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玄委婉表達自己的看法,郭樸露出惋惜,這惋惜不僅是對段志玄。窗外月光明亮,一個東西旋轉著扔進來。
“將軍,小心!”段志玄軍人的本能出來,擋在郭樸書案前,扎穩馬步,看準來勢伸手去接。郭樸笑了:“不打緊的。”
這東西漆成紅色,是個木頭刀鞘。飛到一半,段志玄看出來,笑著伸手接過,送呈郭樸面前,剛問:“是小公子在玩耍?”
又想起來郭將軍家是兩個兒子,段志玄收住話。郭樸不以爲意,對窗外笑著很是滿足。起身命段志玄:“此處候我。”
他獨自出門,往房外面去。一叢開得熾豔的爬牆虎下面,幾個孩子在竊竊私語,二妹在裡面蹲著身子,獨顯瘦小,可腔門兒不小,雖然低聲也帶著大大咧咧:“父親沒出來?”她手裡還有木頭劍,轉身比劃窗戶高低:“再扔一個。”
念姐兒在旁邊憋著小臉兒上的笑,見郭樸悄聲走來,手指放在脣上無聲:“噓。”父親面上的笑,讓念姐兒乖巧配合。
郭樸走到爬牆虎側,二妹嘻笑著,把另一個木頭劍用力扔進去。她成天瘋跑,力氣較尋常孩子多出來,木頭劍打著旋兒,飛進書房,並無一聲出來。
“咦,還是沒有聲音?”二妹納悶,跟的小孩子也納悶。有一個回過頭,見公子笑瞇瞇在身後,“啊”地一聲大叫:“快走。”
二妹哈哈笑著踢動手腳,被父親抓在手裡。郭樸笑問她:“怎麼來打擾父親?”二妹不樂意地道:“你不睡覺,母親要睡覺。”
段志玄在房中聽到也要笑,掃視郭將軍這書房清幽,他留自己一個人在此,足見信任,段志玄笑容加多。
對汪氏的供詞和休書看去,門簾輕動,郭樸走進來,目光放在休書上,和段志玄同時道:“暫時不能用,”
“暫時不能用,”這是段志玄。說過兩個人相視而笑,段志玄道:“將軍進京人人皆知,她不會不知道。”
郭樸道:“她到我家偷盜,去人爲我所傷。想我要進京,肯定早作提防。”他們的眼睛碰在一起,郭樸緩緩道:“段將軍,父慈子才孝,先有父後有子,不過我勸你爲自己想想,面上少許貼上些光,對人有個交待。”
“那是當然,我該去看的,我去看,我不該去看的,天下人說我,我也不會去。”段志玄含笑,一副胸有成竹。他唯一不舒服的:“管事中有兩個不成材的,和汪氏勾搭一處,成不成奸尚不知道,不過壞事盡做。有一個纔有新傷,他自己說是碰到,想來是將軍一箭之威。”
門外傳來小嗓音:“好了沒有?二妹生氣了。”郭樸不以爲不好,只是笑:“催,你就知道催。”對段志玄道:“天晚了,不好多留你,改日再來詳談。”
段志玄也不覺得攆客,天色是晚,而且小姑娘對父親嬌嬌滴滴,他以爲有趣。辭出來見明珠般的月色下,臺階上坐著兩個小身子。
一個高出半頭去,見客人出來,知道起身垂首。一個眼珠子烏溜溜,手中抓著木頭刀,只是看著。這一個忒小了,郭樸道:“這是我的兩個女兒。”
段志玄忙躬身行禮,念姐兒斯文地還了一禮,雖然年紀小,已經有閨秀風範。再催二妹:“起來,按母親教的,快行禮。”
二妹不樂意的起來,段志玄雙手連擺:“不必,”對送出來的郭樸道:“將軍止步,”走開兩步後,後面小兒女嘰嘰喳喳聲傳來:“要睡覺了,”再有大大的哈欠聲。
郭將軍是笑聲:“睡覺找母親,父親以後晚歸,看你們怎麼辦?”二妹尖尖嗓音:“母親說父親在,就鬧父親。”
月光清朗中有這歡笑,走出郭家門的段志玄心情舒暢。擡頭看天繁星點點,是個夏夜好天氣。他上馬對跟著的人道:“走,”心思在夜風中徐徐想自己的父親。
母親早亡故,對父親不是沒有親情。不過爲一個外來的人不要自己孩子,段志玄豁達,他唯有豁達。
前程自有路,何必多留戀。他這樣想著,算算日子過幾天再去看望父親,至於他已經不需要自己,段志玄的路還長,還有自己的路要走。
磨盤街上是段侍郎府,深夜星月亮得別人心裡明亮,獨汪氏坐臥不安。她在等消息,往外面看,不見人回來,心裡更像貓在抓。
郭樸進京有幾天,從知道他升了官要進京,汪氏就異常難過,就沒有一天舒坦過。房中傳來濃重的咳聲,有人含糊地問:“夫人呢?”
陪侍的丫頭是汪氏隨身帶來,卻不是五巧。她靈巧地回話:“夫人去給老爺看明天要吃的藥,夫人每天必要自己親自看,親手泡上去才放心。”
房中嘶啞帶痰的嗓音沒有再說話,汪氏苦苦的笑了。月華打在她面上,這本是一個美人兒。青絲烏油油,紅脣上是瓊鼻。她身上穿著合身的碧青色衣衫,要依汪氏她愛穿大紅。可是房裡的人上了年紀,見到汪氏穿大紅說聲:“好看,卻襯得我更老。”
汪氏因此不敢穿,天天與老紫、濃姜色爲伴。青年女子身伴年老丈夫,汪氏哪裡還能有樂趣兒?好在她眼裡看錢的時候只看錢,眼裡看官的時候只看官,能自己相安。
今天,她不安。月光如水,照在她面上淡淡,也照在通往府外的路上。大門上,有侍郎段府的字樣。
以前多喜歡,四品官兒,比郭樸的五品將軍要大上好些。就是到了京裡,兵部裡的侍郎大人,也還有一席之地。不想郭樸升的這麼快,幾年沒有見,他竟然高於段家門楣。
這也罷了,可恨段志玄,偏又在郭樸帳下,聽說對自己上司將軍極爲推祟。是戰場上同過甘苦,還有另有迴護,汪氏沒弄清楚。但是她眼望這侍郎府,論地方不如在外省的汪家大,京裡就這麼大的地方,王侯們府第要佔不少,官員們賞賜府第不會比外省裡大。
侍郎府第雖然不如汪家大,可前三牆後三牆,中間有小榭有亭臺,又是在京裡繁華地方,汪氏心裡只想獨佔。
她從小兒就是獨佔的心,把自己從郭家弄出來,跑到段家又是獨佔的心,和段志玄當然不會好。
路上快步走來一個男人,玄色衣衫,腰間還有一塊不好不壞的玉佩。他步子快的,好似在一溜兒小跑。花叢中露出一雙眼睛,冷笑看著他對汪氏走去。
他的腿上一拐一拐,還有些不利索。汪氏走上兩步,擔心地問:“去了?”這個人是段三,是段侍郎的家人,是汪氏最後一次派去郭家,被郭樸一箭穿腿的那一個。
段三伏身道:“大公子去到郭家說了半天的話,出來時倒是空著手。”要問段三,他也不知道汪氏去郭家要找什麼,只是按著汪氏比劃的那麼大的,他去弄回來。
郭家存的紙捲上有汪氏名字的,只有那麼兩張,到也不會弄錯。
“他就拿到什麼,不會放懷裡放袖子裡。”汪氏怒極,牙咬得微有聲響,段三一直想窺汪氏底細,小心問道:“夫人您到底要什麼,或許別處能買來?”
汪氏猛地收住怒容,明顯得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來她極剋制。身子微微顫抖著,汪氏溥衍道:“沒什麼,”再看看皎潔明月,恨月亮今天太清楚,淡淡道:“辛苦你,去睡吧。”
遞過一個賞封兒,段三接了出來,還是猜疑汪氏。到院門外,再一拍自己腦袋:“這有什麼,隨她要什麼,有錢就行。”
花叢後的人見段三出去,毫不猶豫地走出來。這是一箇中年妖嬈的女子,說她是中年,額頭眼角有細細的皺紋。
說她妖嬈,是生得花容月貌。這是府裡原先的姬妾許氏。
帶著不服氣,許氏走到汪氏面前。汪氏見她出來,就知道來者不善,冷冷端出夫人的架子一言不發,等著許氏先說話。
許氏並沒有辜負她,尖酸地問道:“夜深無人,還以爲夫人在這裡私會人?”汪氏眼珠子死死盯著她,許氏只後退一步,就露出毫不怯懦的對抗上。
又有一對人出現在花叢後,見這裡劍拔弩張,倒覺得好笑。悄聲兒指點道:“你看看,這還是夫人?哪一家的夫人是她這個樣子!”
“就是,無事就和我們對口,許氏算是膽大,時常去撩撥她。”這兩個花枝招展也是姬妾,無事盯著上房動靜,又看到許氏自恃老人,和汪氏對上。
汪氏總算想起來自己是夫人,擡手“啪”地一巴掌打在許氏面上,許氏往地上一倒,號啕大哭:“老爺呀,你糊塗了不成,你這一病,我們都受欺負。”
哭聲尖細,恨不能把屋頂子掀翻。汪氏又氣又急,她雖然有管住管事的手段,但房裡爭風,姬妾是三天兩頭翻花樣,不比鋪子上的管事,許點兒重金要好好幹活。
房裡咳嗽聲劇烈,汪氏尖叫一聲,比許氏更尖更厲:“你把老爺又氣病了!”對著許氏就是一腳,許氏和她鬥過許多次,女人打架也有幾次,邊哭邊防備著她。
見汪氏又使壞,許氏雙手抓住踢來的一腳,死命往後一扯,汪氏撲通摔倒在地,到底年青力氣壯,把腳一蹬掙開,搶進房內跪到段侍郎牀前去哭:“你可不能病,你一病這個家裡全欺負我。”
段侍郎是上年紀痰喘,家裡有爭吵的事情,他嗓子如扯風箱一般,手指了半天,忽然翻著白眼兒暈過去。
當下請醫生,多點亮燭火。段家姬妾不少,還有汪氏帶來的那個小孩子,哭個天翻地覆。忙了一個多時辰纔算消停,段侍郎睡過去,汪氏一個人怎麼也睡不著。
她從郭家出來後,失去嫁妝在家裡安身不住。汪家大爺無奈讓女兒出來投親,在外面呆上幾年,回鄉路上遇到段侍郎,汪氏當時看出來他必定是個官兒,因爲官員們的氣派,有的人明顯擺在面上。
看出來段侍郎對自己動心,汪氏犧牲了點色相套出他的話,見是四品官兒,第一個想法就是盤算著比郭樸大。又在兵部裡,是汪氏出氣的好機會。
在郭家沒有破身,汪氏隻字不提嫁過郭樸。對父母親有氣,甚至家裡人都沒有告訴。她從來腦子轉得快,編上一通謊話,說自己命格不好,自小養在外面。
段侍郎上年紀,汪氏怕自己生不了孩子,這才寫信給父母,從家裡弄來一個遠房侄子當兒子。汪家大爺和大奶奶對於自己這女婿的身份,還是不太明瞭。
汪氏是被休的女兒,有人願意娶她,汪家大爺和大奶奶算是心裡能安。汪氏過於獨立,要是鳳鸞這樣,又或是周家的父母,肯定對女兒百般擔心,汪家大爺和大奶奶生出來汪氏這樣女兒,他們自己也在錢眼兒裡鑽著,管不了許多事。
過去的大家族裡,有一個被休的女兒,算是件事情。汪家和郭家低頭不見擡頭見,汪氏自己,也執意要離家。
她不甘心,離開郭家所在之處,還指望遇上一門好親事。要是留在家裡,只能閉著眼睛挑上一個。
以前覺得自己嫁得好,現在郭樸升官後進京,汪氏覺得自己好日子到了頭。她收買家人去郭家偷東西,是在發現段侍郎在兵部無法鉗制郭樸不得不這樣做。在郭樸升官後又去一回,去的人碰足灰回來,再也不敢派人前去。
房中有不省心的姬妾,外面還有大公子在。汪氏在段志玄的這幾年裡,沒少說他不好,段侍郎上了年紀要人陪伴,又對汪氏一時情熱,居然聽進去了。
段志玄只在外面料想必有後招,汪氏覺得自己幾處擔心。
碧夜沉沉,汪氏憂心忡忡。怎麼辦?她在有限的時間裡沒有把段家的財富弄到手裡,就會聯想到在郭家丟人又丟錢。
這一次,再也不能吃那種虧。她咬著牙想主意。
再對段侍郎發嬌嗔?不,汪氏覺得這些都不足夠狠,得有個新花樣兒出來才行。她腦子裡浮想出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知道的人不少,是說書的說過,汪氏當時只聽一聽,現在她想想可以用上。
只是,對自己太狠了吧?汪氏想到這裡,心一橫,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捨不得皮肉套不住財。
喚來房中幾個丫頭,全是汪氏收伏收買了的。汪氏假惺惺淚眼汪汪:“你們也看到,老爺要不在,沒有我們好日子過。老爺的病,醫生說要補,我想,古人有割肉療創,老爺和我一直相依相伴,我……”
丫頭們面面相覷,割肉療創?這是來真的!當場全愣在當地,竟然沒有人勸阻,或表示一下感動。汪氏自己嘆氣:“打水來,我洗一洗。”
再命丫頭:“取金創藥放到小佛堂裡,我知道這事情,要沐浴過,對菩薩禱告過,再行其事。”
還真的沒有人阻攔她,興許丫頭們呆住,想看看是不是來真的。
水打來汪氏洗過,穿一身素白,拎著一把雪亮的刀去了小佛堂,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她打算弒菩薩。
進去對菩薩拜過,汪氏舉起刀來。瞪著自己雪白的手腕,汪氏早就想好主意。鋼刀尖利,沿著小手臂橫著來一刀,豎著來一刀,一共橫著來上兩刀,豎著來上一刀,只劃破淺淺的皮。有些地方護痛皮還沒有全破,不過輕輕一擠血出來。
看上去,有幾分血肉模糊。
小佛堂裡面喊人。丫頭們百年難遇一個割肉的,帶著從沒有過的殷勤去看。見汪氏手扶著手腕,旁邊放著段侍郎的藥,裡面滴的全是血。
丫頭們信了,她們以爲割肉不過如此。再說這血是真實從汪氏手上出來,這個人對自己是心狠,還是對老爺很忠心,至少丫頭們全信了。
段侍郎醒來是早上,見藥送上來,他聞一聞:“怎麼味兒不對?”總和平時不一樣。丫頭張嘴正要說,汪氏忙斥退她:“我來。”先扶起段侍郎,忽然哎喲一聲,面有痛色。
“你也病了不成?”段侍郎問著,見丫頭又張張嘴,汪氏似乎要護手上痛,又帶著強忍,強笑道:“沒什麼。”
袖子中似乎有什麼,段侍郎惱怒地道:“給我看看!”汪氏不情願地給他看了,一塊素白布包紮著手臂,段侍郎狐疑地問:“怎麼受的傷?”
汪氏期期艾艾,丫頭要說,汪氏怒目而視:“不許說!”段侍郎怒目汪氏:“快說!”汪氏陪笑,帶著服軟兒的樣子,低聲下氣道:“這不是上一回大公子來看,你總是不好,像是我沒有照看好。大公子平時不回來,難得回來,不給他看個好的,我心裡總難安。夜裡求菩薩,菩薩託夢給我,我這不就……全是爲著老爺好。”
故意把手臂一捏,素白布包得薄薄的,血涌出來,段侍郎也信了。身邊這個人,多少有過一段情意,做事伶俐,說話伶俐,也合段侍郎不少的心。
要是裝假,那血涌出來。要不是裝假,她何必弄自己身上出血。
就是說到段志玄,汪氏也有一套說詞:“大公子難得回來,”她隻字不提去接,不管自己爲人父母,理當盡當責任。汪氏只道:“就接,恐怕也不回來。”
這話聽到病得半糊塗的人耳朵裡,會聽成:“接不回來。”
汪氏接著說下去:“也難怪他,大人了,外面有三朋四友,外面日子無人管,讓他外面住吧,不然不是耽誤他。”
段侍郎陰沉著臉不再說話,在汪氏不停的絮叨聲中,只覺得精力不濟,他沒有再說什麼。暫時安撫住段侍郎,讓他去睡,汪氏獨自坐外間皺眉想心事。
她本來想今天把郭家的事說出來,事到臨頭看到段侍郎精神不濟,汪氏馬上改變主意。這是個行將就木的人,能瞞一時是一時。
可自己瞞著,郭家會不說嗎?眼前出現郭樸橫眉冷目,又有鳳鸞露出諷刺,汪氏又心生一計,得讓郭家門上多抹點兒黑,黑了他們以後自己也好說話。
郭家人不行,自己是巴不得出來。沒破身子,又羞於提到郭家,因此不提。讓汪氏有底氣的,是她給段侍郎的,是雲英未嫁之身。
夏天晨光明朗,郭樸帶著二妹扎馬步踢腿。二妹學著父親一般兒模樣扎馬,扎不多久就要動,再踢腿,一腿踢出,把自己弄坐地上笑幾聲。
念姐兒坐在廊下,面前一個矮矮的黑色長幾,手拿著書在念:“子曰,”
鳳鸞走出房,撲哧一笑:“天天子曰,幾時才念姐兒曰。”讓人送來早飯,父女三個人才進房。二妹一身泥土,郭樸帶著她在廊下拍過灰。念姐兒在早飯前嚥唾沫:“我餓了。”
“我也餓了,給我包子。”二妹一陣風地過來,上手先拿包子塞在嘴裡。見父親坐下,不等姐姐坐,先爬到父親一邊腿上。
鳳鸞又要笑:“父親怎麼吃飯?”念姐兒坐到郭樸另一邊腿上,對母親扮個鬼臉:“父親手長。”郭樸認命:“我手長。”
左腿上坐著念姐兒,右腿上坐著二妹,郭樸只能伸長手,好在筷子還能挾倒。念姐兒問母親:“要是有弟弟,就坐母親那裡。”
二妹愣著問:“弟弟在哪裡?”鳳鸞嗔怪:“混說,快吃飯。”二妹嘻嘻笑:“弟弟叫什麼,就叫弟弟?”郭樸笑回孩子們:“有弟弟,就叫郭世保。”
鳳鸞這一次沒說話,二妹說話含糊,叫了一聲:“多吃包子!”笑聲衝口而出,一家人笑成一團。
郭樸嘆氣撫著二妹:“你這麼小,倒有這些淘氣的話出來。”二妹手指姐姐:“姐姐說的,”念姐兒手指鳳鸞:“母親說的。”
“這樣的淘氣,也只有你母親才能。”郭樸越想越好笑,多吃包子這話,怎麼想出來的?郭世保這名字不好聽嗎?
鳳鸞竊笑著轉移話題,把蝦餃給二妹一個:“母親教你好的,你還記得?去公主府上做客,見人要怎麼樣?”
二妹手裡餘半個包子,另一隻手抓住蝦餃。兩隻小手合在一處,半個包子和一隻蝦餃碰面,二妹點頭如搗蒜:“要叩頭,要說公主好,再叩頭,要說祖父好,再叩頭,”
“對了,一隻叩頭蟲。”郭樸哈哈大笑,鳳鸞笑得嫣然。念姐兒誇妹妹:“好。”二妹得了意,從父親膝上爬下去,包子和蝦餃弄了郭樸一身油,她在榻前開始學個不停:“要叩頭,就這樣,”
小腦袋點個不停,再道:“母親說,別人不問我,不能說話。我就這樣,”把包子往嘴裡一塞,小嘴巴閉得緊。
郭樸深長看了鳳鸞一眼,看得鳳鸞面色微紅,並不知道怎麼了。郭樸還是沒有說,招手讓二妹過來重新吃飯,想想一家人早上多歡樂,何必掃妻女興致。
飯到嘴裡時,想想官印一直不到手,郭樸火氣上來,又不進宮,管女兒會不會行禮去,二妹能這樣蹦噠,就很好。
因此沒有提。
早飯後郭樸急著去看楊英,把滕爲洵的話單獨對他作一交待。帶上馬出來,遇到幾個人喊他:“郭將軍,恭喜升職。”
卻是病好後回京認識的幾個人,皆從遼東而來。郭樸心中一動,和他們多說了幾句離開,離楊英家還有一條街,見人圍得水泄不通。
郭樸驚一下,不好!馬上看得高又遠,見不到人,只聽到人議論:“抓走了,是什麼事兒?”郭樸顧不得什麼,跳下馬擠過去,見楊英夫人在門外伏地哭:“我的男人,”
“弟妹,怎麼了?”郭樸不及想男女有別,過去扶起楊夫人,楊夫人見到他,有如見到救星。也不管郭樸是男人,當街雙手緊緊揪住他,淚水斷線珠子一般往下落:“郭伯伯,你幫幫忙,這是怎麼了,說進京當官。這一大早砸門就拿人?”
旁邊人指指點點,郭樸只當聽不到,急得面色大變,心裡猜出七七八八,催促著問:“他又吃酒了,他又鬧事了?”
“我不知道,他在外面作什麼,我不知道。”楊英夫人只是哭,臨安和楊家的人打聽得清楚,來回話:“刑部裡的人抓走。”
郭樸心急如焚,還先安慰楊夫人:“你別急,我去打聽,讓人給你信兒。”楊夫人哭得天昏地暗,只知道求他:“伯伯你千萬費點兒心。”
圍的人見沒有熱鬧看,散開一條路。郭樸打馬直奔刑部,這裡面一個人也不認識。問關人的地方在哪裡,見一處院子,外面看著半舊不新,門口坐著個憊懶人物,腰刀斜斜放在地上,拿把大芭蕉扇,一行扇一行罵:“熱,孃的,今兒到現在沒有孝敬的。”
郭樸聽得清楚,只能忍氣過來。這個人擡眼看不認識,又沒有穿官服,先把眼睛放郭樸袖子上。
臨安見他這樣子只想暴捶他,見公子使眼色,取出兩把碎銀子送過去,獄卒接過來在空中踮著,一下,兩下,銀子在日頭下面閃出光澤。
他拋了四、五下,見郭樸主僕不明白,翻著眼睛道:“這點兒錢,打聽什麼事?”臨安手中馬鞭子難免要動動。郭樸沉聲道:“給他五兩銀子。”
一個小元寶送過去,獄卒纔有點兒喜色:“說吧,要看什麼人,是送什麼東西?”郭樸道:“今天抓來的一位將軍,姓楊。”
獄卒搔頭笑,先把銀子揣懷裡:“今天抓來的將軍,只能還在刑部裡過堂。問過了大約有個罪名,才能送到這裡來。”
話還沒有說完,見眼前一對主僕形走如風,跳上馬往來路奔去。又回到刑部,郭樸也沒有弄明白楊英關在哪裡。
日頭近中午,正是一年最熱的季節。汗水從郭樸額頭流到眼睛裡,一不小心辣到他眼睛疼。他又氣又急又懊惱,從到京裡諸事不順,好似總有一堵牆怎麼著也不去。對臨安道:“去大帥府上!”
奔了一氣汗流滿面到大帥府上,離開有十幾步,在門人看得到,不打招呼,等著打招呼的距離,郭樸停下馬,在烈日當空中冷靜自己。
身上汗氣,跑馬的灰塵,弄得人無端心煩亂。郭樸卻動中思靜,望著大帥府門高高的門楣,人如蒸籠裡,心卻靜下來。
找大帥有什麼用?大帥並沒有讓楊英亂說。楊英愛說,是他的本性。郭樸呆若木雞一刻鐘,撥轉馬頭,說一聲:“去刑部。”
門上的人被他弄得稀裡糊塗,郭將軍不來,這還回不回?眼見得帶著有事兒,到了府前又不來,門人爲謹慎,往裡面回話。
廖大帥在自家亭子上消夏,亭下臨水可見游魚,莊敬公主在他身邊,一塊兒聽門人回話:
“郭將軍像有要事,來到時著急,停在府門外沒過來,自己大日頭下面發了會兒呆,又走了。”
“知道了,去帳房領份賞錢。”廖大帥半歪在竹子躺椅上,閉目繼續養神。莊敬公主不打攪他,自己悠然呷香茶。
涼風穿過水上過來,廖大帥慢慢開口:“找我也沒用,我更煩。”他心裡焦頭爛額,莊敬公主只抿著嘴兒笑。
廖大帥微睜一條縫兒:“你笑什麼?”手摸石幾上茶水,手燙得一哆嗦:“還是這麼燙?”莊敬公主更笑他:“品茶,原來就是熱的。你見過茶道里,有人拿冰湃茶?”
“我說不過你,我的公主,你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是殺人放火樣樣來得,”廖易直爲喝這一口茶,坐直身子取在手中,聞一聞:“香,”品了一小口:“香,”放下來擦擦頭上微汗:“再香又怎麼樣,我只記得戰場上沒水喝,馬尿的味道。”
莊敬公主愛潔,要顰眉:“你少說!”廖易直就勢要走:“那我秦王府裡說去,殿下愛聽這個。”莊敬公主拿帕子要擲:“你說過陪我半日閒,這有半天麼?”廖易直苦惱地抱著頭:“我的人下在大獄裡,你要我陪你看魚吹風,還不讓我說幾句痛快話。”
他的長子走來,廖伯武頗有乃母之風,文質彬彬,和父親的硬漢樣子截然不同。他來勸父親:“知道父親煩惱,不過母親不攔著,父親也不會去是不是?”
廖易直目瞪口呆,見公主只笑,長子又躬身在身前,他閉上嘴,緊緊閉上嘴,見小火爐上茶水開,他一把子取過來,一氣倒在洗茶的水盂裡,用嘴吹吹,就這麼拿著去喝。
“父親,軍功過厚,歷年如此。御史們彈劾,有他們的道理。”廖伯武繼續勸,廖易直拿東西要砸他:“我問你小子學的功夫呢?”
廖伯武含笑躲避一下回道:“兒子百步可穿楊,上次宮中狩獵,”廖易直打斷他:“你功夫這麼好,去,把那一干子御史腿打斷!”
“真的這麼做了,著急的更是你。”莊敬公主不急不忙開口,她一開口,廖易直直直往躺椅上一睡,長長呼一口氣,見小兒子廖仲武也過來,廖仲武人如冠玉,他一出來,廖易直瞇著的眼睛裡很是得意,神色卻是不喜歡。
廖仲武比長兄更爲斯文:“回父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夫子說,”廖易直咬牙,伸出一根手指頭:“你叫什麼?”
“兒子是父親取名,名叫仲武。”
手指再對著廖伯武,廖易直咬牙:“你叫什麼?”
“兒子是父親取名,名叫伯武。”
廖易直騰地坐直,雙手扶住帶得搖晃的躺椅,咆哮道:“那你們少和我來文的,去,把那幹人腿打斷!”
兩個兒子都笑,兩個媳婦不知家翁何故發怒,小心翼翼跟來瞧瞧。公主笑吟吟:“你不要怪他們,他們不隨你入軍中,你知道我有苦衷。”
“那我的衣鉢呢?”廖易直和公主從來恩愛,難得當著人和她頂上。公主見他要毛,笑而不答。廖伯武笑瞇瞇:“父親,軍中還有郭師弟。”
廖易直沒好氣:“避嫌,你們就知道避嫌,武將打仗,沒功夫兒避嫌!”再把自己三個徒弟一通罵:“使人來,對安思復說,讓他長天白日家裡納涼!再告訴曾行衝的老子,老子不認他兒子這徒弟!蕭尚真……。”
大帥自己沒了語聲,這是很會避嫌的一個人。公主帶著兒子們輕笑,媳婦們幾年才見家翁一回,不敢笑,只垂頭不語。
“回父親,蕭師兄又云游去了,”廖仲武好心好意解開父親疑慮,廖易直嘆氣。莊敬公主對媳婦們笑容可掬:“你們去吧。”
再對廖易直道:“你手中有兵權在外,我是皇室血脈,兒子們再隨你去,這政見上,你我還敢如意?還能說自己想說的話?”
廖易直不理她。公主笑容滿面:“再說古來擔大任者,未必親臨戰場。兒子們在京裡,一樣是幫你。”
“你這話,和寧王相似,他聽了會喜歡。”廖易直不陰不陽給了公主一句,公主嫣然笑:“寧王我很喜歡他。”
夫妻兩個人黑眼珠子對黑眼珠子,廖易直迸不住的一笑,揮手對兒子們道:“烹茶,讓我看看你們功夫可比公主?”
湯琛從花旁柳下走來,老遠聞到茶香,過來笑著先討茶喝:“給我一杯子吃,我把好事兒告訴表兄。”
接過一杯茶,湯琛說出來:“厚樸往虞家去了。”廖易直一拍大腿,樂開了花:“好!這小子,總算開竅!”
往虞臨棲家裡去的郭樸心中遲疑,不是那麼的堅決。好在他是騎馬,馬步子不拖泥帶水,由著他馬繮帶到虞家,郭樸心中長嘆一聲,下馬來換上滿面春風。
怕春風不足夠,讓臨安端詳:“親切嗎?”臨安翹起大拇指:“舊友重逢。”郭樸差一點兒又嘆第二口氣,及時想起來自己來辦事,把嘆氣壓下去。
虞家的門人,不知道郭樸和公子的私事。客氣地讓等著,進去傳話回來,就有些過於客套:“公子不在。”
“我等他!”郭樸斬釘截鐵,在門上一站,好似千年百年就在這裡。他站得那麼服貼,站得那麼穩當,門人不自如,悄聲對另外一個人使個眼色,讓他往裡去報信,自己勸著郭樸:“這大熱的天氣,您說您這要是中了暑,我們怎麼交待?”
郭樸一絲不茍:“臨棲去了哪裡?晚上難道不回來?讓人尋他傳個話,我來找他。”門人牙根兒都滲得難受,公子一聽到姓郭,馬上甩臉子:“不見!”這一位,在這裡裝得很是停當,活似公子大熟人。
他不管郭樸,自己在門房裡喝茶扇扇子,不時伸頭往外面看。這一位熱得淚水“啪啪”往下掉,一頭一臉的汗還站著。門人十分佩服,果然是將軍,功夫過硬才能一站這麼久,而且一動不動。
郭樸一直站到晚上,中間虞臨棲母親出門,給了他一個白眼兒,對他行禮不理他。虞大人回來,給了郭樸一個白眼兒,對他行禮嘴裡只是嚷著:“老夫不敢受禮。”也不讓客,進去就不出來。
只有臨安安慰自己家公子:“有臥薪嚐膽的呢,”郭樸一愣神:“你說什麼?”他漸有思索,臨安嚇了一跳,小聲喊幾聲:“公子?”郭樸回過神,臨安擔心地問:“您對虞公子,可用不上。”
郭樸明白過來,笑得很是輕鬆:“對他,當然用不上。”街上燈掌起來,夜風吹得郭樸身上輕快,直到下馬,才重新心中沉重。
一時的輕快和想通,並不能解決整件事情。臨棲那裡,還是要接著去。
鳳鸞帶著孩子們等他,見父親回來,二妹從來先跑,念姐兒小步兒急跟上。把父親接到房中,二妹不知哪裡來的殷勤,幫著郭樸脫靴子。她咬著小牙使力,一笑露出小豁牙。
不會脫,只雙手抱定父親靴子,“嗨喲”使著勁兒。忽然脫下來,二妹人抱著靴子一起出去。退了好幾步,一跤坐倒在地上。
背後是楠木鑲雲母連背椅,旁邊是小幾,二妹撞得椅幾動幾動,發出響聲。鳳鸞過去扶,二妹自己站起來,好似沒摔著。再奔著父親那另一隻靴子去,郭樸自己解下來笑:“好了,再摔一把你母親要和我急。”
就這鳳鸞心疼的跟在二妹背後不住撫,二妹咧嘴笑:“沒事兒。”把郭樸也心疼上來,抱起女兒問長問短,又把念姐兒招來膝下。忽然想起來問鳳鸞:“找經濟外面買個園子,以後夏天帶你們住過去。”
“這裡不是挺好,小了點兒,不過祖父和父母親來住,一家人親熱。”鳳鸞雖喜歡,還是本著賢妻的節儉攔一攔,見郭樸笑得別有意思,鳳鸞省悟:“是了,有好園子買下來,收拾好了可以生髮。”
郭樸啼笑皆非,道:“你真守我郭家本分。”再一想虞臨棲是看不起生意子弟,郭樸面色又有不豫。
睡下來夫妻纏綿過,鳳鸞輕撫郭樸:“你有心事?我看得出來。初來總是認生,龐夫人對我說,鋪子裡和人爭東西,人家是京裡小姐,她吃了幾句話,氣得不行。”
“沒有的事,你家裡家外操勞,不必管我。”郭樸把鳳鸞緊抱一抱,直到肌膚上微汗又出,才鬆放一些,低聲道:“你是少出門的人,我倒不爲你擔心。”
鳳鸞低低地笑:“我哪裡要自己去買東西,家裡什麼都有。就是龐夫人,我勸她要什麼,使個人去。她不聽,說自己去逛痛快。這不,我又勸她幾句,讓她回去不要再氣。”
累了一天的郭樸朦朧要睡,鳳鸞又悄聲喊:“樸哥?”郭樸怔忡一醒:“嗯?”鳳鸞摩挲他的肌膚,柔聲道:“你別見盧家姑娘行嗎?”
“她都嫁了人,我怎麼見她?”郭樸被逗笑,鳳鸞面頰貼在他胸膛上,聽著那有力的心跳聲,心裡就安定:“今天薛夫人來說,盧家的姑娘有好些,”郭樸戲謔道:“你丈夫有這麼好?一個兩個只看上我?”
結合今天的事情,郭樸輕嘆一聲:“他們原本就不是相中我。”這聲輕嘆鳳鸞起疑,自己丈夫在說前女友時輕嘆,當妻子的會是什麼心情?
鳳鸞要問,又似自己太多疑。對盧家和郭樸死灰復燃的心,一直就是她心中惦量的一塊心病。好在盧姑娘嫁了,雖然嫁得鳳鸞恨不能她不嫁。
再聽到盧家一堆姑娘,包括表親。鳳鸞想想自己丈夫官比以前要大,她又多了心病。眸子前是樸哥堅定的胸膛,從來愛看不夠。再仰頭看到郭樸的下頷,又擡起身子看郭樸直挺的鼻子,睜著的黑眸…。
郭樸輕笑,拍拍鳳鸞的背。夫妻赤裸相對,只能是調侃:“還想?”鳳鸞微紅面龐,窩回郭樸懷裡,低低道:“別再和盧家的人,虞家的人攪在一處,好嗎?”
“我知道,”郭樸含糊其辭,溫柔親一親鳳鸞,大手原本攬在她肩頭,輕輕撫摸著:“睡吧,從今以後,再不讓你受委屈。”
月華潤潤,和燭光一起,映在夫妻身上。鳳鸞沉醉了,嬌柔答應著,沉沉睡去。郭樸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過日子裡,其實有不少意外事件。
不見得多大,卻會忽然出現。
由鳳鸞的擔心,再想到她委屈而去三年。郭樸痛恨虞臨棲,再打他一頓也不解氣。可是,明天還得去會他,指望著他能會自己。
虞臨棲是真的傷風,夏天傷風好得慢,他又是愛俏的人,不願意包著頭出去,也不願意鼻子腫著見人。
昨天晾了郭樸一天,虞臨棲心中快意,過了一夜,傷風居然好許多。他有事要出門,病下來耽誤幾天,讓人備馬,慢條斯理地問道:“門上可有人候我?”
聽使喚的小廝道:“沒有。”
虞臨棲心頭火起,再裝著漫不經心問:“後門上呢?昨天那個瘋子,可不能讓他看到我出門。”小廝是久跟他的人,認識郭樸,忙問道:“也沒有。”再殷勤來討好一下:“以奴才想,郭將軍心意不誠。今天一早,我把前門後門角門邊門全看過,沒有他。”
這是他用心當差,關心公子交友的話,引出來虞臨棲怒目的一眼,帶氣道:“那我們清靜,可以走了。”
虞公子從大門出來,精神好了,換上一身雪白長衫,腰間碧玉羅帶,手上帶著翡翠扳指,腳下雲履慢騰騰出來,見大門外果無郭樸,他淡淡交待門人:“我出城去,再有人來尋我,告訴他我雲遊四海,經年不回。”
他文武雙全,愛騎馬不愛坐轎。上馬帶著人出街口,轉角處是一處小茶館。見他在馬上,飛身撲出一個人,一把握住馬繮,正是郭樸。
郭樸笑容可掬:“臨棲,你哪裡去?”他眉眼灼灼,似無數日頭光放於面上。郭樸瞇著眼睛,笑容和平時一樣,親切地問:“臨棲,這天曬得人如干柴,你要麼清雅處小酌,要麼幽徑去採芳,把我帶上。”
虞臨棲瞪著眼睛,人快要哆嗦了,才冷眉冷眼出來一句話:“不是!”郭樸繼續笑:“那你跟我走,我有好地方喝酒,涼快的很。”
一抖馬繮,虞臨棲想要勃然大怒,卻只是怒不起來。對著郭樸的笑容,他心裡有一塊總是被撞。
他想起來原本是刻意接受郭樸,見他總是一片質樸,被他打動,無端的成爲好友,兩個人處處相合。
琴也和,簫也合,喜愛的詩句都相合。這纔有了幫他的心,爲他尋親事,爲他在寧王面前說不少好話。可恨這個人……無情無意!
郭樸還在絮叨:“我昨天尋了你一天,今天我機靈,我要是門上等你,只怕又一天。這天熱的,昨天熱壞了我。”
虞臨棲咬牙不能再聽,再聽往日溫情如流水,只是倒灌進來,他打斷話,生硬地道:“我有事!”
“我隨你去!”郭樸一句不鬆,笑嘻嘻:“難道你中午不吃飯?說你病了,看你,果然有些病容,你真是鬧笑話出來,我們習武的人,生什麼病?”
虞臨棲擡手就是一馬鞭子抽去,郭樸一動不動任他抽了一下,微笑看著他:“喝酒去?”虞臨棲身子顫抖得不能自主,他狠狠瞪著郭樸,這一下子就能釋前仇?
見郭樸帶著自己馬要走,虞臨棲知道自己今天甩不脫他。深吸一口氣道:“我有事,我去一個朋友家裡。”
“我陪你,”郭樸手一擡,臨安送上他的馬匹,再給虞臨棲請個安,上馬跟在郭樸後面。長街上全是人,不能行快馬。就是行快馬,虞臨棲捫心自問,也未必甩得脫郭樸。
他都會玩這一手,今天甩了他,明天一定又是這樣。虞臨棲索性不快不慢地行馬,任由郭樸跟在旁邊。
郭樸羅嗦個沒完,見到一處有名鋪子,就指去:“你說過的老湯鍋子,是這一家吧?”虞臨棲似笑非笑:“哼!”
又見一處,郭樸又手指:“你偷偷摸摸給表妹買粉的地方,是這裡?”虞臨棲怒目,重重地道:“哼!”郭樸不識相,再道:“你小表妹倒有眼色,五歲就相中了你。”他歪著頭:“現在嫁給了誰?”
“郭厚樸!”虞臨棲終於忍無可忍,一掃儒雅公子翩翩,暴喝起來。郭樸笑著帶馬往後面退:“哎喲,你不服,提我的糗事就是,我不如你,我的小表妹沒這麼可愛的。”
虞臨棲馬鞭子“劈里啪啦”上去,郭樸這一次不能再挨,舉馬鞭子架住。兩個人是在大街上,旁邊的人嚇得拔腿就跑,邊跑邊喊:“打架了!”
郭樸大笑,只是擋並不出力還手,邊躲邊逃,虞臨棲怒火熊熊,客也不拜,在後面緊追不捨,一定要狠揍他。
巡城的兵過來,認識虞公子。正要幫著虞臨棲,虞臨棲息息火氣:“我們玩呢。”打馬再追上去。爲首帶兵的覺得爲難,拉住虞臨棲的小廝,商議道:“仔細撞著王爺們,可不是好玩的。”
看前面的兩個人,早就跑遠。
郭樸早就相中一個城角幽靜的酒樓,把虞臨棲帶到樓下,下馬見鞭子又走來,郭樸一把接住。虞臨棲是用力抽打,以爲他躲避,郭樸接在手心裡,兩下子裡一較勁兒,虞臨棲吃一驚:“你小心,讓我看看你的手。”
依言郭樸鬆開手,手心皮開已經在流血。他取出帕子自己包上道:“沒事,這算什麼。”有香氣撲鼻,虞臨棲送上自己的帕子,臉上繃著還在生氣,郭樸嘻笑接過,和以前一樣,拿到送到鼻子前面聞聞,調侃道:“又是茉莉香。”
他不客氣地纏在手上,虞臨棲居高臨下,定定地看著他。以前的種種,同吃同在一個帳篷裡睡,都在眼前……
“臨棲?”郭樸喊醒他:“上樓去吹風。”虞臨棲哦了一聲,下馬和他上去。見果然是清雅地方,樓下有花,還有一片海子。有風吹來,就帶上花香。
小二先鋪按酒,四樣子涼菜也精緻,新鮮筍子,一尾鰣魚,火腿紅處如火白處勝雪,再就是一盤子嫣然櫻桃。
虞臨棲微有一樂:“你還記得?”郭樸一笑:“當然,你不能用大葷,就是這火腿,我提前讓他們蒸了又蒸,去掉多少油。”他拿筷子送來一片:“你嚐嚐,不油。”
“你早讓他們安排的?”虞臨棲不敢相信的問。世上的公子哥兒不少,各有癖性。像虞大人這種,有階級潔癖,也有潔癖。
郭樸以前就給他挾菜,現在送來虞臨棲也吃。咬一口果然不油,他心中五味雜陳。酒倒上來,郭樸舉杯離座。
兩個人在雅間裡,郭樸躬身一禮:“臨棲,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則個。要是不能,你打我一頓,把我打得似豬頭。”
“豬頭”兩個字,虞臨棲火上來。他從來自命翩翩,被郭樸打得不敢見人。端起面前的酒,對著郭樸劈面潑過去,盡數潑到郭樸臉上。
郭樸閉目,睜開眼時,一臉全是酒水往下流。他伸出舌頭舔舔嘴邊:“這酒不錯,值三兩銀子。”
“哼!”虞臨棲陰沉著臉不說話,郭樸歸座重新倒上酒,拿袖子擦乾淨面上酒水,端起自己的酒杯,陪笑道:“乾一杯?”
虞臨棲舉杯就幹,“砰”地往桌上一放,郭樸陪他幹了,再倒上,兩個人又一氣幹了。三杯過,虞臨棲站起來就走:“面子給你了,我說過,我要拜客。”
“哎,臨棲,”郭樸陪著他一起下樓,拉著他衣袖從樓上說到樓下:“幫我打聽楊英,他是個粗人,你還不知道他?他就那性子,不好是不是,可他在哪裡我都不知道,”
虞臨棲翻身上馬,又是快意多多,對郭樸一字一句道:“你管得了自己就不錯,還管別人?”郭樸拉住馬繮不讓他走,很是堅決:“讓我見見!不然,”他壞壞地一笑:“你的小表妹,”虞臨棲生氣地道:“郭厚樸,你以後少嘴裡胡沁,我們前帳揭開,以後這朋友,不再是了。”
“以後還處不一樣,”郭樸跟著馬跑幾步,在後面喊:“我說,我下午去刑部,行個方便。”虞臨棲不回話,只喝一聲:“駕!”打馬如飛般離去。郭樸在後面自言自語:“這盤根錯節的關係,真複雜。”
臨安在後面心疼他:“公子,你就是要去,得先回家換換衣服。你手上的傷要包,再淨個面吧。”
雅間裡發生什麼臨安不知道,可是虞公子是個“陰”人,這是臨安也知道的。受他提醒,郭樸一想也是,打馬往家裡去,本想在二門外換衣服。二妹是個亂跑的人,歡呼一聲:“父親回來了,”
喊過還不過來,轉身往二門裡去。郭樸只得進來,見鳳鸞和陪楊英夫人坐著。郭樸渾身酒氣還有,手上包著,鳳鸞大驚失色:“你,你怎麼了?”
楊英被抓走,鳳鸞今天才知道。心裡七上八下,擔心盧家,擔心虞家,擔心郭樸也被抓走,見他狼狽回來,鳳鸞馬上淚水盈盈:“樸哥,你吃的什麼苦?”
郭樸實在無心安慰妻子,對傷心欲絕的楊英夫人道:“我這就去看他,你別擔心,他沒有大事情,吃酒打架,過幾天就出來。”
這個時候,鳳鸞把郭樸手上包紮打開,見是一條鞭痕皮開肉綻,鳳鸞又怕又疑,當著人不敢多問,讓人送來外用的藥,給郭樸敷上。
二妹在旁邊瞪大眼睛,難得嚴肅一回,小臉兒繃著問父親:“我打他去!”郭樸摸摸女兒的小腦袋:“有你這句話,父親不疼了。”
“那是很疼的是嗎?”念姐兒大幾歲,會問這句話。郭樸混賴到鳳鸞身上:“你母親不輕手輕腳,弄疼父親。”
鳳鸞白眼兒他,又心疼他。顧不得陪楊夫人,請她自坐。送郭樸進房換衣淨面,強按他睡一會兒,叮囑下午再出去,郭樸要了幾個香吻,老實睡下。
其實也睡不著,二妹在牀前打扇,“呼呼”好似走風車。念姐兒打得輕輕,郭樸又心疼女兒手臂酸。
鳳鸞送走楊夫人,見丫頭們把郭樸包手的兩條帕子洗乾淨晾出來,她走來看。剛纔就聞到香氣不一般,又看到一個字繡在上面。
現在細細地看,見這個字自己認識。這是“虞”,是虞臨棲大人給樸哥來信,要爲他重作冰人的那封信上,落款小印上有虞臨棲三個字,鳳鸞爲“冰人”,所以認得清,記得住。
夏日近午時,院落中碧色沉沉。鳳鸞面上堪比碧色,心裡堪比沉沉。和虞大人在一處?樸哥昨天晚上才濃情蜜意地說,不讓鳳鸞受委屈。
由虞臨棲要想到盧家,侯秀才見到盧姑娘就拋棄髮妻,鳳鸞心中痛恨之餘,更把盧家和虞家當成一塊心病。
悄步兒回來,見兩個女兒一牀頭一牀尾打扇笑語不停。鳳鸞帶笑問郭樸:“樸哥,剛纔和誰吃酒打架?”
“你不認識。”郭樸說著,繼續和女兒們玩笑:“手痠不酸,真能耐,打了這一會子。”鳳鸞笑容不改,再問:“帕子上的字是哪一家的?”郭樸恍然大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虞家,我怕你聽到不喜歡,這個虞家,不是你不喜歡的那個虞。虞家在京里人多呢,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