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上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最想回到哪一年?
只是一切不可以重來,因而問題本身充滿了遺憾。
二〇〇七年年初,我十八歲,還有半年的時間就要參加高考。
但我並不像其他的高三學子那樣痛苦緊張,相反的,那段時間是我和藍方顏最甜蜜溫馨的時候,高考的壓力對於我們來說,只是繼續讀同一所大學的動力。
每天午休我都會跑到超市買兩罐可樂,和藍方顏一起蹲在地上慢慢地喝。還有半小時就要上課了,可是,我們沒有半點高考迫近的自覺,像兩隻廢物一樣,蹲在道邊曬太陽。
Y城的冬天,只有中午那一小段的陽光才真正算得上有點溫度,腳下的水泥地也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散發出一種陽光特有的甜香,人踩在上面,莫名地產生一種微醺感。
我在這樣的陽光下扭過頭去看身邊的藍方顏,他拿著可樂罐的手很好看,像一雙魔術師的手,修長潔白。他用這雙手拉開可樂拉環,冰涼的氣泡冒出來,又瞬間消失不見。
這些細節雖然毫無新意且平鋪直敘,但是可以讓我感覺到甜蜜,又時常模糊地爲這種甜蜜悵然若失。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我愛著他時彷彿走在浮沙之上,細沙柔軟滾燙,但我永遠也不知道,下一步會不會踏入萬丈深淵。
我在心裡說,再也不會如此刻這般去愛任何人了。
在一節英語課上,我對藍方顏說:“一起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吧?”
我決定帶他去看看那條可以通往寧星村的老鐵軌。
三月初的一天,我們一起逃掉了晚自習,手牽著手搭上了一輛開往郊區的大客車。老舊的客車在三月的寒風裡搖搖晃晃,像是行駛在浩瀚無邊的大海上。
“好冷啊。”我笑著鑽進他的臂彎裡,只露出兩隻小眼睛,充滿好奇地盯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
藍方顏的手臂環繞在我的背後,身上那種淡淡的清涼躍上我的鼻尖。我們像一對私奔的情侶那樣,聽著彼此的心跳,胸腔裡灌滿奇蹟般的溫暖。
“藍方顏。”我擡起頭輕輕地對他說:“我覺得自己很幸福。”
他低下頭來看著我,溫柔地親了親我的額頭。
窗外是一望無垠的沉沉暮色。
我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郊區的空氣新鮮得讓人感動,我們喝光了在車站買來的熱牛奶,挽著手臂走到鐵軌附近。初春的冰河正在融化,寂靜無聲的世界裡,遠遠地傳來河面的冰層裂開的聲音。
細微的,堅強的,世界復甦的聲音。
絳紫色的天空下,隧道看上去就像一座屹立在鐵軌上的城堡,郊區的夜晚來得要比市區早一些,已經有點點的星光密密匝匝地自遠處涌來了。一開始只零星地看得到幾顆,後來,越來越多,數著數著就再也數不清楚了,這樣的景色讓人的心變得寬闊。
“藍方顏。”我們站在隧道邊上,我抱著他的胳膊:“這個地方最開始是我哥帶我來的,那時候我剛到Y城沒多久,奶奶就去世了,我非常思念她,所以我哥就帶我來這裡。他告訴我,有什麼想對奶奶說的話就在這裡說出來,開往寧星村的火車就會把我的話帶給奶奶聽。”
“你哥哥對你很好。”他低頭揉了揉我的腦袋。
“是這樣。”我說:“我媽媽是個完美主義者,她不喜歡我,總是說我和爸爸一樣註定了是個廢物。你看我媽說話就是這麼帶刺,比她喝的那些洋酒還嗆人。我爸爸呢,他雖然愛我們這個家,可是,總也沒辦法投入到生活中去。你知道嗎?他只想當一隻閒雲野鶴,可是,他怎麼不想想,野鶴也是要吃飯的啊。”
我不好意思地衝他笑笑:“我是不是太囉唆了?”
“不,沒那回事。”藍方顏認真地看著我:“我喜歡聽你說話,說什麼都行,然後呢?是不是該說說你哥哥了?”
“嗯,我哥哥啊,全家只有他肯問問我,漪涵,你累不累?漪涵,你餓不餓?漪涵,你是不是不開心?或者,什麼事情讓你這麼開心啊?只有他,只有我哥哥,他願意來理解我,聽我講講我的世界。”
“所以啊,哥哥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最喜歡的人。”
藍方顏露出爲難的神色,他說:“這可就難辦了,我一直以爲我纔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最喜歡的人。”
“你?”我睨他一眼:“你當然不是!”
看著他不滿的表情,我突然很高興,踮起腳吻了他一下,然後,我放開他的手臂,一個人跑進隧道里扯開嗓子大叫:“藍——方——顏——”
我知道我的聲音結實地撞擊在牆壁上,發出一遍一遍的迴音。
藍方顏就站在隧道的入口處,他的身後就是一片浩瀚得讓人眩暈的星海。
我忍不住繼續大聲地喊:“藍——方——顏——”
然後,當迴音一遍一遍傳進耳朵裡的時候,我閉上眼睛,對著站在隧道口微笑的藍方顏大聲地說:“我——愛——你——”
藍——方——顏——是——葉——漪——涵——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
迴音替我重複了很多遍,最愛的人。
“最——愛——的——人——”
然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看見我最愛的人近在咫尺。
幽暗的隧道里,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清香。
我們接吻,像《羅馬假日》裡那樣。
直到更深的夜晚來臨,我們坐在回程的車裡,像兩條擁有過一整片海洋的游魚,穿行在城市的霓虹之中。大雨欲來未來,空氣清涼潮溼。
我想,我這輩子大概已不可能再做同樣的事,說同樣的話了,哪怕那個人是你。這樣用盡氣力的愛情只有一次,我毫不猶豫地把它傾注於你,此後再也不會有了,再也不會。
四月,城市開始回溫,離高考還有兩個月的時間。
具體的日子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好像是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我和藍方顏午休過後一起回到班級。
然後蘇語就走了過來,攔住了藍方顏的去路。
她說:“你好藍方顏,我叫蘇語,蘇東坡的蘇,語文的語。”
“嗯……”藍方顏露出疑惑的神色,說:“我知道。”
蘇語一雙杏眼染上溫柔的笑意:“可是,我們同學三年,你從來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以爲你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藍方顏禮貌地說:“對不起,我沒有注意。”
“沒關係。”她爽朗一笑:“那,你可以把你的筆記借給我嗎?”
大概就是從這一秒開始,有些什麼我無法明確表達出來的東西,正在不知不覺地改變著。
“藍方顏,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嗯……也許吧。”
自那之後,我常常可以看到蘇語出現在我視線裡,主要是我的視線範圍通常都是以藍方顏爲圓心展開的,而蘇語就常常圍繞著我的圓心以各種方式出現。
就連劉笑笑都說:“快畢業了,班裡的風sao味越來越濃了,大家都忘了高考過後還有美好的大學等待著我們,怎麼一個個都急得像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一樣。”
“哦,對了,特別是蘇語。”她總結道:“漪涵,就算你們家藍方顏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爲葉漪涵,但你也不能真的就這樣被矇在鼓裡吧?現在咱們班的人誰不知道蘇語喜歡藍方顏?”
“現在咱們班的人誰不知道蘇語喜歡藍方顏。”
是這樣嗎?也許吧。
時間不知不覺,而我卻一直後知後覺。
也許我並不是後知後覺,我是說,也許我早就有所察覺,只是我不允許自己知道。我在逃避,在感情面臨考驗的時候,我像發了瘋一樣地東躲西藏。
我真的非常懦弱,懦弱到不敢面對自己的愛情。
我甚至一個人悄悄地想象過沒有藍方顏的生活。
一個人走在偌大的校園裡,一個人吃午飯,一個人讀書,一個人放學回家,一個人看鴿羣和夕陽。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原來沒有了藍方顏的生活,光是想一想,心就已經疼成了一片。
但是該來的總是要來,好戲還沒有登場,太早投降的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無邊的黑暗。
高考前四天,蘇語對我說:“我喜歡藍方顏。”
她坐在桌子上,小腿在半空中晃來晃去,整個教室就只剩下我們倆,藍方顏因爲家裡有事提前回去了。
我說:“爲什麼不去告訴藍方顏?”
她笑了:“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告訴過他?”
“所以呢?”我迎上她的眼睛:“你是要告訴我他的回答嗎?”
蘇語答非所問,笑容裡明顯浮現出一絲嘲諷:“你怕了?不過你放心,喜歡藍方顏是我的事情,我告不告訴他也是我的事,至於他的回答,那是我們之間的事,你參與不了,也別想參與。”
“我只是想告訴你,別以爲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樣癡情,那種……類似於辦家家酒的癡情,其實並不值錢。”
她從桌子上跳下來,拿起放在一旁的淺藍色書包,轉身離開教室。
現在教室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人,**靜了,安靜得有些壓抑。
我慢慢地坐在座位上,控制不住地想,藍方顏爲什麼沒告訴我?爲什麼沒告訴我?爲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站起來,穿過一排排的桌椅,走出教室,操場上殘陽如血。
那天晚上我給藍方顏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後我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
他在那邊餵了半天,才輕聲問我:“是漪涵嗎?漪涵你怎麼了?你在嗎?”
我忍著喉嚨裡就快要溢出的哽咽,嗯了一聲:“在。”
“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你在做什麼?”
“在做試卷,馬上就要高考了,想在考前多做一些題目。”
“真乖。”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做了多少了?不要熬夜,還是要注意休息,才能在考場上發揮好。”
“嗯,我知道。”我握著話筒的手加重了力度。
“藍方顏。”
“怎麼了?”
“我愛你。”
“我知道,乖,早點休息吧。”
“你呢?你愛我嗎?”我急忙拋出這個問題。
“你怎麼了?漪涵。聲音聽起來怪怪的,你在哭?”
“沒……沒有。快告訴我,你愛我嗎?像我愛你一樣愛我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回答我:“是的,漪涵,我愛你。”
可是,你永遠不會像我愛你一樣愛我。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
窗外的星光在黑夜中逃竄,就快要下起雨來,我透過小小的窗戶看著天上漸漸隱匿在雲層之後的月亮,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個預感很快得到驗證,考前假期第一天,藍方顏失蹤了。
與其說是失蹤,倒不如說是我找不到他了。
我打過無數的電話給他,都是無人接聽,如此三天,一直持續到高考那一天。
二〇〇七年六月五日,高考前二十分鐘,我的手機振動了。
是一條來自陌生手機號碼的短信息。
“不用擔心,我已到考場,這幾天沒能打電話實在抱歉。你不要緊張,發揮出平時模擬考試的實力就可以。加油。藍方顏。”
我急忙把電話回撥過去,但那邊已經關機。
即使是隻收到短信也是好的吧,至少證明他沒事,不是嗎,我合上手機,低頭走向考場。
之後又是漫長的杳無音訊,直到高考結束,藍方顏也沒再跟我聯繫過。
時間就這麼一天一天地流逝,我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不停地撥打他的手機號碼,後來那個號碼被我打到關機,我就不停地給他發短信。
“藍方顏,至少告訴我你在哪裡啊。”
“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我去你家找過你,可是,鄰居說你和你媽媽好多天沒有回家了。”
“是去畢業旅行了嗎?”
“藍方顏你在哪兒?”
“你究竟在哪裡?”
……
無數的疑問、擔憂、不安、恐懼,密密麻麻地壓在心裡,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幸好葉易安放了暑假回來,他一直陪著我,有空就騎單車帶我到藍方顏家附近轉悠,鄰居們都說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們母子倆了。
就這樣一直到二〇〇七年七月,小暑。空氣悶熱,無風,是暴雨來臨的前兆。
我草草地吃過晚飯,就趴在桌子上繼續堅持不懈地給藍方顏發短信。發到第三條的時候,腹部突然一陣劇痛,媽媽不知道去了哪裡,爸爸也不在家,猝不及防的疼痛讓我瞬間跌入黑暗的深淵。我像一隻基圍蝦那樣蜷曲著身體,滿頭大汗地發著抖。
“哥……”我勉強地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哥……我肚子很痛……”
我看見葉易安衝了進來,擰開了燈。他嚇壞了,不停地叫我的名字,然後把我抱起來,衝出家門。
手機被我緊緊地攥在手裡,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那樣,不肯放手。
外面雷聲轟隆,傾盆大雨滂沱而下。
醫院診斷爲急性闌尾炎,需要立即動手術切除闌尾,葉易安通知我爸趕來,簽了手術協議。
二〇〇七年七月,小暑。Y城遭遇近二十年來最**雨襲擊。
整個城市被籠罩在厚重的雨幕之中,像一座屏蔽在玻璃圍牆之內的海底城市。
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我在病牀上睡了三個多小時,體內殘留的麻藥漸漸失去藥效。睜開眼睛的時候,腹部的刀口傳來一陣陣切膚之痛。
“別亂動。”葉易安俯身摸了摸我的腦袋:“麻藥過後傷口會疼,你現在要好好休息。爸回家給你煲湯去了,媽電話關機,等她開機後我們再聯繫她。”
我舔了舔乾燥的嘴脣,輕輕地點了點頭。
窗外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發出悶重的聲響。葉易安把我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猶豫著告訴我:“漪涵,在來醫院的路上,藍方顏給你發過一條短信。”
“什麼短信?”我掙扎著要去拿手機。葉易安讓我別動,把手機拿給我。
幽藍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又一個陌生號碼。
“今晚十點,老鐵軌見。藍方顏。”
我把電話回撥過去,葉易安說:“沒用的,我試著給這個號碼打過電話,那邊一直關機。”
“現在幾點?”我問他。
“九點四十。”
“哥,我得去找他。”我帶著哭腔看著葉易安,疼痛和擔心讓我語無倫次。“他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所以不停地換手機號碼。哥,他現在找我,一定是想讓我幫幫他,我必須得去……”我抽泣著,生怕藍方顏會因爲我的遲到而出現什麼差池。
“漪涵,你不要慌。”葉易安語氣輕柔,像是在對一個小孩子講話。“一定會有辦法的,你看外面下這麼大的雨,也許也不會去了,你說對不對?”
“不會的。”我斬釘截鐵地說:“藍方顏說要我等他,他就一定會去的。”
“好好好。”葉易安妥協:“可是,你現在才做完手術,下地都困難,要怎麼去找他?”
他想了想,提議道:“這樣吧,我替你去一趟。如果他是找你幫忙,我就替你幫他的忙。如果他只是想見你一面,我就帶他來這裡見你一面,好嗎?”
“可是……”我扭頭看向窗外,大雨像霧一樣籠罩著一切目之所及的景物。
“別擔心。”葉易安對我溫柔地一笑,輕輕地颳了一下我的鼻樑。“我們漪涵長大了,學會爲愛奮不顧身了,作爲哥哥還真是有點傷感啊。不過既然是漪涵喜歡的人,一定是個不錯的傢伙。你放心,我一定會等到他來爲止,帶他來見你。”
我看著哥哥胸有成竹的微笑,終於點了點頭。
只是那時候的我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那是葉易安在人間最後的笑容。
那麼溫柔,像陽光一般綻放在寒冷黑暗的雨夜裡。
“那我先走了。”
他推開病房的大門,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二〇〇七年七月,暴雨。葉易安離開人世。
警方從隧道里擡出他血肉模糊的屍體。
也許是因爲風雨太大,想要在隧道中避雨……火車駛來的時候沒能及時避開……也就是說,這是一場意外事故。
只是,真的是這樣嗎?
不,這絕對不是一場意外,這是謀殺,是我殺了阮雲賀。
是我拜託他冒著暴雨去那個地方。
是我,一切都是我害的。
我甚至忘了提醒他要帶一把雨傘。
我躺在暴雨之中的黑暗裡這樣想著。胸口像是灌滿尖銳的玻璃碎片,硬生生撕扯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傷口裡空蕩蕩的,再多撕開幾道口子,也不會有任何疼痛感。
葉漪涵你怎麼不去死。
死的是你就好了。
黑暗中,我艱難地翻了個身,突然抑制不住地嘔吐起來。
即使不停地吐出來,胸口裡的玻璃碎片也只是越聚越多,越聚越多,沉默而尖銳地膨脹著,就要把我炸裂。
房外傳來瓷器打碎的聲音,緊接著的是媽媽歇斯底里的尖叫。
又要開始了。
我閉上眼睛,等著媽媽衝進來質問我,爲什麼死掉的那個人不是你。
她問了無數遍了。
我也問了自己無數遍。
我推開房門走出去,想拿一塊抹布清理一下自己的嘔吐物。才走到客廳,媽媽就尖叫著衝過來,抓著我的頭髮往牆上撞去。爸爸過來攔住,但我仍被狠狠地摔了出去,腦袋磕在茶幾上,撞翻了一壺滾燙的濃茶。茶水潑在胳膊上,一陣灼痛。
“你這是在做什麼!那是你的親生女兒!”爸爸衝過來把我從地上扶起來。
“她不是我女兒!是我的冤家!”媽媽狠狠地摸了一把眼淚。“我當初就不應該把她生下來。是你,是你媽,你們非要我把她生下來,我生她做什麼?啊?生她就是爲了害死我的親兒子!”
“夠了!”爸爸忍無可忍。
我一個人沉默地穿過一地狼藉的客廳,走進衛生間,將門反鎖。
眼淚爭先恐後地涌出來,落在迅速泛紅的手臂上。我擰開水龍頭,用冰水沖洗灼痛的皮膚,嘩嘩的水流伴隨著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號聲刺進我的五臟六腑。
直到手臂冰涼麻木,再也沒有知覺。
直到眼淚凝聚在腮邊,再也流不出來。
藍方顏,你也許永遠也想象不到,在那樣煎熬的時光裡,我甚至自私地想,只要我們相愛就沒有關係。我願意接受所有的懲罰,願意忍耐所有的痛苦和悲傷,只要讓我見見你,給我一個可以在你懷裡放聲大哭的機會。
因爲我知道,無論發生多麼殘酷的事情,只要在你的懷抱裡,我就會感受到這個世界對我的善意。至少在你的臂彎裡,我可以享受片刻的安靜。
至少……
可是,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真正殘酷的現實遠遠不止這些,真正的殘酷還在後頭。
哥哥的意外死亡帶給媽媽的打擊,遠遠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多。
她開始無法正常工作,無法按時進食,也無法安安靜靜地在家休息。自那之後的每一個夜晚,媽媽都會突然驚醒,然後把熟睡中的爸爸拽起來,告訴他哥哥回來了。
她說:“我夢見易安滿身是血地在敲門,你快去開門讓他進來。”
如果爸爸不開門,她就一個人穿著睡衣衝出去,涼風從門外一瞬間吹進來,沖淡屋子裡悶熱的空氣。
有時候她就呆呆地站在門外,目光看著遙遠的遠方,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也有時候,她氣急敗壞地衝進我的房間,把睡夢中的我從牀上扯起來,扇我的耳光。有一次她甚至掐住我的脖子,要殺了我。
窗外稀疏的星光灑進來,在黑暗中投射出一小片朦朧的光影。
我在這片模模糊糊的光影裡看見媽媽在哭。她用盡全力掐住我的脖子,哭得渾身發抖。
我想叫她,可是,發不出聲音。我看見媽媽的臉漸漸模糊,很多支離破碎的光斑在她身後凌亂地飛舞著,而我的脖子越來越緊,終於再也沒辦法呼吸。
就這樣死掉也沒什麼吧。
如果可以就這樣死掉,似乎也不賴啊。
我用盡自己瀕死前的最後一絲呼吸,這樣想著。
是爸爸衝進來把媽媽從我身上拽下去,狠狠地把她推倒在門邊。
當媽媽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的時候,我聽見爸爸斬釘截鐵地說:“我們離婚吧,太累了。”
我坐起來,忍受著喉嚨裡傳來的火辣的疼痛,茫然地看向爸爸。
他說:“就這樣吧,所有的東西都歸你所有。我不會起訴你對漪涵的家暴,同樣,也請你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讓我帶走漪涵。”
二〇〇七年七月,高考結束。藍方顏失蹤。葉易安死亡。我的家散了。
爸媽簽訂離婚協議後的第三天,藍方顏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們約在學校附近的冷飲店見面。
我終於露出一個多月以來唯一一次的笑容。
有一本書裡曾經感慨,每個人的青春期都是這樣的吧,以爲一件事,一個人,就是那根徹底救你於混濁庸常生活中的稻草。
那時候的我就把藍方顏當做了這根救命的稻草,天真地以爲,只有他才能徹底帶我走出這些讓我無法承受的生命之痛。
七月末,Y城熱浪滾滾,灼熱得彷彿不像在人間。
推開冷飲店的門,一陣涼爽的冷氣撲面而來。我看見藍方顏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低頭看著手腕上的手錶。
“藍方顏!”我幾乎是雀躍著走向他。天哪,我有多久沒有好好看一看他了。他的頭髮長了一點,整個人卻看起來無比清爽。
“漪涵。你來了。”他對我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我還沒有來得及坐下,他就對我說:“對不起漪涵,時間不多了。我來就是想對你說,我們分手吧。”
我盯著他,來不及展開的笑容僵在臉上。
“爲什麼?”我聽見自己沒出息地問。
他說:“要說的話我已經說完了,對不起漪涵。我趕時間。”
然後他轉身走出冷飲店,消瘦的背影走得很急。
我像個傻子一樣呆呆地站了很久,才突然像發了瘋一樣地衝出去。
“藍方顏你先別走。”我終於追上他的步伐,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他,我抱得那樣用力,絕望得彷彿是要和他同歸於盡。
“藍方顏,你不能這樣對我。”
他的脊背挺得筆直。
我紅著眼眶懦弱地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沒有。漪涵,不是你的錯。”
“那是因爲你不喜歡我了?”
“不是。”
“還是因爲高考成績?我們讀不了同一所大學?這個沒關係啊,不管你去哪裡讀書,我都跟著去就行了。”
“不是這樣,雲喜。”
“那……是因爲蘇語嗎?”
他不說話。
我鼻子發酸,胸口的疼痛讓我怔怔地鬆開了緊抱著他的手。
“真的……是因爲蘇語?”我重複了一遍。
藍方顏的聲音殘忍而輕微:“如果你一定需要一個理由才能放手,那就當成是因爲蘇語吧。”
我看著他,像一個電池耗盡的玩偶,呆滯地沉默著。
他沒有回頭看我,一步一步離我遠去。
“等等。”我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氣力,叫住了他。
“讓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我艱難地開口:“小暑那一天,你叫我去老鐵軌,是爲了什麼事?”
四周靜悄悄的。
他說:“因爲下雨所以就沒去了,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只是想告訴你,我和蘇語的事,我們在一起了。”
我的瞳孔睜得老大,眼淚戛然而止。
血液也在那一瞬間凝固成尖銳的冰碴,再也無法流經心臟。
我已經,再也沒有力氣流出眼淚了。
原來那一天他根本就沒有赴約。
因爲下雨了,所以隨隨便便就單方面取消了約定。
但是,代替我赴約的葉易安卻死了。
我似乎看見葉易安,在滂沱大雨中耐心地等待著,大雨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臉上、身上。也許他還在傻乎乎地想,漪涵喜歡的男生,一定是個不錯的傢伙吧。
多傻啊。
就這樣死掉了。
我機械地邁動著雙腿,走到藍方顏面前,突然衝他笑了一下。
“你知道嗎,藍方顏,那一天我闌尾炎動手術,所以我哥哥代替我去那裡等你。雨下得太大了,他想到隧道里去避一避,卻發生意外,被火車撞死了。我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雨中等了你多久,也不知道他在隧道里究竟發生了什麼,是滑倒了?還是扭傷了腳踝?火車呼嘯著衝向他的時候,他有沒有來得及呼救,有沒有害怕,有沒有絕望,有沒有一瞬間恨過我……”
“漪涵……”他朝我走過來。
“別過來。”
“漪涵。”他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悲傷地看著我。
我從口袋裡把他送給我的打火機拿出來,那是他爸爸從俄羅斯商人那裡花高價買來的,是他爸爸的遺物。
我把它扔給藍方顏,輕輕地說:“你會下地獄的。”
“是,我會下地獄的。”他說。
“你應該跟蘇語一起下地獄。“我眼眶血紅,咄咄逼人。“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藍方顏,你讓我覺得噁心。”
然後我擡起頭,面無表情地對他說:“活該你是艾滋病患者的兒子。”
在愛情的戰場上,傷痕累累的我,終於狠下心來用匕首刺穿你的胸膛。
於是,一切都結束了。
大街上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周遭是寂靜的。城市在這一刻看起來,就像一座烈日照耀下的墳場。我似乎聞到了一絲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而藍方顏已經離開了。
留我一個人站在刺目的天光裡,瑟瑟發抖。
我知道我的世界在這一刻逐漸倒塌,寸草不生。
那是五年前的夏天。
十八歲的葉漪涵像一根連根拔起的木樁,久久地呆立在那兒,然後風馳電掣地長大了。
而我想要的,僅僅是繼續生活,將過去遺忘,痛快地一筆勾銷。我想融化體內結冰的血液,我想在沒有顧輕決的歲月裡逐漸變成一個溫柔善良的人,就像十八歲之前的我一樣。
一個永遠沉溺在過去的人,是沒辦法擁有未來的。
這是我從蘇語的公寓裡出來時,腦海裡浮現的念頭。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拿著彩虹天堂的設計草紙,發了一夜的呆。
天亮了。我胡亂地洗了一把臉,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
去公司的路上,我給蘇語打了一個電話,像任何一個關心宿醉好友的朋友那樣,對她表示深切的關懷。
“你們五年的感情,不是說散就散的。”我誠懇地安慰她,心臟卻已經緊張地提到嗓子眼。
“什麼五年啊。”她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憔悴:“大二那年到現在也纔不過三年多一點。”
我拿著手機立在人潮洶涌的大街上,停下了腳步。
原來我真的猜對了,高考那一年他們並沒有在一起,藍方顏騙了我。
“三年也不短暫。”我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中聽上去十分冷靜:“好了,車來了,一會兒公司見。”
我合上手機,到公司向龔蘊請假。
“幾天?”龔蘊從一堆圖紙中擡起頭來問我,看樣子他又是一夜沒睡。自從《鯨》系列繪本大賣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兩天。”我想了想說:“不,三天。”
“理由?”
“想去看看媽媽。”
“要我送你過去嗎?”
“不,不用。”我不假思索地搖搖頭。
“好。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等等。”他叫住我,手中的畫筆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你忘了臨別之吻。”
我衝他笑笑,送他一對臨別的白眼,然後徑直走出去。他在身後抱怨:“喂,你真無情。”
大巴上的乘客並不多,我走到最後一排找了個位子坐下。一夜沒睡,我戴上耳機,調出幾首催眠曲,閉上了眼睛。
一路顛簸一路熟睡,到站時已近黃昏,身邊的乘客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到站了。
暮色四合,我活動了一下四肢,由於睡得太死,起來時整個腦子都昏昏沉沉的,像在海面上漂。
我沿著一條擁擠的街,一直往前走,走了大約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就到了媽媽公司的樓下。
辦公樓裡的上班族,一批接著一批從裡面走出來,拖著疲憊的身影走向各自停車的地方。年輕一點的則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忙著給自己補妝,熱鬧地商量著晚上去哪裡解壓。
我蹲在辦公樓對面的一個小花壇前,固執地望著對面大樓的旋轉大門。
大約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人羣漸漸走散。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到附近的商店買了一包香菸,想了想,放進包裡沒有拆開。
然後我隨便找了家可以看見公司大門的餐廳走進去,點了一份澆蓋飯和一杯無限續杯的咖啡消磨時間。
直到霓虹燈逐個亮起,十七樓的燈光才忽地熄滅。
幾分鐘後,我看見媽媽從辦公樓裡走出來。
我結了賬走出去,穿過車來車往的馬路,等了一盞紅綠燈,才走到她的跟前。
“媽。”
我的喉嚨微微收縮了一下:“我想和你談一談。”
她看了我一眼,一點感**彩都沒有的一瞥,她說:“我很忙。”
“就一會兒。”我說。“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她沉默了。
這座城市的夜晚又冷又靜。
五分鐘後,我們面對面地坐在一間咖啡館裡,她點了一杯藍山,我點了一杯檸檬汁。檸檬汁的顏色讓我想起十二歲那年,亮在頭頂的燈光。那是我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是媽媽爲了迎接我回家,特地收拾出來的。小小的、溫暖的房間,亮著一盞檸檬色的燈。
“說吧,有什麼事?”她抿了一口咖啡,冷淡地看著我。
“你爲什麼要這麼排斥我?你究竟不滿我什麼?討厭我什麼?厭惡我什麼呢?僅僅是因爲我從小腦子不靈光,沒辦法像哥哥那樣永遠遙遙領先嗎?所以,你就那麼討厭我、輕視我,甚至恨我嗎?”
我的腦子裡不停地撞擊著這些近似於牢騷的疑問,當然,我並沒有真的說出口。
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勇氣在媽媽面前敞開心扉了。
所以,我開門見山地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爲什麼要讓哥哥去到那個鐵軌附近嗎?”
媽媽沒有說話,但是她的眼神終於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繼續說:“只要你告訴我你對藍方顏說過什麼,我就告訴你。”
又冷又靜的夜晚。
我屏住呼吸,冷靜地等待著,等待著她告訴我所有的真相。