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幕，細針一般灑在玄色披風(fēng)上，歸海莫燼負手站在夜色中，仰首承接著細密的秋雨，目光幽深，眉宇微蹙。
身後營帳連接，悄然靜寂。自從接到京都海清帝中毒的消息他匆匆做了部署，便在五千黑翊軍的護衛(wèi)下，快馬向京都趕。
心知形勢緊迫，更惦念身在京城的覓塵，歸海莫燼一路星爺馳騁，給每個黑翊軍皆配備了精悍戰(zhàn)馬兩匹，一路換乘，五日竟生生趕到了慶陽。
前日在渡原城，總算是和蒼亦碰了頭，已經(jīng)見到了銘兒和音兒，可是想到獨自呆在宮中的覓塵，歸海莫燼只覺整顆心都要糾成一團。
這幾日幾乎沒有下過馬背，縱使鐵打的人受不住，馬屁更是多有口吐白沫。無奈之下他只能下令休整一夜，一面則不忘讓柳逸遠前往慶陽駐兵營地徵調(diào)戰(zhàn)馬。
“王爺。”
身後春來慕揚急急的腳步聲，伴著他微揚的喚聲，歸海莫燼轉(zhuǎn)身：“說。”
“高公公來了，片刻便到營中。”慕揚喘息道。
歸海莫燼眉宇驟然蹙起，大步便向營帳前走去。高錫乃是海清帝貼身太監(jiān)，此刻更是應(yīng)該死死守在海清帝身旁，也是萬萬不能離開皇城一步的。
他竟到了這裡，那邊說明，海清帝……怕是已經(jīng)歸天了。
歸海莫燼剛走到營帳最前，遙遙便望一隊人馬向這邊衝來，他目光閃爍，雙眸微瞇。
高錫勒馬，喘著粗氣爬下馬背，望向歸海莫燼的眸中帶著幾分興奮，幾分焦慮。
歸海莫燼眼見歸海莫燼轉(zhuǎn)身，忙快步跟上，他心知形勢緊急，也不多言，低聲道：
王爺，皇上三日前龍馭賓天了。“
歸海莫燼雖是心中已經(jīng)猜到，可驟然聽他這般說亦是心頭一驚，腳步微頓，蹙眉點頭，向大帳走。
高錫見他面沉如水，顯是在思索著什麼，便也不再多言，緊步跟著。
歸海莫燼走至帳前，停下腳步，沉聲道：“慕揚，傳令下去，大帳白步之內(nèi)，不得留人。你和呂勁、許奪速到大帳。”
慕揚見歸海莫燼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忙應(yīng)聲而去。
入了大帳，歸海莫燼卻也不急著詢問政事，輕靠椅背，望向高錫：“郡主還好吧？”
帳幕一掀，呂勁、許奪、慕揚閃身而入，也打斷了歸海莫燼看信的動作。高錫此時，才微微一笑，將袖中詔書抽出，大步走至帳中，高高捧起跪在了地上。
“高錫拜見聖上，吾皇萬歲！”
歸海莫燼展信動作驟然一滯，目光凝滯在高錫高高托起的聖旨上，雙眸瞇起，眸中幽黑無垠。
慕揚等人一愣，這才反應(yīng)過來，面上狂喜，齊齊跪地，跟著參拜。
歸海莫燼蹙眉起身，繞過長案，接過高錫手中聖旨，攤開來看，一面沉聲道。
“都起來。”
高錫起身，笑道：“老奴深恐誤了事，便帶著幾分小子快馬趕了過來。宣召的儀仗隊都滯留在了後面……”
歸海莫燼劍眉微蹙，輕擺手。
“無礙。”
他目光沉沉凝望著明黃聖旨上“甚肖朕躬，傳位朕之四子翰王”幾個字，面沉如水。
高錫也心知此刻京中危機，不是講究禮節(jié)的時候，微微猶豫，貼近歸海莫燼，低聲道：“皇上歸天前召見了海勐，當(dāng)時殿中只有慕王在側(cè)，醫(yī)聖子走後，皇上毒素攻心。”
他將聖旨放在桌上，展開覓塵的信，細細看了起來。慕揚等人見他神色專注也都不敢說話，屏息靜待。不長的一封信，歸海莫燼看得面色數(shù)變，待最後終是脣際掠過一絲笑意，面容也柔和了不少。
“王爺，皇上已經(jīng)歸天三日，京中局勢瞬息萬變。唯今之計，王爺需得速速回京登基啊！”高錫眼見他目光自信上移開，忙焦慮道。
慕揚面有喜色，道：“濟州、同州兵馬已經(jīng)按照王爺?shù)囊馑紲?zhǔn)備妥當(dāng)，只要王爺一聲令下大軍三日便可逼近雒陽城。京城中內(nèi)有程將軍控制禁衛(wèi)軍，外有慕靖掌控虎翼軍。如今又有傳位的詔書在手，只要王爺回京，登基爲(wèi)帝，順理成章。”
“是啊，王爺，屬下這就吩咐下去，令兄弟們拔營。待逸遠一回來，馬上便護送王爺回京。”呂勁也上前道。
歸海慕靖卻是盯向高錫：“皇上駕崩前可曾說了什麼？”
“沒有，皇上受毒物影響，清醒的時候本就不多。大部分時間只有慕王陪伴在側(cè)。”高錫面容微沉。
歸海慕靖劍眉微蹙：“高公公，當(dāng)年青嶺的事情你是知曉真相的。依你看，皇上這傳位詔書如何？”
高錫一愣，在歸海莫燼銳利的目光下又覺心一驚，蹙眉道：“王爺，皇上傳位王爺有幾分真心老奴不知，但有幾分是迫於壓力，老奴卻是知道的。皇上雖是身中蠱毒，可腦子還是清醒的。南方大軍現(xiàn)下皆掌控在王爺手中，鎮(zhèn)北軍雖是名義上由慕王爺制，可慕王已然歸京，相反統(tǒng)領(lǐng)慕靖乃是黑翊軍舊部，這點皇上心裡可清楚的很。放眼海天兵權(quán)幾乎都掌控在王爺手中，皇上怕也是被逼無奈。他心中拿不準(zhǔn)王爺?shù)男乃迹袅⑺藸?wèi)帝，王爺縱使甘願臣服，到時候新帝能不能奪取兵權(quán)尚不可說。所以爲(wèi)保海天不起風(fēng)波，他只能傳位王爺。”
歸海莫燼輕勾脣角，思忖片刻，豁然起身。
“慕揚，帶鋒銳營一百個兄弟隨本王連夜起身回京。許奪，你快馬趕赴同州令王京領(lǐng)兵南下。呂勁跟著大隊壓後，按原定速度趕路便是。”
慕揚一愣，面容微驚：“王爺要打先回京？這怎麼行！”
“如今京城風(fēng)起雲(yún)涌，太不安全了！王爺三思！”
“一百個弟兄哪裡能護王爺周全，緊也不緊著一兩日啊！”呂勁、許奪也驚呼道。
高錫雙眉微蹙，沉聲道：“王爺就那麼信任慕王？京城中尚有九城御林軍，京畿衛(wèi)不在控制之中。王爺三思。”
歸海莫燼卻是脣角輕勾，輕擡右手，望著手中覓塵的信，笑道：“你們不必多動，本王不是信慕王。本王……信的是塵兒。再者，只要八帝守在渡飛關(guān)，郇陽擄南軍堅守不動，便能震撼京都，料想他們也不敢亂來。”
雒陽城，皇帝龍馭賓天已經(jīng)七日，一場秋雨也下了七日，樹葉花木盡皆飄落，寒風(fēng)吹過，滿城吹過，滿城素白，滿目蕭索。
海清帝的靈柩展示停放在清和殿，連日的陰雨讓皇宮越發(fā)顯得淒涼緊張，禁衛(wèi)們早已披掛麻衣，放眼望去只有漫天的白色飄零在風(fēng)中。皇宮之中，人人自危，靜的可怕。
這日天光終於放晴，望著太陽一點點升上晴空，覓塵只覺壓抑的心情也好了不少。海清帝駕崩，敏妃憂思過度，一下子便病倒了，歸海莫湛又整日忙綠。這些天覓塵一直呆在明軒宮，行鍼診病，侍奉湯藥。
今日眼見天氣好轉(zhuǎn)，難得的敏妃的氣色也好了許多。覓塵便辭退宮女，緩步在小花園中賞花。明軒宮的小花園雖是比不上御花園品種稀奇，但皆是敏妃精心奉養(yǎng)的。
一片藍海棠經(jīng)了秋雨，難得的沒有凋零，反倒更見冰清玉潔，花姿瀟灑，雅素有致。覓塵看得歡喜，一時興起，便吩咐宮女到沐陽宮去取畫板，顏料。
泰山封禪前她住在沐陽宮，雖是後來出宮，但一應(yīng)用品卻都留著宮中，其中包括她做水彩畫的一套用具。覓塵吩咐宮女支起畫板，調(diào)試了顏料，便凝神畫起了眼前美景。
“好美。”
一聲驚歎自身側(cè)傳來，覓塵一驚，險些將手中的畫筆脫手。
“呵呵，嚇到你了？”
清風(fēng)般的笑聲傳來，覓塵扭頭正迎上歸海莫湛清風(fēng)朗月般的面容，她微微一愣。
有多久了，不曾見到他這般笑。最近他總是緊蹙著眉頭，一副心思沉沉的樣子，覓塵也能想象他面臨的壓力。如今見他又這般笑，竟覺恍若隔世，不免看得發(fā)呆，喃喃道。
“真好……”
歸海莫湛微怔，品味到她話中的疼惜，眸有暖意，又是一笑，目光凝滯在她的眉心。那裡，一抹藍色的顏料俏皮地粘在上面，他輕輕擡手：“瞧你，都成花貓了。”
手剛要出到覓塵的額際，卻又一滯目光一轉(zhuǎn)，執(zhí)起最細的畫筆，輕託覓塵的下巴，笑道：“別動。”
覓塵淡笑，望著他輕輕擡手，目光專注地凝視著自己。眉心傳來酥酥癢癢的感覺，覓塵咯咯而笑。卻是歸海莫湛手腕輕動，用畫筆在她眉心點畫輕勾。
歸海莫湛幾筆勾畫，那抹粘在覓塵眉心的藍色顏料已在他的指端化成了一朵盛開的青蓮，他滿意一笑，退後一步，定定望著覓塵，雙眸越發(fā)如浸透了秋雨，溫潤明亮。
覓塵被他盯地不好意思，起身笑大批：“我去看看你把我畫成什麼樣了。”
歸海莫湛見她身姿輕靈跑向院中的清湖，搖頭失笑，邁步跟上。剛走兩步目光卻凝滯在前方，但見一個高大的人影一晃自迴廊下穿過，眼見便要穿過月門，輕功竟是精妙絕倫。若不是歸海莫湛正對著那邊，根本就發(fā)現(xiàn)不了他。
歸海莫湛眸有微異，揚聲喚道：“英叔！”
付英聽到喚聲，身體一僵，心一緊，停下了腳步。回過身，遁聲望去，正見歸海莫湛自影牆後邁步而出。他眸有懊悔，卻瞬間不見。
覓塵被他突來的喚聲嚇了一跳，扭頭竟見院中多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又是一驚。這人武功好高，她竟是絲毫未注意到他何時在這裡的。
“老奴方纔沒有看到王爺，還望王爺見諒。”
“英叔怎麼在這裡？”歸海莫湛舒緩一笑，扶起付英。
“相爺?shù)胗浤锬锏牟。罾吓珌砜纯础！备队⒐淼馈?
歸海莫湛盯著他的雙眸卻是微微一瞇，宮中已經(jīng)九門禁閉，宮外人此刻是萬萬進不得宮的。付英竟在此處，那邊是鄒傑臣費心將他送入宮的，只是看望母妃，萬不會如此大費周折。
他心中雖是狐疑，但也知道既然付英不肯說，就算他問了也得不到實話。面上不動聲色，笑道：“可見到母妃了？”
“見到了，娘娘還令老奴回去告知相爺，讓他莫要記掛呢。老奴多謝郡主，娘娘氣色好了許多，都是郡主的功勞。”付英說著竟欲跪地行禮。
覓塵早就聽說右相府的管家付英在福州港甚有威信，又給歸海莫湛和鄒苑曦尊爲(wèi)長輩，現(xiàn)在見他俯身給自己行禮，忙笑著扶他。
“娘娘待我甚好，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
付英也不堅持，望向歸海莫湛：“相爺還等著老奴回話，老奴告退了。”
歸海莫湛笑著點頭，眼見付英轉(zhuǎn)身，他眉宇微蹙，心思微沉。
覓塵望著付英背影笑道：“這英叔武功定然甚爲(wèi)厲害，走路衣不染塵呢。”
歸海莫湛淡笑，看向付英腳下，正見他擡步邁出月門，歸海莫湛目光驟然凝滯在他擡起的鞋底上，面容大度。
覓塵看的清楚，心下奇怪，扭頭付英已是消失在了眼前。她不解看向歸海莫湛，卻見他雙眉緊緊蹙著，雙拳微握，滿面沉重。
“怎麼了？”
覓塵焦慮的問聲傳來，歸海莫湛驟然擡手拉住他：“塵兒，你現(xiàn)在變到母妃寢宮，今日萬不可離開她的視線。記住了！”
他說罷，轉(zhuǎn)身便走。覓塵一驚，心一糾，忙拉住她。
“是不是他們預(yù)謀了什麼？你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歸海莫湛眼見她一臉焦慮，目光輕閃，快速道：“英叔腳底沾著紫色泥土，那種泥土京城中只有吳府有。”
覓塵思緒急轉(zhuǎn)，面容微變，狐疑地盯向歸海莫湛，聲音微變：“哪個吳府？”
歸海莫湛擡手輕撫她冰冷的面頰：“吳戈一的夫人酷愛養(yǎng)花，她養(yǎng)了一種甚爲(wèi)稀有的碧螺花，專用這種特質(zhì)的紫色泥土。”
拿覓塵只覺頭腦一陣轟鳴，卻聽歸海莫湛道：“塵兒，相信我，我定不會讓他出事！乖乖呆在母妃宮中，哪裡都不要去！”
面上似有寒風(fēng)拂過，覓塵擡眸，眼前青影一閃，歸海莫湛已是施展輕功遠去。覓塵只覺渾身透骨冰冷，吳戈一因爲(wèi)其女婚事和莫燼儼然已成死敵。他們預(yù)謀了什麼？會對莫燼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