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敗轉扭轉過頭，望著肩膀的烏鴉，道：“鳥兄若是不肯走，我就將你烤來吃了！”
烏鴉似乎能聽懂獨孤敗的話，振翅飛起，在獨孤敗頭頂盤旋了兩週，便飛走了。
——“嘎嘎……”
鳥鳴山更幽？
獨孤敗只覺完全是騙人。他古怪做個鬼臉一笑，便出了竹林。
竹林下方有一澗泉水，獨孤敗蹲下，掬一捧水洗了個臉，又喝了兩捧水，聊以充飢。
他已很餓了，假定烏鴉不飛走，他一定會言出必踐，將它烤了。
殺生？
破戒？
獨孤敗沒覺絲毫不妥。
只因爲現在的獨孤敗不再是以前的獨孤敗了。或者說現在的獨孤敗纔是真實的獨孤敗。
浪子般的情懷已終於甦醒。
重陽宮中有紫煙升起。
不是炊煙，午飯時刻早已過了。
紫煙從丹陽殿中升起。
殿中陳列九鼎，三鼎一排，分列九宮。
鼎下分別有赤、橙、黃、綠、青、藍、紫、金、銀，九色火焰。鼎蓋上空煙霧繚繞，整個房間充斥著奇異的藥味。
丹陽子盤膝坐在煙霧之中，便似九天之上的仙道。
仙道在煉丹。
丹陽子素喜煉丹，丹藥之學上的成就甚至已超過了重陽子。
丹陽子當然和尋常方士不一樣，煉的不是什麼延年益壽的丹藥。而是他獨門練就、具有各種神效的丹藥。
重陽子罰他面壁，其實別有苦心，無異於讓他獨自清修，調理傷勢。
但是丹陽子正好投身煉丹之中。
有道之士，看破紅塵，區區懲戒又怎會放在心上？丹陽子道法高深與心境寧和也是分不開的。他唯一耽執的，便只煉丹一事。就像長生子好書法，長真子研陣法，清淨散人喜花草一樣，愛得深沉。
誰規定修道之人就不能有所耽湎呢？
至少重陽子沒有這麼規定過。
房門“咯吱”一響，一個青衣道士破入房中。
面壁之時，不允許見任何人，也不許任何人探望。重陽門下人人都不敢違規。這人卻來得平常之至，未覺有什麼不妥。
只因爲他想來，他就來了，他纔不管什麼門規呢！
他是獨孤敗。
獨孤敗走到丹陽子面前，見丹陽子閉目煉丹，似乎未察覺到他的到來。
“大師兄！”獨孤敗直接將丹陽子搖醒，“我來了！”
丹陽子睜眼看了看獨孤敗，微微一愣，似乎感應到這個師弟從內到外都已完成了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過丹陽子隨即就變回了平和的笑容——就算是殺父仇人在他面前，丹陽子也不會不笑的。
獨孤敗報以一笑，道：“趕不上午飯了，我來看你這裡有沒有可以吃的？”
“有，不過師弟你可能不愛吃！”
獨孤敗坐在地上，顯得十分慵懶，道：“有的吃就行，只要不是木頭，我都吃得下！”
丹陽子左手引向最左邊的鼎爐，頂蓋自動揭起，一粒猩紅色的丹丸飛出，落入丹陽子平攤的手掌中。
“這是什麼？”獨孤敗一把搶過，便吞入了肚中。接著他的表情就變得極爲古怪，似乎吞下去了大便一般。
丹陽子笑吟吟地道：“這粒【七情六慾丹】，本就是我
特地爲你煉的！味道怎樣？”
獨孤敗露出厭惡之極的表情，道：“也不煉點好東西出來。這玩意兒吞下去口中如一塊熱鐵，吞下去卻從喉嚨一直冷到腸子。上熱下冷倒也罷了，口中先是比黃連還苦，然後隱隱有一絲甘甜，就好像……像大便池中忽然傳來一縷細微的花香。但也不是苦盡甘來的滋味，苦味現在還在口裡，甜味卻只一瞬就無影無蹤了。不好！現在又辣起來了，”獨孤敗跳了起來，道，“給我水……”
丹陽子道：“此中滋味需要嚐盡，不可用水沖淡。師弟以大便之喻比我的靈丹妙藥，不免是焚琴煮鶴……”
獨孤敗不管丹陽子嘮叨，便自己衝到一旁的桌上，端起茶壺直接朝口裡倒，不料抖動半天卻滴水不出。
丹陽子看著獨孤敗惶急的樣子，笑道：“我早說了要嚐盡箇中滋味，你是喝不到水的。”
獨孤敗放下茶壺，衝回丹陽子面前，復又坐下，道：“【七情六慾丹】，到底有什麼古怪，不會是煉著好玩兒吧？還是故意要耍我？”
“七情六慾，顧名思義。不同的人七情六慾互有不同，所嚐到的味道各不相同。有道之士嘗此丹丸並無任何味道，紅塵俗人嚐起來味道卻是千變萬化。”
“這麼說我是很俗的人了？”獨孤敗打斷丹陽子，道。
丹陽子道：“有七情六慾，是人之常情。就算師兄我也未必不是俗人。”
“奇怪，”獨孤敗道，“怎麼肚子一下就飽了？現在口中味道沒了，我卻不由自主想要再嘗一嘗那種味道。”
丹陽子道：“你想再嘗？好，先聽我解釋其中真味，我再將鼎中【七情六慾丹】全部給你。”
獨孤敗頗覺得這個大師兄說話有些囉嗦，有些不耐煩地道：“我正聽著，有話就快放！”他將“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濃縮爲“有話快放”，自詡不失涵蓄，又可罵人。
他倒想要看看丹陽子作何反應。
不料丹陽子仍如未聞弦外之音，還是一臉微笑：“你入口覺得灼熱，是因爲你心襟不平，惦記著男女之情。紅塵男女情若灼流，是也。入腹覺得冰涼，乃是因爲嚐到情愛苦果，心中頓失激情之故。口中苦感，也是你對情愛之見地爲苦。些許甘甜，則是你中途有過一段美好情緣。最後的辣味，則是由愛生恨，應證你爲仇恨所執的結局。你吃過後猶想再吃，註定你一輩子都會在恩怨情仇中糾纏起伏。”
獨孤敗越聽越驚，這簡直是神了，將他的過去完全推測出來了。不過他故作不以爲然之態，道：“看來這東西也只能測出我的從前，也不能遇見未來。”
丹陽子道：“未來之事，非道之所能窺視。未來之數在天在人，命運隨時會由一些微小的緣故而改變。道只能窺定數，不能測變數。”
“何爲定數？何爲變數？”
“天數即定數，人數爲變數。變數往往在定數掌控之中，只因天大於人。若要人定勝天，也並非絕無可能，只是其數微乎其微而已。”
“我不管天數地數，人數鬼數，丹藥拿來吧！”獨孤敗攤出手，索要丹丸。
丹陽子揚手一引，鼎中數十枚猩紅如血的丹丸變直接飛入了獨孤敗的手中。
獨孤敗又吞了兩粒，表情再次變得古怪，連連道：“人之犯賤，看來莫過此了。明明滋味不好受，還是想要吃。對了，師兄，你也嚐嚐，看看滋味如何？”獨孤敗
掐起一顆丹丸，遞給丹陽子。
丹陽子微微一笑，取過服下。獨孤敗想要看丹陽子精彩的表情，哪料得丹陽子臉上波瀾不驚，並無絲毫表情。
難道他真的斷絕了七情六慾？竟然已證得大道？
過了一小會兒，獨孤敗才問道：“滋味怎樣？不會是沒味兒吧？”
丹陽子道：“豈會無味，我境界還遠遠不夠。我服下後無冷亦無熱，只是略微一絲甜苦夾雜，接著便平靜無味了。”
獨孤敗試著解道：“這說明大師兄原來也有過一段情愛糾葛，最後看破了紅塵，證得了大道。”
丹陽子搖頭：“證得大道？還差得遠。”
獨孤敗心中有了一個想法，將剩下的丹藥給一衆師兄分了，看看他們是怎生滋味？
正自盤算著，丹陽子忽然道：“師弟，我正面壁，你私自看我，若是師父知道了……”
獨孤敗打斷道：“師父知道又怎樣？以師父的本事有什麼能逃過他的法眼？他如果真的不許我見你，我在門外便會被發現了。現在師父還未察覺，正是默許了。大師兄，你不會沒想明此節吧？”
丹陽子忽然喃喃：“很像，實在很像！”
獨孤敗不解：“什麼很像？什麼像什麼？”
“師弟你很像當年的師父！”
獨孤敗奇道：“難道師父他從前不是現在這樣子？”
“師父當年……”丹陽子忽然噤口不言。
獨孤敗道：“不說是吧？我去問別的師兄。”
他作勢欲走，卻聽丹陽子道：“慢！”
獨孤敗重新坐下，道：“想通了，要告訴我？”
丹陽子道：“不是！無爲師弟，今後你每日到丹陽殿來一次，每次給你服用不同丹藥，即使不能恢復你的功力，也對身體多有益處。”
獨孤敗道：“功力身外之物，大師兄何必爲我操心？不妨今日讓我大開眼界，看看師兄你還有什麼靈丹妙藥？”
丹陽子聽得獨孤敗爲修爲一事釋懷，露出會心之笑，道：“你真想見識？”
“豈止是真想，簡直想的不能再想！”
丹陽子虛指著前面的九鼎，道：“赤鼎之中的【七情六慾丹】你已嘗過了，橙鼎中乃是青蠍赤蛇所煉的【洗髓丹】，黃鼎中乃是碩鼠蝗蟲所煉的【清骨丹】，綠鼎乃是毒蜘蛛所煉的【漱魂丹】，青鼎乃是【斷腸丹】……”
獨孤敗聽著臉都綠了，忙道：“這些我可不想嚐了。”
丹陽子竟然露出了頗爲狡黠的笑意：“總有一天，大師兄會讓你將每一種丹丸都嚐個遍！”
獨孤敗覺得背脊發涼，面前的鼎爐彷彿全變味了蜈蚣蠍子等物，既覺得害怕，又覺噁心。
他立即起身，破門而出，逃命般的走了。
丹陽子的聲音還不肯放過他，遠遠傳來：“無爲師弟，你要不喜歡，大師兄直接給你吃底料，蠍子蜈蚣大師兄殿中多得是，幫你開一頓葷腥……”
接著便是丹陽子爽朗的笑聲。
獨孤敗已逃到重陽宮外，滿以爲逃出了丹陽子的範圍。
豈料丹陽子的聲音追命般傳來，不過聲音壓低了許多：“師弟，切不可讓師父知道我殺傷了這許多毒蟲。對了，你可以到清靜殿看看，清淨散人或許能幫你恢復修爲……還有，不要告訴清淨散人是我讓你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