“陸大爺,我的確有個很好的法子,可以讓你免於此中窘況。可是我不會告訴你這個說法。小人效忠的不只是莊主,還有莊主夫人。陸大爺,除了這個很好的法子以外,我還有一個法子。”
陸小鳳訝然道:“好小子,說來聽聽!”
侍劍輕輕笑笑,在桌子上放下一錠金子,揚聲道:“小二,給這位陸大爺上二十斤酒,半斤肉乾。”
西門侍琴、西門侍劍、西門侍書、西門侍禪——這是和西門吹雪的四個僕人,萬梅山莊的四位管家。他們並不是西門吹雪的血親,原本的姓氏也並不是西門。而是萬梅山莊的老管家收養的四個兒子。
侍琴並不是真的會彈琴,他擅長的是統籌萬梅山莊所轄各處生意、並整理江湖消息。侍劍的劍法不好,他練的是刀。侍劍一年中總有半年是出門在外持鉅款做生意,他做的都是萬梅山莊的生意。侍書絕非書童,他所管的是西門吹雪的飲食起居、衣服用具、小廝馬匹。侍禪與其他三人不同,他去當和尚了。
侍劍的武功在江湖中數一數二,他卻只認爲自己是個商人。是個忠於西門吹雪的商人。商人重利。侍劍也重利。爲了萬梅山莊的財富,九州大地並西域諸國之中,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他雖沒去過堂子溝,卻很熟悉沙漠。他很知道進沙漠時應當準備什麼,也很知道在沙漠中應該怎樣生存。
他們在將近黃昏時進入沙漠。
這時太陽雖已落下,熱氣從沙漠裡蒸發出來,仍然熱得令人恨不得跳進冰山中。
但是很快、幾乎眨眼間,這熱氣就消失了,接著而來的,是刺骨的寒意。風颳在臉上,就像是寒冬的風刀一樣。
陸小鳳恨不得把全身都躲在駝峰後面去,他恨不得此時此刻跳進大明湖中痛痛快快的遊一遊。他坐在駱駝上,只覺搖搖蕩蕩的,又像是在坐船,又像是醉酒之後的步子。
他的駱駝上掛著兩隻酒囊,每一隻酒囊中都裝了六斤的上好烈酒。對於他這樣一個好酒之人,在沙漠中一伸手就能喝到酒,是很讓人開心的事情。可是他沒有喝酒。太陽曬得陸小鳳連酒都不想喝了,只盼太陽快些下山。一個酒徒不想喝酒的時候,他一定已經難過得要死。一個人難過的要死,怎麼會有心情喝酒呢?
沒有風,一絲風都沒有。也沒有絲毫聲音,在烈日下,沙漠上所有的生命,都已進入了一種暈死狀態。
陸小鳳幾乎出現了錯覺,他幾乎以爲腳下的沙漠只是蒸鍋上的饃饃,而自己這一行人,就是掉在饃饃上的螞蟻。
陸小鳳簡直忍不住要跳到駝峰上去狂吼起來……就在這時,竟不知那裡傳來了一聲□□。□□之聲雖然微弱,但在死寂的沙漠上,聽來卻比一個人在耳邊說話還要清晰。
西門吹雪、狄蕭、侍劍、陸小鳳的背脊都挺了起來。整隻商隊,都振奮而緊張起來了。
陸小鳳瞪大眼睛,道:“你們聽見了這聲音了?”
西門吹雪冷冷道:“嗯!”再這樣的烈日下,他冷冷的聲音也沒能帶來一絲涼意。
陸小鳳道:“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侍劍道:“這附近有人。是個快要死了的人。”
狄蕭點點頭:“是的。”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怎知道?”
狄蕭振奮精神,笑道:“我喜歡殺人。一個人垂死前的□□聲,我聽得多了。依我看,這人不是快被曬死,就是快要渴死。官人,你卻不同。你絕不會讓一個要死的人,有機會□□出聲。”
西門吹雪點點頭。
正在這時,又有一聲□□聲傳了過來,陸小鳳已聽出這□□是從左面一堆沙丘後傳出來的。
他立刻跳下駱駝,道:“人就在那邊,咱們瞧瞧去。”
狄蕭懶懶的摸出一把扇子,給自己扇著熱風。道:“一個快死的人,有什麼好看的?”
陸小鳳道:“有什麼好看的……你知道有人就快要死了,難道不去救他?狄娘子……”
西門吹雪緩緩道:“我早就告訴過你,在沙漠上,每天都可能遇到幾十個垂死的人的,你若要救人,別的事就都不必做了。”
陸小鳳皺皺眉,道:“……難道見死不救?”
狄蕭冷冷道:“我們難道是爲救人而來的?”她輕哼一聲,又道:“我爲了殺人而來,又何必救人。”
侍劍道:“陸大爺不必擔心。沙漠中的強盜常用這種手段。用瀕死的人當做釣魚的誘餌,待別人過去救人,毫無防備的時候再出來搶劫。更何況沙漠上還有這種人,你救了他,等他力氣恢復時,反而將你殺死,再搶了你的食水和牲口逃走。”
陸小鳳笑道:“憑我們叄個人,世上有誰能殺得了我們?”
狄蕭大聲道:“不錯,誰能殺得了我?可是我不會救你,也不會跟你一起去救人。”
陸小鳳道:“不管你去不去救人,我總是非去不可。”
侍劍微笑道:“小的便隨陸大爺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